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簡史」為什麼說克里米亞戰爭是第一場現代大眾戰爭

現代和大眾本就密不可分，現代除了凸顯和工業化相聯繫的科學化和理性化之外，還含有反特權和大眾動員之意。這兩者在克里米亞戰爭中都第一次得到了充分的凸顯。

從 1815 年之後就沒經歷過大國紛爭的歐洲人，在克里米亞戰場上目睹了工業革命帶來的軍事革命的威力。之前在擊敗拿破崙的戰爭中主要靠人力犧牲和廣袤的國土縱深取勝的俄國人，發現自己手中的老式滑膛槍和大炮，無論在射程和準頭上難以匹敵對手的來福槍和新式大炮，主要靠馬匹和人力承擔運輸功能的後勤供應，也越來越難以適應大規模的戰事。

掌握了當時意義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士兵，初次展示了大規模的殺傷力，預告了第一次世界大戰戰場上大規模殺戮時代的到來。之前充滿貴族色彩和騎士精神的戰爭傳奇，從克里米亞戰爭開始，逐漸讓位於如何進行精細化指揮，如何組織後勤運輸保障充足的物資彈藥供應，如何在塞瓦斯托波爾嚴寒天氣下保障野外駐紮和糧食及乾淨的飲料供給，以及如同南丁格爾女士的事迹所凸顯的那樣，如何提升傷員救治系統的效率。換言之，進行一場戰爭，開始變得像運營一座工廠，雖然勇氣和士氣依然非常重要，但若沒有冷冰冰的工業生產、運輸和組織系統加以輔助和支撐，緊靠精神是很難取得戰爭的勝利的。

當然，最能賦予克里米亞戰爭現代大眾面相的，是現代媒體和大眾輿論的戰爭。拜現代通訊手段下的准現場報道所賜，克里米亞戰爭是第一場真正意義上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戰爭。不僅如此，從最初的輿論動員開始，現代大眾媒體就發揮了重要的作用，輿情一如軍力和財力，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戰爭的節奏甚至戰爭的走向。

現代媒體的出現，使得戰爭的發動、進行和終結無法像以前那樣由王公貴族們通過密室政治加以操縱。正如英國歷史作家奧蘭多·費吉斯在《克里米亞戰爭：被遺忘的帝國博弈》所指出的那樣，僅僅研究政治領袖和外交官的動機，是無法真正理解克里米亞戰爭的起因的。奧蘭多·費吉斯認為這是歷史上第一場迫於媒體輿論和公眾觀點的壓力而引發的戰爭。隨著鐵路的興起，英國在 1840 年代和 1850 年代出現了全國性的報紙，公眾輿論成為英國政治中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超過了議會和內閣的影響力。

很早就認識到贏得大眾輿論支持重要性的英國首相帕默斯頓（也即中國人熟悉的「巴麥尊」）被視為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政治家，他明白為了贏得大眾的支持，必須培養與報刊的關係並且用簡單明了的語言向公眾傳達理念。宣揚與俄羅斯交戰時他贏得輿論支持的手段，而他能夠贏得人心，是因為在媒體的包裝下，他的外交政策在英國公眾心目中與捍衛「英國價值」連成了一體。到最後，不管誰想阻止英國參戰，都會被舉著愛國大旗的報刊醜化攻擊。這簡直就是一戰輿論動員戰的預演，只不過到了一戰前夕，俄羅斯帝國成了偉大的盟友，而德國成了被攻擊的邪惡帝國。

在戰爭進行期間，英國、法國和俄羅斯的公眾每天都在關注戰事的發展，通過報紙上的報道、期刊上的照片和圖片，人們可以很快了解戰爭的最新進展。和以往的任何衝突相比，公眾對這次戰事真實情況的了解要多得多。人們對戰爭新聞的反應成為軍事當局做決策時的一個主要考慮因素，因為軍事決策也前所未有地受到公眾批評，這是過去戰爭中從未有過的事。如奧蘭多·費吉斯所言，克里米亞戰爭是歷史上第一場輿論起了關鍵作用的戰爭，英國軍事當局在塞瓦斯托波爾圍城戰中的糟糕表現令阿伯丁內閣黯然下台，而帕默斯頓則如願出山組閣。

在「圍觀者」當中，英國人對戰事新聞的興趣尤為突出。1855 年新聞印花稅廢除之後，大批廉價報紙湧現出來，連體力勞動者都買得起。除了刊登大批軍官和士兵來信之外，克里米亞戰爭還促成了一種新的職業，即「戰地記者」的誕生，這些人把戰場上發生的事件帶到了中產階級的早餐桌上。在以往的戰爭中，報紙依賴外交官或是軍方指定的軍官這種業餘「通訊員」發回報道。這些報道通常根據軍事通訊記錄寫成，必須經過軍方審查，而且「通訊員」們極少會加上他們親眼看到的第一手材料。

1840 年代到 1850 年代初期，這一情況開始發生改變。一些報紙開始在重要地區僱傭駐外記者，蒸汽機船和電報的出現，讓報社有能力派遣記者前往戰爭地帶，而且他們撰寫的報道幾天之後就能見諸報端。隨著克里米亞與歐洲城市之間的電報設施逐步修建起來，戰事新聞的傳播速度也就越來越快。在戰爭剛開始時，新聞最快要五天才能傳到倫敦，到 1855 年 4 月底，當英軍鋪好相關海底電纜之後，克里米亞的戰事新周只需幾個鐘頭就可以傳到倫敦了。

對於每天追著閱讀戰事新聞的公眾來說，重要的還不僅僅是報道的速度，還有新聞報道的坦率和細緻。因為沒有審查，克里米亞的戰地記者為讀者發回了大量詳盡的報道，他們用生動的筆調將戰鬥的情形、可怕的條件和士兵遭受的苦難一一描述出來，把戰爭帶進了每家每戶。後來，軍事新聞的審查便成為家常便飯，哪怕是在標榜新聞與言論自由的民主國家。

有關士兵遭受的磨難以及傷病員悲慘處境的新聞在英國上下營造了一種焦慮的氣氛。《泰晤士報》克里米亞傷病員救治基金以及皇家愛國基金援助士兵家屬的呼籲發出之後，立刻產生了巨大反響，來自社會各個階層的人有的捐錢出資，有的寄送食品包裹，還有的為士兵編織防寒的衣物。更多的公眾積极參与到應該如何打贏這場戰爭的大討論中，《泰晤士報》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麼多讀者來信，幾乎所有來信都在為改善戰事進展提供自己的觀察和見解。英國詩人埃德蒙·戈斯回憶說：「英國的中產階級也從來沒有對政治如此投入。即使偏遠的鄉村也忽然能了解世界大事了。」在歷史學家們看來，此前還沒有哪場戰事像克里米亞戰爭這樣對塑造英國民族國家的認同發揮過這麼大的作用。

克里米亞戰爭讓英國公眾特權階層的態度發生了完全的改變。在這場戰爭之前，軍事榮譽由貴族決定，英勇無畏這樣的品質屬於出身高貴的軍事領導人，軍事繪畫作品中展現的都是瀟洒的貴族軍官的英雄事迹，而普通士兵卻無人留意。然而由於貴族軍官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犯下諸多錯誤，並經由大眾媒體充分展現，一個階層已經名譽掃地。如果說在過去，典型的英國軍事英雄形象是一個「頂戴花翎」的紳士，那麼克里米亞戰爭後則是一名士兵。在大眾們的心目中，這些普通的士兵驍勇善戰，在將軍們犯下一系列愚蠢錯誤的情況下，仍然為英國贏得了戰爭的勝利。一如美國作家納撒尼爾·霍桑在他的《英國筆記》中寫的那樣，在把貴族拉下神壇方面，1854 年取得的進展「比普通時代的五十年都多」。

此外，英軍在戰爭指揮和後勤管理上的過失，還讓英國中產階級產生了一種新的自信。與英國貴族與生俱來的特權不同，中產階級崇尚的是專業能力、勤勞工作、任人唯賢、自力更生等原則。克里米亞戰爭為他們提供了許多例子，說明專業人士的才智如何挽救了一場指揮糟糕的軍事行動，例如弗洛倫絲·南丁格爾的戰地護理、亞歷克西斯·索耶的烹飪經驗（讓饑寒交迫的戰士終於能吃上幾頓熱乎飯）、塞繆爾·皮托修建的巴拉克拉瓦鐵路（極大地提升了後勤物資運輸效率）。另外，還有普通的建築工人，他們被派往克里米亞，在塞瓦斯托波爾城外高地上修建了木棚，讓英軍在第二個冬天有了棲身之所。

到了戰爭後期，英軍終於開始按照專業原則來管理戰爭行動，這讓中產階級在政治上成為真正的勝利者。在戰爭結束後的幾十年時間裡，不管是輝格黨、保守黨還是自由黨當政，都通過了許多推動中產階級理念的改革：把投票權擴大到職業和工匠階層、擴大出版自由、提高政府運行的透明度和受監督程度、任人唯賢、提升宗教寬容、推廣公眾教育等。

對體力勞動階層和「值得關懷的窮人」的關注也獲得大力推動，這種態度的根源之一就是克里米亞戰爭期間對備受磨難的士兵們的關懷。這也預告了一戰之後英國福利社會建設的大規模提速，畢竟每一次來自大眾的犧牲都要求有所回報。

隨著英國中產階級自信心和主人翁意識的提升，他們對於大英帝國擴張事業的參與意識也大幅提升，以至於有歷史學家指出，大英帝國主要是由「中產階級成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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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圖來源：wikip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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