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BC《王朝》：一部動物版的《權力的遊戲》

在紀錄片界流行著一種流派兩分的說法：「最會拍動植物的英國BBC和最會把動植物拍成食物的CCTV與B站」，如果說美食紀錄片和「美食番」是中國特色，那麼BBC則是當之無愧的自然歷史類型紀錄片中的「王牌製作」。BBC Earth系列2016年推出的《地球脈動2》與2017年的《藍色星球2》均獲得豆瓣評分9.9的高分，2018年《王朝》同樣交出了一份9.6分的高分「答卷」。

四年的攝製最終凝成5集300分鐘的畫面，紀錄片《王朝》創新性地以「單元劇」的形式，每集聚焦一種動物主角，從動物本性視角講述它們的故事。其「里程碑」式意義在於將「零度紀錄」轉為一種參與式的「熱」紀錄，「王朝」的主題先行，以戲劇性的要求完成鏡頭篩選與素材剪輯，用影像講述動物界的權力紛爭，在最低限度的生存之上還有更為高階的生命「殘酷美學」，因此《王朝》也被稱為是動物版的《權力的遊戲》。

這是戴維·阿滕伯勒繼《地球脈動》與《藍色星球》之後再次與BBC聯手——被譽為「世界自然紀錄片之父」的戴維·阿滕伯勒，過去的五十年一直是BBC自然紀錄片節目最優秀的解說。《王朝》分別記錄了5個出名的瀕危物種——黑猩猩的王冠之爭、帝企鵝的族群傳承、肯亞馬賽馬拉大草原上的獅子、非洲辛巴威贊比西河洪泛平原上的雜色狼和印度班達迦叢林的老虎族群。不同於一般的「動物世界」選取生態的一個橫斷面，《王朝》解鎖了更多「劇情」：權力鬥爭、家族恩怨、羈絆與背叛、利益與謀略、領袖與英雄。

這有賴於將大範圍的種群拍攝集中到某一隻具體的動物，正如《王朝》製片人邁克·岡頓自言：「真正地專註於這樣的時刻：當動物面臨兩難抉擇，當它們的決定將徹底改變它們的生活」。生活在西非塞內加爾的黑猩猩族群，是紀錄片《王朝》里登場的第一批主人公，選擇了一個黑猩猩族群中的首領來作為主角，還給他起了一個名字：David——一個頗具象徵意味的隱喻：宗教意義上大衛家族後裔彌撒亞是一位政治君王式的人物。

觀眾完全代入了David爭奪「王冠」的視角：「你無法想像，看到一隻黑猩猩是如此孤獨、落寞，面對死之將至的沉默與堅忍，卧薪嘗膽、老謀深算，乾季與濕季那樣平靜地如期而至，他回到權位的最高處望向這邊茫茫的稀樹草原。」 《王朝》這部紀錄片的特別之處在於，完全以一種人文歷史的視角去錄製動物版「電視劇」，宏大壯闊的航拍鏡頭與高速攝像依然保持了每一幀都震撼絕美的質感，但同時也使用溫柔的長焦，「近一點、再近一點」的近焦跟拍，這種偏於電影的特寫鏡頭，David的眼神、毛髮、傷口與流血等權力鬥爭氣氛都被捕捉和記錄，那是它們無比貼近「人性」的時刻。

當紀錄片被填充故事性、戲劇性、情感與精神，鏡頭是充滿詩意的，不再是以往的上帝式視角，而是將人類的共情注入，「觀眾會情不自禁地與它們產生共鳴，會感受它們的感受，包括悲情時刻的憂傷和獲得勝利的喜悅。《王朝》對觀眾情感衝擊最大的瞬間往往不是那些大事件或大場面。在更大的故事情節中，一個小小的突發事件往往是關鍵點」。

於是，觀眾看到了David「王者歸來」後是怎樣締結同盟、恫嚇對手，看到了即將為父母的帝企鵝是怎樣預演育兒，看到了獅群「英雄遲暮」是怎樣兄弟相撐……《王朝》中的動物世界似乎與人類社會一般無二，共享著一套情感邏輯。這就使得《王朝》需要在無數的拍攝素材中解讀動物的動機，並選取可串聯「王朝」這一主線的鏡頭：包括群居動物的權力結構、家族構成，獨居動物的領地保護、生存博弈等方面。

稱其為「熱紀錄」，一是因為上述《王朝》投射了人類充沛情感的講述方式，值得一提的是，當其他影像藝術形式不斷剔除戲劇性衝突、向「零度冷現實」靠近——過去的這一年裡諸多綜藝節目開始選取紀錄片的「零度」視角、破除「劇本設計感」、追求真實，諸多電影、電視藝術開始以「採樣」法、用現實規則去篩選情節發展的可能性、對現實做一個切片式的提取、把現實種種或複雜或瑣碎的困局1:1還原在故事當中。《王朝》則將紀錄片在一條相反的路徑上開展自己的實驗：以堪比莎翁的戲劇性衝突安排「劇本」、讓動物成為「演員」。

另一方面，其「熱紀錄」在於打破了紀錄片的「不干預」原則。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適者生存。BBC紀錄片一直以來都秉持一個原則，即「絕對旁觀」。以「真實」為核心的紀錄片，只能記錄不能插手，觀察而不能參與，對於動植物自然界的紀錄片而言即不能擾亂生態。但在《王朝》里被「打破」，也引發了觀眾的熱議。

《王朝》在拍攝帝企鵝種群傳承這一集時，視角聚焦在它們遷徙20公里來到厚冰層的地帶結婚生子。拍攝時發現約50隻企鵝被困在陡峭的山溝中，這個饑寒交迫的時刻，夾在腿間的小企鵝成了企鵝媽媽爬到安全峰頂的累贅，為了求生它們不得不忍痛拋棄孩子，否則只能和孩子一起迎接死亡。但總有至少一位母親，不願意放棄，正是這一人類與動物「悲歡相通」的時刻，工作人員選擇為它們在陡坡上剷出一條階梯，最終成功讓大部分企鵝脫困。

因此有網友在感動之餘也寫下了自己的擔憂：「攝製組干預自然法則是不是一件值得商榷的事？雖然殘忍，但這就是自然，人類不應該過多地干涉動物的世界。攝製組的出手幫忙是否應該？」但顯然攝製組的行為得到了大眾的諒解，在這一集播出之後《王朝》的評分不降反升：一方面，觀眾認為同理心與同情心也被認為是自然演化到高等動物時進化出的天性，生命的無常不能簡單用自然選擇去解釋，它包含的憐憫的共情的部分，正是人之所以為人的珍貴之處。另一方面，動物瀕危已是人類「干預」大自然的惡果，而「協助」不等同於直接的「干預」。

當然，創新也為製作帶來了更大難度，因緊扣主題的影像素材總體而言並不充足，而專註於拍攝一隻動物則極易有錯漏，所以略有「影像不夠旁白來湊」之嫌。但《王朝》仍以寶貴的嘗試照見了萬物共有的精神：物種之間的共情與理解並非鴻溝，生命的永恆意志不是放棄而是鬥爭。

文| 韓思琪

本文刊載於2019年01月04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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