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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節奏時代,必須捍衛自己的生物鐘

撰文/雲也退

《時間》,[德] 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 著,衛茂平 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2018年

「現代人的最大的感受是無聊。」像是阿城說過這句話。不管是誰,似乎都只說對了一半。我們所關注到的那些典型的現代人,都是在城市體驗中被拉向馬太效應的兩極,一部分人的確覺得無聊,對什麼都沒興趣;另一部分人則覺得時間根本不夠用——工作任務完不成,瑣事纏身,想愛的人太多,不知不覺就老了……並時不常地為此焦慮。不過,後一部分人,是很容易轉化為前一部分人的:當他們突然厭倦了一切,突然覺得連「害怕變老」這樣的事情都太累人,太消耗自己了,他們就會轉入那條名叫「無聊」的軌道。

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的書,在德國人文學術寫作圈裡,有著令人稱羨的銷量,他確實很善於抓住普通讀者的注意力,像《時間》一書,就是從「無聊」這種體驗入手的。「人是一種會感到無聊的生靈」,只要他有「富餘的關注力」,那麼,只要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事件和活動,就會關注時間流逝本身。換句話講,你沒事幹,或者覺得手頭所有可做的事、可關注的事都「不合適」,時間這個全能的幕後大boss就出場了。

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事件」有多麼重要呢?如果孔子當時帶著娃在江邊,他就沒空去關注川流不息了,無聊感的發生就要推後。當然,這句話也就沒了,實際上,寫下詞句、文章、書籍,來感嘆時間的無情流淌,同樣是驅逐無聊感、給自己找事乾的做法。

薩弗蘭斯基又說,事件構成了一張「地毯」,覆蓋時間那難以忍受的、空洞的流逝,且轉移人的注意力。他提到薩繆爾·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這部劇之所以成為上世紀最虐心的文學經典,正因為它讓兩個主角赤條條地面對時間,他們在等待,卻不確信戈多是否會來,時間就是一棵植物,即使你知道它一定會結果,你也會擔心,那產量是否對得起你投下的成本和心血。

1978年阿維尼翁音樂節上《等待戈多》的劇照

實際上,一個人一旦體會到時間的摧折,例如親人去世,皺紋增長,再談起時間,口吻都是帶著焦慮的,茫然的。只有極少數的人能夠振奮,那也往往是因為他們暫時站在開端時刻,比如熱戀之中,比如剛剛去到一個待遇優厚的崗位上。這是「熾熱的時刻,人們感覺自己與時間結盟」。但蜜月期很短,過後就該操心了:瑣碎的事務,歸屬感的煎熬,以及所謂「出場順序」問題,等等,相繼而來。究其根源,是因為人處在社會裡,避免不了「社會化的軌道」。極少數人,得強行脫離社會之外,也會被多數人質疑說他們是否感到無聊,以及如何向父母親屬交待。

在「操心的時間」這章里,薩弗蘭斯基把重點落到了「風險」的概念上。烏爾里希·貝克在《風險社會》里準確地指出:「整個社會陷入一種照料著的和被照料的觀點之中」,這種觀點的潛台詞,就是確認時間的冷酷和無敵,人們所能做的,除了儘力做好心理建設,坦然接受最基本的生老病死等災禍,就是填保險單,讓社會以給錢的方式來分攤個人的風險。

《風險社會》,烏爾里希·貝克 著,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

錢或許的確能減輕焦慮,但它強化了作為體制的時間,把你死死拴在了那個「n年之後我便能得到多少錢」的思維模式裡面。就是在這種表述中,你的生命內容,遭到了選擇性的忽略,似乎在這n年裡你不管幹了些什麼,你能得到多少幸福,都無足輕重。

與之互相勾結的是鐘錶、枱曆,是電腦右下角和熒屏左上角跳動的數字。的確有人反對過時間的統一標準:為什麼一秒鐘只能是嘀嗒一下,而不能拉得更長?可是反對無效。不管是百達翡麗,帝舵,Zenith,還是手錶七廠的寶石花,都說這是事關「天體力學」的事情,是一種宇宙之道,只能遵循,不可以更改的。「金錢往來始終是一種藉助時間的交易」,薩弗蘭斯基說,「因此金錢與鐘錶一起,規定由社會確定的時間節奏。」

薩弗蘭斯基的論述一環扣一環,但問題意識很連貫,那就是:人們如何在嘗試掌控時間的過程中,逐漸強化了時間的體制霸權。這個霸權,是跟隨增長的需要而來的:社會總要更多的財富,每個機構都追求更大的權力及社會影響,每個政黨都想擴張,每件商品都覬覦更大的市場,從而,「時不我待」進入到人的意識之中。

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就連羅伯斯庇爾和列寧這樣的革命領導人,身為「開端時間」的創造者,都在製造時間焦慮,他們給社會提出一個短期的目標,然後動用極端的控制手段來促使其實現(結果落下了永遠的話柄)。不過,薩弗蘭斯基作為德國學者,似乎還應該提提希特勒:希特勒想在自己這一世實現所有的理想,因而短時間內窮兵黷武,四面樹敵,終致早早崩潰。

美國報紙刊登希特勒的死訊

到了「管理的時間」這一章,他字字珠璣地宣布:「我們今天生活在嚴格的時間政體下。精確管理的工作時間,閑暇時間,上學和培訓時間。交通和生產中精確協調的時間計劃。在每件事上得注意期限,特別在考試和借貸方面。在競爭經濟中,重要的是贏得時間……時間交織的網路變得緊密,個體感到被捆綁在時間計劃之中,自己制定的,和旁人制定的時間計劃。」

他說,這裡有一種「加速動力學」,而每一次加速,不管是一百多年前出現的鐵路,是三十年前出現的電子郵件,還是當下的電子支付,其目的都是省下更多的時間,可是,這些省下的時間立即被投放到增長的大業里,要麼,就如坐在火車或地鐵車廂,必須看報、看書、看手機那樣,我們早晚會覺得,如果不用種種事件、種種活動來填滿時間,我們就是在可恥地浪費生命。

機敏的學問家都看出了問題,比如齊美爾就早早提出了「靈魂無法跟上行動節奏的加速」,因為靈魂有自己的節奏。而我想插的一句話是:薩弗蘭斯基已經道破了所謂「拖延症」的來由,那就是,「旁人制定的時間計劃」與自己的意願之間有衝突,完成別人的計劃,始終不足以彌補工作過程對自己的損耗(除非你可以「看在錢的份上」)。解決之道則在於,首先要自己定計劃,自己設置deadline,其次——最好不要定計劃。

正如人會感受到無聊,人的另一個能力,就是「走出自己的中心,從外部打量自身」,拉開了足夠長的距離後,「見到包含自己在內的整體(人類),從而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從「生命時間和世界時間」這一章開始,薩弗蘭斯基著手引入其他的時間系統。他說,古代歐洲人已經認識到,在人類社會之外,作為大自然的世界有它自己的時間,有自己不斷發生的事件,而人類不能要求它們具有什麼意義。這樣的參照系,有助於人思考和調整自己的時間觀念,例如,觀察一棵參天大樹,看到它百年如一日的耐心和無欲無求,人不僅能看到自己的渺小、短暫,還能領悟到自己所處的時間是一種人為的體制,它的節奏對所有人構成了專斷。

不過,最近兩百多年來,人又通過自然科學,通過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通過達爾文的進化論,康德的「宇宙論」,以及黑格爾的「世界精神」學說等等,來試圖運用人的時間去取代世界時間。自然本來是將人捲入其中的,現在人要把自然的進程「掌握在自己手中」,靠著,比如說,對於生物進化的客觀歷史越來越(自以為)精確的了解。

正如社會有無限增長的衝動,對於人而言,他有自我完善的尋求,所以他一定要做點什麼,他一定要把「意義」帶入到本來與他無關的領域裡,就彷彿四足動物本能地要用尿液來標註自己的地盤。也許康德、黑格爾們的思想過於晦澀,書中的引用不易理解,但我們只需記住薩弗蘭斯基所反覆強調的一點:只要人會給自己設立一個更高的目標,一個具體的使命,就好比保險合同里總要設立一個未來的期限(如「n年後開始返還收益」)那樣,那麼,他就不可避免地要用自己的時間——常常表現為一個又一個數據——去度量其他生靈或非生靈的時間。一棵參天大樹,只要人測定它的樹齡為100歲、300歲、500歲或更多,他就已經畫出了一條不可逆的時間軸,而不可逆性會帶來種種焦慮,恐懼,以及較輕的痛苦——無聊,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像自己曾以為的那樣富有意義。

但愛因斯坦不是這麼做的。在「宇宙時間」這一章里,薩弗蘭斯基向我們展示了愛因斯坦的時間觀,是如何打破人與自然的二元對立的,如果人能夠將「毫無畏懼的目光」投向無法測量的宇宙空間,他就不會以單一的一種時間系統來衡量萬物,而是會反過來,去糾正自己所感知的體制化的時間。

平行宇宙

而在下一章「原時」中,我們更會看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這句話里所蘊含的傷悼、無力,甚至些許的無聊之感,是怎樣被人的驕傲所置換的。這種驕傲,源於人看到自己是「見證者」,除了人之外,沒有什麼生靈,能夠看見並且記錄時間的消逝。薩弗蘭斯基引了布萊希特的一首詩,其中回憶了一個愛情場景,愛情消逝,成為「過去」,但詩所記錄的,卻是當時頭頂上一朵白雲的消逝。當時的人是什麼樣的,他的主觀狀態如何,都消散了,不可留存,然而,詩卻記下了這樣一種凝神端詳的姿態,一種真正的回憶,它是一個證物,是殘留,是廢墟,是曾經的「現在」所停留的那個場所。

為什麼不該對這種能力表示讚歎呢?說一句大實話,如果不能引以為豪,那麼從普魯斯特、博爾赫斯,到歌德、席勒、萊辛,到存在主義的歷代哲人齊克果、海德格爾、薩特,以及到提出「飛矢不動」的悖論大師芝諾,這一系列先人的智慧和創作成就,就都無足輕重了,因為,他們的各種創作,各種思慮,都是在挑戰對時間的常規感知,不願輕易地墮入恐懼、焦慮、無聊等等消極的時間感受。他們深耕人的內在時間,也就是薩弗蘭斯基所說的「原時」,它和宇宙時間一樣,都是對體制化時間系統的質疑和替代。

達利畫作《記憶的永恆》

進一步講,所有不捨得丟棄的回憶,以及人對這些回憶所涉及的事件的種種處理,不管是文字敘述,編成故事,還是攝影,繪畫,甚至據此譜曲,都是在彰明一種雄心:時間有著抹消一切的霸力,但對於時間的長河中哪些事件、哪些狀態是重要的,而哪些並不重要,哪些要保留,哪些不保留,我則始終擁有決定的權力。

不過,「原時」還有一個更容易理解的涵義,那就是指每個人的身體所遵循的時間,一種只有在身體機能紊亂的時候,才能夠體會到的時間。在這個意義上,薩弗蘭斯基發起的對時間體制的討伐,我們一看就能明白:他認為,需要一種「新的時間政策」,需要「發展和貫徹時間社會化和管理的其他類型」,說白了就是每個人必須有權(一種人權?)捍衛自己的生物鐘,而不是純粹為了上班打卡,就讓每天到9點才能完全準備就緒的身體,提早到8點進入工作狀態。

朝九晚五的節奏

能將上述龐雜的內容統合到這樣一本書中,薩弗蘭斯基也可說是「藝高膽大」,他所用的寫法是散文體,整本書就是一則長篇的散文,其中多有邏輯跳躍的地方,有奇怪的詞語搭配,譯者衛茂平老師,對作者的作品,以及德語本身句法詞法的路數太過熟悉,因此在翻譯中常常保留原句的結構,他是以「信」字當先的,為此他十分在乎保留譯文在閱讀時的陌生感,可是,陌生感也會讓普通讀者望而卻步。

在我眼裡,《時間》一書雖抽象、多歧,論述枝蔓繁複,卻皆可交由全書的副標題來統領:「時間對我們做什麼,我們對時間做什麼」。薩弗蘭斯基所論,不外乎這兩個問題,對於無心去領教高深的哲學道理,而只考慮「用」的讀者來說,這本書最大的教誨就是:唯一的一種時間體制,將我們的生活馴化為唯一的一種節奏,而我們有責任意識到它的存在,並創造自己的時間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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