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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女教師 茨威格

Attic Room (also known as Woman In An Interior Leaning Out Of A Window) Louis Icart - 1940

/ 茨威格 /

兩個孩子現在單獨待在自己的房間里。燈已經關了。她們之間籠罩著一片黑暗,只有兩張床隱隱約約地發白。兩個孩子的呼吸都很輕微,人家簡直會以為她們都睡著了。

「喂!」一個聲音說道。這是那個十二歲的女孩。她輕輕地、有些提心弔膽地向黑暗裡發問。「什麼事?」從另外一張床上傳來姐姐的回答。她比妹妹只大一歲。

「你還醒著哪。好極了。我……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那邊沒有回答。只聽見床上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姐姐撐坐起來,帶著期待的神情向這邊望過來,可以看見她的眼睛在閃閃光。

「你知道嗎……我早就想跟你說……不過你先告訴我,這幾天你不覺得我們的小姐有點兒怪嗎?」

另一個女孩遲疑了一會兒,沉思起來。「有點兒,」接著她說道,「可是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她不像原來那樣嚴厲了。最近我有兩天沒做作業,她也沒說什麼。再就是她有點兒那樣——我也說不好。反正我覺得她現在根本不管我們了,她老是坐在一邊,也不跟我們一塊兒玩了,從前她老跟我們一起玩的。」

「我看她很傷心,只是不願意讓人家知道。她現在鋼琴也不彈了。」

又是一陣沉默。

接著姐姐提醒妹妹:「你不是有事要說嗎?」

「是啊,可是這事你誰也不許告訴,的確不許告訴任何人,媽媽也好,你的小朋友也好,都不許告訴。」

「我不告訴,我不告訴!」姐姐已經不耐煩了,「到底是什麼事呀?」

「是這樣……剛才,我們上床睡覺的時候,我忽然想起,我還沒跟小姐道晚安呢。我的鞋都已經脫了,可是我又跑到她房裡去,你知道嗎,我輕手輕腳地跑過去,想嚇她個冷不防。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起先我還以為她不在房裡呢。燈亮著,可是我沒看見她。突然——我嚇了一大跳——我聽見有人在哭,我一下子看見她衣服穿得好好地躺在床上,腦袋埋在枕頭裡。她在抽抽搭搭地哭,我嚇得渾身直哆嗦。可是她沒有瞧見我。於是我又輕手輕腳地重新把門關上。我身上抖得厲害,只好在門口一動不動地待了一會兒。這時,我在房門外還清清楚楚地聽見她在哭呢。後來我就趕緊跑回來了。」

Autumn - The Fruit Pickers, Pierre Bonnard, 1912

她們兩個又不吭聲了。然後一個女孩輕輕地說了聲:「可憐的小姐!」這句話在屋子裡顫抖,就像一個陰鬱的音符迷失在空中,接著又復歸於沉寂。

「我真想知道,她幹嗎哭,」妹妹又開口說道,「這幾天她又沒跟什麼人吵過嘴。媽媽現在也不再沒完沒了地挑她的刺了。我們肯定也都沒惹她生氣,那她幹嗎哭成這樣?」

「我倒有點兒明白她幹嗎哭。」姐姐說道。

「幹嗎哭?告訴我,她幹嗎哭?」

姐姐猶豫了一會兒,末了說道:「我想,她在戀愛了。」

「戀愛?」妹妹驚訝地一愣,「戀愛?愛上誰了呢?」

「你難道一點也沒看出來?」

「該不是愛上了奧托吧?」

「不是奧托是誰?奧托難道沒有愛上她?他上大學,在咱們家已經住了三年,可從來也沒有陪我們出去玩過,他幹嗎這幾個月突然一下子每天都陪我們出去呀?小姐到我們家來以前,他對我好嗎?對你好嗎?可是現在他成天圍著我們轉來轉去。不管是人民花園、城市公園或者普拉特爾[2],我們跟小姐到哪兒去,都會碰巧遇見他,總是碰巧。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妹妹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的……是的,我當然覺得有點兒奇怪。可我一直以為,這是……」

她的聲音變了。她不再往下說了。

「我起先也以為是那樣,我們這些女孩子都挺傻。可是我總算及時發現,他不過是拿我們做幌子罷了。」

現在兩個人都沉默不語了。談話似乎已經結束。

姐妹倆已經陷入沉思或者已經進入夢鄉。

這時妹妹又一次無可奈何地在黑暗中說道:「可她幹嗎又要哭呢?奧托不是挺喜歡她嗎?我一直以為,戀愛一定是挺美妙的。」

「我不知道,」姐姐帶著沉思神往的神情說道,「我原來也一直認為,戀愛準是非常美妙的。」

在睏倦欲睡的女孩的唇邊又一次輕輕地、惋惜地吐出一聲:「可憐的小姐。」

然後屋裡一片寂靜。

AUTUMN AND SPRING, FRANK WESTON BENSON

第二天早上她倆不再談起這件事情,可是,姐妹倆都感覺到,兩個人的腦子裡轉的是同樣的念頭。她們兩個互相繞著走,彼此躲來躲去,可是等到她倆從側面打量女教師的時候,兩個人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相遇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她們仔細觀察奧托,彷彿這個在她們家裡住了幾年的堂兄是個陌生人。她們不跟他說話,可是在低垂的眼皮底下,她們一個勁兒地斜著眼睛瞅他,看他是不是在跟小姐打暗號。姐妹倆都坐立不安。吃完飯以後,她們不去玩,卻心慌意亂地東忙西忙,瞎忙一氣,急於想要探聽這個秘密。到了晚上,兩個女孩中的一個只不過淡淡地隨口問了一句,彷彿她對這事漠不關心似的:「你又看出什麼了嗎?」「沒有,」另一個說了一句,就掉過臉去。兩姐妹似乎都有點怕談起這件事情似的。就這樣又過了幾天,兩個孩子默默地觀察著,繞著圈子探索著,她們忐忑不安而又不知不覺地感覺到正在接近一個閃爍不定的秘密。

幾天以後,妹妹終於發覺,女教師在吃飯的時候,暗暗地向奧托使了個眼色。奧托點點頭算是回答。妹妹激動得身子一顫。她在桌子底下伸過手去,輕輕地碰一碰姐姐的手。等姐姐轉過臉來,她就用她發光的眼睛瞅了姐姐一眼。姐姐馬上就會意了,立刻也坐立不安起來。

大家吃完飯剛站起來,女教師就對兩個孩子說:「你們回屋去自己玩一會兒吧。我有點頭疼,想休息半個鐘頭。」

兩個孩子垂下眼睛。她們小心翼翼地互相用手碰了碰,好像彼此都想提醒一下對方似的。女教師剛走,妹妹就一步蹦到姐姐跟前:「瞧著吧,現在奧托要到她房裡去了!」

「那還用說!所以她才把我們支開啊!」

「咱們得到她門口去偷聽!」

「可是要是有人來了怎麼辦?」

「誰會來呀?」

「媽媽唄。」

妹妹嚇了一跳,「是啊,那……」

「我有主意了,你猜怎麼著?我在門口偷聽,你留在走廊里,要是有人來了,你就給我個暗號。這樣我們就保險了。」

妹妹噘著嘴,一臉的不高興。「可是你到時候什麼也不告訴我。」

「全都告訴你!」

「真的全都告訴我?……可什麼也不許落下啊!」

「當然,人格擔保。聽見有人來,你就咳嗽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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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倆等在走廊里,渾身哆嗦,心情激動。她們的心臟怦怦直跳。下面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兩個孩子緊緊地挨在一起。

傳來腳步聲。姐妹倆趕忙跑開,躲進暗處。果然不錯,來的是奧托。他握住門把,門隨後又關上。姐姐像支箭似的射了過去,貼在門上,屏息靜氣,側耳細聽。妹妹不勝嚮往地望著這邊。好奇心折磨著她,使她離開指定的崗位,悄悄地溜了過來。可是,姐姐生氣地把她推開。她只好又去等在外面,兩分鐘、三分鐘,在她看來簡直像永恆一樣的漫長。她焦急難耐,像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姐姐什麼都聽見了,而她一點也沒聽著。她又急又氣,幾乎要哭出來了。這時那邊第三個房間里有扇門砰地關上了,她咳嗽一聲。姐妹倆連忙跑開,溜進她們自己的房間。進屋以後還上氣不接下氣地站了一會兒,心跳得厲害。

接著妹妹便急切地催她姐姐:「好啦,快……告訴我吧!」

姐姐臉上露出沉思的神情。末了她非常困惑地、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什麼事?」

「這事真奇怪。」

「什麼事……什麼事呀!」妹妹氣喘吁吁地把這句話吐了出來。於是姐姐拚命回想。妹妹湊過來,緊挨著她,生怕漏掉了一個字。

「這事真奇怪……跟我原來想的,完全不一樣。我猜奧托進了房間以後,準是想跟她擁抱或者接吻,因為她跟他說道:『別這樣,我有正經事要跟你談。』我看是一點兒也看不見,因為鑰匙孔里插著鑰匙,可是聽卻聽得很清楚。『出了什麼事啦?』奧托接著問道。可我從來沒有聽見他這樣說過話。你也知道,他平時說話總喜歡大叫大嚷,粗聲粗氣。可這句話,他卻說得戰戰兢兢,我馬上就感覺到,他不曉得怎麼搞的,心裡有點害怕。小姐想必也看得出來,他在撒謊,因為她只是非常低聲地說了一句:『你早就知道了。』——『不知道,我一點也不知道。』——『是嗎?』她就說了——說得那樣悲傷,悲傷極了——『那你幹嗎一下子不理我了?一個禮拜以來,你沒跟我說過一句話,你總是躲著我,也不再跟孩子們一起出去了,你也不再到公園裡來了。難道我一下子就成了陌生人了?啊,你早已知道,為什麼你忽然遠遠地避開我。』他不做聲,後來說道:。我快考試了,我得好生複習功課,沒功夫干別的。現在也只能這樣。』這下她就哭開了,然後一面哭一面對他說,可是說得非常溫柔非常動人:『奧托,你幹嗎要撒謊呢?你還是說實話吧,你對我撒謊,你這樣做應該嗎?我對你沒有提過任何要求,可是我們兩人之間得把話講講清楚。你分明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我從你的眼睛就看出來了。』——『說什麼呀?』他猶猶豫豫地說道,可是聲音非常的微弱。這時她就說了……」

小女孩說到這裡,突然身子哆嗦起來,激動得說不下去了。妹妹更緊地偎依著她。「什麼……說了什麼呀?」

「這時她就說:『我不是有了你的一個孩子嗎?』」

妹妹像閃電似的嚇了一跳:「孩子!一個孩子!這不可能啊!」

「可她就是這麼說的。」

「你准聽錯了。」

「沒錯,沒錯!她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他也像你一樣,跳了起來,叫道:『一個孩子!』小姐好久沒吭聲,末了說道:『現在該怎麼辦呢?』後來……」

「後來怎麼啦?」

「後來你就咳嗽了,我就只好跑開。」

妹妹感到非常惶惑,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前面:「一個孩子!這怎麼可能呢?她又在哪兒有這麼個孩子呢?」

「我不知道。這就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也許在家裡吧……在她上咱們家來以前。媽媽為了咱們倆當然不允許她把孩子帶來。所以她才這樣傷心。」

「去你的吧!那時候她還根本不認識奧托呢!」她倆又一籌莫展地沉默了,一面苦思苦想,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可使姐妹倆非常的煩惱。妹妹又開始說道:「一個孩子!這是完全不可能的!她怎麼會有個孩子呢?她又沒結婚。只有結過婚的女人才有孩子,這我是知道的。」

「也許她結過婚了。」

「你別發傻好不好!總不是跟奧托結的婚吧!」

「為什麼……?」

姐妹倆面面相覷,一籌莫展。

「可憐的小姐,」兩姐妹當中的一個非常悲傷地說道。這句話一再出現,末了化為一聲同情的嘆息。同時,好奇心也一再燃起。

Barrie Cooke (Irish, 1931-2014), Hot Tub III, 2003. Oil on canvas, 29.5 x 29.5 in

「究竟是個女孩還是個男孩?」

「誰又能知道呢?」

「你看怎麼樣……要是我去問問她……非常、非常小心地問她。」

「你發瘋了!」

「怎麼啦……她不是跟咱們挺好的嗎?」

「你在胡想些什麼呀!這種事情人家是不跟我們說的。什麼都瞞著我們。每次我們一進屋,他們就閉口不說了,凈跟我們瞎七搭八胡扯一氣,好像我們還是小孩子似的,可我都已經十三了。你幹嗎要去問她呀,誰都不跟我們說真話。」

「可我真想知道一下。」

「你以為我就不想?」

「你知道嗎……其實我最最不明白的就是,奧托居然會一點兒也不知道。一個人自己有個孩子,總是知道的,就像一個人自己有父母,也是知道的一樣。」

「他只不過是假裝不知道罷了,這個流氓!他老是裝假。」

「可是這種事情他總不會裝假吧。只有……只有在他想騙騙我們的時候,他才裝假……」

這時小姐進屋來了。兩姐妹立刻一聲不響,假裝在做作業。可是她們都從旁邊斜著眼睛去瞅她。她的眼睛好像紅了,她的聲音比平時低沉,比平時顫抖得厲害些。孩子們安靜極了,她們突然懷著一種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抬起頭來看她。「她有個孩子,」她們老是想著這個念頭,「所以她才這樣悲傷。」慢慢地,她們自己也悲傷起來了。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她們聽到一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奧托要離開她們家了。他跟他叔叔說,馬上就要考試了,他得加緊複習,在這兒干擾太多。他準備到別處去租間房子住一兩個月,到考完再回來。

兩個女孩一聽到這話,激動得要死。她們感到,這事和昨天的談話之間有著一種秘密的聯繫。憑著她們敏銳起來的本能,她們感到這是一種怯懦行徑,是一種逃跑行為。當奧托向她們告別的時候,她們態度粗暴,轉過身去不理他。但是,等他站在小姐面前的時候,她倆又斜著眼睛偷看。小姐的嘴唇微微抽搐,可是她安詳地把手伸給他,一句話也不說。

這幾天兩個孩子完全變了樣。她們不玩、不笑,眼睛失去了活潑開朗、無憂無慮的光彩。她們心裡又不安又不踏實,對周圍所有的人都極端的不信任。她們不再相信別人跟她們說的話,在每句話里都聞出謊言和計謀的味道。她們成天東張西望到處偷聽,窺探別人的一舉一動,注意人家臉上肌肉的抽動、說話語氣的變化。她們像影子似的跟在別人背後,耳朵貼在房門口,偷聽別人說話。她們拚命想從自己的肩膀上擺脫這些秘密織成的黑暗的羅網,或者至少透過一個網眼向現實世界投去一瞥。那種孩子氣的信念,高高興興、無憂無慮的盲目性已經從她們身上脫落。然後,她們從鬱悶的空氣預感到山雨欲來,生怕錯過了這個瞬間。自從她們知道,身邊儘是謊言,她們也就變得堅韌而有心計,甚至變得詭詐且善於說謊。

Begonia in a Pot, Odilon Redon

在父母面前,她們假裝天真爛漫,稚氣十足,一轉身就突然變得伶俐機警。她們的性格大變,變得神經過敏、焦躁不安。她們的眼睛原來具有一種柔和而寧靜的光芒,現在燃燒得極為熾烈,眼神也變得更加深沉。她們在不斷偵察窺探的過程中孤立無援,結果她們彼此相愛得更為深切。有時候她們感到自己實在天真無知,強烈渴望得到柔情撫愛,會突然間互相熱烈地擁抱起來,或者突然淚如雨下。看上去似乎無緣無故,她們的生活一下子變成了一種危機。

許多屈辱她們直到現在才有所體會,其中有一種她們感受得最為深切。她們不聲不響,一句話也不說,心裡暗暗打定主意,小姐是這樣地悲傷,應當儘可能使她心裡高興。她們勤勉而又仔細地做著作業,互相幫助。她們安安靜靜,不發一句怨言。小姐想要什麼,她們總預先辦到。可是這一切小姐一點也沒注意,這使她們非常難過。在最近一個時期,小姐完全變了樣子。有時候,一個女孩子跟她說話,她就一哆嗦,好像從睡夢中驚醒。她的目光也總要先彷徨片刻,才從遠方慢慢地收回來。她常常一連坐上幾個小時,獃獃地望著前方出神。於是女孩子們就踮起腳尖走來走去,免得驚擾了她。她們矇矇矓矓地、極為神秘地感覺到,現在她正在想念她那在遠處什麼地方的孩子呢。出自她們日益覺醒的女性的柔情,她們越來越愛她們的小姐,她現在變得這麼溫柔、這麼可愛。她原來的那種生氣勃勃、熱情奔放的步伐現在變得更加沉著穩重,她的動作也變得更加謹慎小心。孩子們從這一切變化感覺到一種隱蔽的悲哀。她們從來沒有看見她哭過,可是她的眼圈常常是紅紅的。她們發現,小姐想要在她們面前掩蓋她的痛苦。可她們沒法幫她的忙,她們簡直感到絕望了。

有一次,小姐把臉轉向窗口,用手絹去擦眼睛,妹妹突然鼓起勇氣,輕輕地握住她的手說道:「小姐,您最近總是這麼傷心,該不是我們惹您生氣吧,您說呢?」

小姐深受感動地望著她,輕輕撫摸她的秀髮。「不,孩子們,不是你們,」她說道,「絕對不是你們。」她溫柔地吻了吻孩子的額頭。

她倆窺探著,觀察著,在她們目光所及的地方發生的事情,她們一點也不放過。這幾天,兩姐妹中的一個有一次進屋的時候,突然聽到了一句話。僅僅就是一句話,因為父母親馬上住口不說了。可是現在每一句話都可以在她們心裡引起上千個猜想。「我也覺得有些異樣,」媽媽說道,「我要把她找來盤問一番。」小女孩起先以為這是說的她自己,嚇得膽戰心驚,跑去找姐姐商量求援。可是到吃午飯的時候,她們發現,她們父母親的目光一直盯在小姐的那張漫不經心的、迷惘恍惚的臉上,然後互相交換眼色。

吃完飯,母親隨口對小姐說了句:「請您待會兒到我屋裡來一趟,我要跟您談談。」小姐微微地低下了頭。孩子們渾身猛烈哆嗦起來,她們感到,現在要發生什麼事情了。

等小姐一進她們母親的房門,她們就馬上撲了過去。把耳朵貼在門上,把各個角落搜查一遍,偷聽,窺探,對於她們來說已經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了。她們根本不再感到這樣做有什麼醜惡,有什麼丟人,她們一心只想探聽到人家瞞著她們的一切秘密。

Benedict III (part of it)

她們側耳傾聽,可是只聽見嘁嘁喳喳的一片輕聲耳語,她們的身體神經質地不住顫抖,她們生怕什麼話都聽不見。

屋裡有個聲音越來越大。這是她們母親的聲音。聽上去,惡狠狠的,像吵架似的。

「您以為大家都是瞎子,這種事情都沒覺察到?憑您這樣的思想和品德,您是怎樣在盡您的本分的,我可以想像得出。我竟然委託這樣一個人去教育我的孩子,教育我的女兒,天曉得您是怎樣忽視她們的教養來著……」

小姐好像回答了一句什麼。可是她的聲音太輕,孩子們都沒聽清。

「花言巧語,儘是借口!每個輕佻的女人都有自己的借口。隨便碰上個男人就跟了,別的什麼也不想。餘下的事反正有仁慈的上帝來料理。這樣的人還想當教師,還想去教育人家的女兒,簡直是無恥!您總不至於認為,在您目前的情況下,我還會留您繼續待在我們家裡吧?」

孩子們在門外偷聽,一陣陣寒噤透過她們全身。這番話她們一點也不明白,但是聽到她們的母親這樣怒氣沖沖地講話,而小姐惟一的回答卻是一陣猛烈的低聲抽泣,她們感到害怕。孩子們的眼裡湧出了淚水。可是她們的母親似乎火氣更大了。

「您現在大概只有哭天抹淚這一招了!這是不會使我心軟的。對於這種人我絕不同情。您現在怎麼辦,跟我絲毫無關。您該去找誰,您自己心裡明白。這事我問也不問您。我只知道,一個人下作到忽職守的地步,我是不能容忍的,她在我家裡一天也不能多待。」

回答的只是抽泣,絕望的、傷心透頂的抽泣。這嗚嗚咽咽的抽泣像寒熱似的使門外的孩子渾身打顫。她們有生以來也沒有聽見人家這樣哭過。她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哭得這樣傷心的人是不會有過錯的。她們的母親這會兒不吭聲,等待著。末了她突然粗暴地說道:「好吧,我想跟您說的就是這些。今天把東西收拾一下,明天早上來拿您的工錢。再見!」

孩子們一下子從門口跳開,逃進自己的屋裡。這是怎麼回事?她們覺得這簡直是個晴天霹靂。她們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地站在那兒。她們第一次不知怎的感覺到了現實生活的真實情況,第一次敢於對自己的父母感到一種類似憤懣的情緒。

「媽媽這祥跟她說話,太卑鄙了。」姐姐咬著嘴唇說道。

妹妹聽見這句放肆大膽的話,嚇了一跳。

「可是我們根本一點也不知道,她到底幹了什麼事。」妹妹結結巴巴地抱怨。

「肯定沒幹什麼壞事。小姐不可能幹壞事的。媽媽不了解她。」

「瞧她哭成那樣。我聽著心裡直害怕。」

「是啊,真可怕。可是媽媽還跟她嚷嚷來著。這真卑鄙,我跟你說吧,這真叫卑鄙!」

姐姐氣得直跺腳,淚水充滿了她的眼眶。這時小姐進屋來了。她看上去疲憊不堪。

「孩子們,我今天下午有事,你們兩個就自己待著吧,好嗎?可以信得過你們吧,是不是?晚上我再來看你們。」

她說完就走,也沒注意到孩子們激動的神情。

「你看見了吧,她的眼睛都哭腫了。我真不明白,媽媽怎麼能這樣對待她。」

「可憐的小姐!」

這句話又響了起來,充滿了同情和眼淚。她們站在那兒,茫然不知所措。這時她們的母親進屋來了,問她們想不想跟她一起乘車出去兜風。孩子們支吾了半天。她們怕媽媽,同時她們心裡又暗暗生氣,小姐要走了,這事竟一點兒也不告訴她們。她們寧可單獨留在家裡。她們像兩隻雛燕,關在一個窄小的籠子里撲過來撲過去,被這股說謊和保密的氣氛壓抑得透不過氣來。她們考慮,是不是可以跑到小姐的房裡去問問她,勸她留下來,對她說,媽媽冤枉她了。可是她們又怕惹小姐不高興。再說她們又感到羞愧:她們知道的一切,全是悄悄地偷聽來的。她們不得不裝傻,裝得就跟兩三個禮拜以前那樣的傻。所以她們就待在自己房裡,度過整個漫長的無邊無際的下午,思索著,流著淚,耳邊始終縈繞著那些可怕的聲音,時而是她們母親的兇狠的、冷酷無情的怒吼,時而是小姐的使人心碎的嗚咽。晚上小姐匆匆地到她們房裡來看她們,跟她們道了晚安。孩子們看見她走出去,難過得渾身都顫抖起來,她們真想跟她再說些什麼。可是現在,小姐已經走到門口了,又突然自己轉過身來——似乎被她們無聲的願望給拉了回來,她的眼睛裡閃著淚花,水汪汪的,陰沉沉的。她摟住兩個孩子,孩子們放聲大哭起來;她再一次吻吻孩子們,然後疾步走了出去。

Benjamin-Constant (1845-1902) - La glorification de la nuit

孩子們淚流滿面地站在那兒。她們感到,這是訣別。

「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一個女孩哭道,「你瞧著吧,等我們明天放學回來,她已經不在這兒了。」

「我們以後說不定還可以去看看她。那她肯定會把她的孩子給我們看的。」

「是啊,她人多好啊!」

「可憐的小姐!」,這一聲嘆息已經在悲嘆她們自己的命運了。

「沒有了她,我們怎麼辦,你能想像嗎?」

「再新來個小姐,我是永遠不會喜歡她的。」

「我也不會。」

「誰也不會對我們這麼好。再說……」

她不敢把話說出來。但是,自從她們知道,她有了個孩子,一種下意識的女性的感情使她們對她肅然起敬。她們兩個老是想著這事,現在已經不再懷著那種孩子氣的好奇心,而是深深地感動,充滿了同情。

「喂,」一個女孩說道,「你聽我說。」

「什麼呀!」

「你知道嗎,我真想在小姐走以前,讓她再高興一下。讓她知道,我們都喜歡她,我們跟媽媽不一樣。你願意嗎?」

「那還用問嗎?」

「我想過了,她不是特喜歡丁香花嗎。那我就想,你猜怎麼著,我們明天早晨上學以前,就去買幾枝回來,然後放到她屋裡去。」

「什麼時候放進去呢?」

「吃午飯的時候。」

「那她肯定早就走了。你猜怎麼著,我寧可一大清早就跑上街去,飛快地把花買回來,誰也不讓看見,然後就送到她屋裡去。」

「好,明兒咱們早早地起床。」

她們把自己的撲面取來,一個子兒不落地把她們攢的錢都倒在一起。一想到她們還能向小姐表示她們無聲的、真心誠意的愛,她們心裡又高興多了。

Berthe Morisot (French, 1841-1895), Peonies, c. 1869

天剛亮,她們就起床了。她們微微顫抖的手裡拿著盛開的美麗的丁香花去敲小姐的門,可是沒人答應。她們以為,小姐還在睡覺,便小心翼翼地、躡手躡腳地溜進房去。房裡一個人也沒有,床上的被褥整整齊齊,沒人睡過。房裡別的東西凌亂不堪。在深色的桌布上放著幾封白色的信。兩個孩子嚇壞了。出了什麼事了?

「我找媽媽去,」姐姐果斷地說道。

她倔強地站在母親面前,臉色陰沉,毫無畏懼,她問道:「我們的小姐在哪兒?」

「在她自己房裡吧,」媽媽說道,感到十分驚訝。

「她房裡沒人,被子也疊得好好的沒動過。她準是昨天晚上就走了。幹嗎不跟我們說一聲?」

母親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女兒惡狠狠的、挑釁尋事的口氣。她臉色刷地一下發白了,走到父親房裡去,父親馬上跑進小姐的房間。

他在那裡待了好久。孩子們一直用憤怒的目光死盯著母親。她看上去非常激動慌亂,不怎麼敢去看孩子們的眼光。

父親終於出來了,他臉色灰白,手裡拿著一封信,和母親一起到自己房裡去,和她嘁嘁喳喳地說些什麼。孩子們站在門外,突然一下子不敢再偷聽了。她們怕父親發脾氣。父親現在這副神氣是她們從來也沒有看見過的。

母親眼淚汪汪、氣急敗壞地從屋裡出來。孩子們似乎被她們的恐懼所驅使,下意識地迎上前去,想問個究竟。可是她口氣生硬地說道:「上學去吧,已經晚了。」

孩子們只好去上學。她們在那兒坐了四五個鐘頭,夾在其他的孩子當中,像做夢似的,老師的話一句也沒聽見。一放學她們就發狂似的沖回家來。

家裡一切照舊,只不過大家的心裡好像都有一個可怕的念頭。誰也不說,可是所有的人,甚至用人,眼光都很異樣。母親沖著孩子們迎了過來,她似乎已經胸有成竹,要跟她們說點什麼。她開口說道:「孩子們,你們的小姐不回來了,她……」

可是她不敢把話說完。兩個孩子的眼睛炯炯發光、咄咄逼人,直盯著她的眼睛,以至於她不敢向她們當面撒謊。她轉身就走,逃回自己的房間里去。下午奧托突然出現了。家裡派人去把他叫來,有封信是給他的。他的臉色也異常蒼白。他神情慌亂,站在哪兒都覺得不合適。誰也不跟他說話。大家都躲著他。他一眼看見縮在角落裡的兩個女孩,想跟她們打個招呼。「別碰我!」兩姐妹當中的一個說道,厭惡得渾身直哆嗦,另一個在他面前啐唾沫。他狼狽不堪,不知所措,到處磨蹭了一會兒,然後就溜得無影無蹤了。

Beth Moon (1956)

誰也不跟孩子們說話,她們彼此之間也不交談。她倆臉色蒼白,迷惘惆悵,像關在籠子里的野獸,一刻不停地從一個房間串到另一個房間,串了一會兒,又碰在一起,用哭腫了的眼睛你看我,我看你,一句話也不說。她們現在什麼都明白了。她們知道,別人欺騙了她們,所有人都可能是壞蛋,卑鄙無恥。她們不再愛她們的父母,不再相信他們。她們知道,她們今後對誰也不能信任,而可怕的人生的全部重擔今後都將壓在她倆瘦削的肩上了。她們似乎從歡樂安適的童年時代一下子跌進了一個萬丈深淵。她們現在還不能理解她們身邊發生的可怕的事情,可是她們的思想正卡在這上頭,幾乎要把她們憋死。她們的面頰上泛起熱病似的紅暈,她們的眼裡有一股兇狠的、激怒的眼神。在孤寂之中她倆像發冷似的蕩來蕩去。她們看人的神情是這樣的可怕,誰也不敢跟她們說話,連她們的父母在內。她們不停地在屋裡轉來轉去,反映出她們內心的騷動。雖然她倆誰都不說,可是都感到休戚相關,禍福與共。沉默,一種參不透、摸不準的沉默,一種執著的、既不哭喊、也無眼淚的深鎖在心裡的痛苦,使她們跟誰都疏遠,對誰都仇視。誰也接近不了她們,通向她們心靈的通道已經阻斷,也許多少年都不會暢通。她們身邊的人都覺得,她們是敵人,是兩個再也不會原諒別人的堅決的敵人。因為從昨天起,她們就已經不再是孩子了。

這天下午她們年紀大了好幾歲。一直到晚上,她們單獨待在她們黑洞洞的房間里的時候,兒童的恐懼才在她們心裡覺醒,對孤寂的恐懼。對死人的恐懼,以及對模糊的事物充滿了預感的恐懼。全家上下一片慌亂,竟忘了給她們屋裡生火。她們冷得哆哆嗦嗦地鑽進一條被子,用她們細瘦的孩子胳膊緊緊地摟在一起,弱小的、還沒有發育的身體互相緊貼,彷彿因為害怕而在尋找援助。她們一直還不敢互相說話。但是,妹妹終於熱淚盈眶,姐姐也跟著抽抽搭搭地大哭起來。兩個人緊緊摟在一起痛哭。溫暖的眼淚先是遲遲疑疑地,接著暢暢快快地流下來,沐浴著她們的面頰。她倆胸貼著胸,哭成一團,直哭得氣噎喉干,死去活來。在黑暗中兩個人化成一股痛苦,兩個人變成一個人在悲泣。她們現在已經不是在為她們的小姐而痛哭,也不是在為她們從此失去了父母而痛哭,而是一陣猛烈的恐懼震撼著她們。對這個陌生世界裡可能發生的一切,她們感到害怕。她們今天已經心驚膽戰地向這個世界投了最初的一瞥。她們現在已經踏入的人生,使她們望而生畏。這個人生像座陰森森的樹林,矗立在她們面前,昏暗、逼人,可是她們得去穿過這座森林。她們混亂的恐懼感越來越模糊,幾乎像是夢幻,她們悲傷的抽泣聲也越來越輕微了。她們的呼吸現在柔和地融成一氣,就像剛才她們的眼淚流在一起。就這樣,她們終於沉人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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