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匯孤兒院

商煜城說一句沒有什麼，並不是寬葉慎的心。其實從她心底里便覺得愧對著葉慎，雖然葉慎說了他不計較她守著的那些秘密，可是這些秘密不是尋常的事，而是她的真實身份、她過往的經歷，甚至還包括了那個始終找不到下落的孩子。

她不知道怎麼將這些事說給葉慎聽，只好自欺欺人地將葉慎那些所謂不在乎的話當做理由來安慰自己。既然他對自己的秘密並不感興趣，那也許就不必對他坦白。

兩人又說了幾句，葉慎便催促著商煜城早些去睡，這才雙雙掛了電話。

等商煜城躺在床上，又想起方才的心事。到底要不要對葉慎坦陳過去呢？翻來覆去地想了半宿，直到天色微明才睡了過去。

學校放完了元旦的假便快要到考試的時間了，商煜城請了幾次假便拉下了課程，只好多勤奮些將課補上。於是一連幾日不是在備課便是在上課，終於按照計劃將課上完，這才鬆了一口氣。

大約從香林口中知道自己忙著，葉慎也很少叫自己見面，只是家中的飯菜豐盛程度大大超過了以往，一看便知所花費的鈔票也大大超過了香林每日買菜的開銷。

一日兩日便罷了，日日這樣鋪張叫一向生活簡單的商煜城頗不習慣，叫了香林來囑咐一回，香林卻一臉為難地說是葉先生的吩咐。

商煜城又忍了兩日，等到周末吃午飯的時候，依然是滿桌的名貴菜肴。無奈之下，商煜城只好打電話給葉慎，打到家中沒有人聽，打到辦公室也沒有人聽。

商煜城只好放下電話，正要起身，電話卻又突兀地響了起來。

商煜城隨手接起電話。

「喂——」

「商小姐。我是葉慎。」

商煜城聽見對面的聲音，不禁愣了愣。耳朵里聽到的聲音是葉慎的沒錯，可是他怎麼突然這樣正經又客氣起來？

商煜城不知道葉慎在打什麼主意，只好含糊地應了一聲。

「是這樣的商小姐。」葉慎依然用彬彬有禮的口氣道，「今天下午周小姐和在下打算要去徐家匯孤兒院，不知道商小姐有沒有時間同去？」

商煜城這才明白了葉慎此時的舉動，想必是周萍提出要叫她一起去，正在他一旁陪著他打電話。

想一想三個人在一起的詭異局面，商煜城斷然拒絕道，「實在抱歉了葉先生——」

還未等她說完，對面突然換了一個人說話。

「商小姐，我是周萍。」

商煜城只好道，「周小姐您好。」

周萍笑著道，「原本不好意思打擾商小姐，只是昨晚打電話給孤兒院的時候聽嬤嬤說孩子們提起了你——想必他們也對商小姐很是惦記。所以我就擅自答應嬤嬤要叫你一起去，不知商小姐有空嗎？」

商煜城苦笑一聲，既然周萍搬出了孤兒院的孩子，她還如何能推卻？

她轉頭看見一旁的香林，算了，與其讓她和葉慎周萍組成詭異三人組，不如帶著香林一起去。

「周小姐相邀自然要有空的。」商煜城只好答應著，「不知周小姐打算什麼時間去？」

周萍笑著道，「我同葉慎剛好吃完了午飯，若是商小姐方便的話我們順道來接你如何？」

商煜城當然不想同他們同乘一輛車，便婉拒道，「不必這麼麻煩，我同香林自己去就可以了——」

周萍嬌笑著打算她的話，「商小姐不用這麼客氣。香林小姐也來嗎？那真是太好了。做善事就要大家一起出力才應該呢——」她笑了兩聲，「那就待會見了。」

商煜城接連拒絕宣告失敗，有些氣餒地將聽筒放下，一旁站著的香林卻笑了起來。

看見商煜城不善的目光掃了過來，香林忙收斂了笑容，「小姐，我幫您梳頭吧。」

商煜城卻負氣一般地道，「這樣就很好。我們是去孤兒院，又不是去參加舞會，那麼仔細打扮給誰去看。」

香林見商煜城這麼說，小聲道，「可葉先生不是也在嗎？」

提起葉慎，商煜城不禁心裡暗氣。周萍想要叫她一起去還罷了，難道葉慎就不覺得彆扭，不知道替她回絕了此事嗎？她一邊往房間走一邊道，「他如今與大明星在一起，眼裡如何還看得見旁人？你就不必費這些閑心了。我說了你也一道去，你快去打扮一番吧。」

香林卻跟著商煜城一道走進房裡，嘴裡還道，「小姐不必生氣。我如今才看出來——葉先生這是變著法地討小姐的好呢。照理說葉先生在女人身上花錢也不算什麼，可這幾日送來的人蔘靈芝、什麼法國的魚子醬日本國的小西瓜——可透著心思。」她一邊拿起桌上的梳子一邊接著道，「什麼電影明星周萍小姐，我看就是葉先生的幌子，若不是這樣——小姐也不肯見他的呀。」

商煜城聽得暗自搖頭，誰說香林心思簡單的？這一猜便猜得八九不離十。香林這麼想到不打緊，只是希望陸景程不要看出破綻才好。

「我為何不肯見他？」商煜城隨口說道，「只是不願討這些是非罷了。」

香林撇撇嘴道，「小姐是讀過書的人，應該比我這個丫頭懂得道理。人活著總是免不了是非——就是我平日多去幾次常二哥的肉鋪買肉都免不了被人說兩句閑話，何況您這樣一位體面的小姐！若是怕是非，這日子也不必過了。」

她從鏡子里看著商煜城，仔細替她挽著頭髮，「香林不如小姐這樣聰明有學問，也不如小姐留過洋這麼時髦，可是好壞是非，香林還是明白的。」她頓了頓，正色道，「我不懂葉先生的事業，可是我知道他做的是最善良的事。」

商煜城抬眼看著鏡中的香林，不知該說些什麼。

「我也不懂小姐要做的事，不過小姐也是最好的人。」香林甜甜一笑，我常想著，「若是小姐跟了葉先生，兩個極好又極聰明的人——不論做什麼都不會錯的。」

聽香林說了這麼一番話，商煜城才明白她的心思，原來這機靈的丫頭想要讓葉慎和自己早成一對好互相幫襯——她大概知道無論葉慎所做的事還是自己所做的事，都暗自潛藏著危險，於是想要替兩人尋最好的幫手。

商煜城忍不住微微一笑，這大概是她聽過最實用的感情觀了。

「小姐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對吧？」香林頑皮一笑，說道。

商煜城無奈地搖搖頭，「我和葉慎的事你就不必操心了。還是快去換衣服吧！ 」

兩人方穿衣打扮好，便聽見門外的汽車聲。香林忙跑過去開門，果然是葉慎的汽車。

商煜城不想陸家的人看見，便匆匆出來與香林上了車不提。

周萍果然打扮得十分低調，一身普通的旗袍大衣，臉上化著略顯老氣的妝容。全身上下全無電影明星的氣派，打眼一看去不過是一個殷實人家的太太罷了。

葉慎卻仍然是平常那副體面的打扮，黑色的夾克搭著一條細羊毛圍巾，看起來舒適又時髦。

「今日打擾了商小姐的周末，實在是對不住。」周萍從副駕駛上回過頭來，笑著道。

「周小姐太客氣了，我原也沒什麼事的。」商煜城也微笑著答道，「勞煩二位特意來接一趟，倒叫我過意不去。」

周萍笑了笑，沒再說什麼客氣的話，轉而對香林道，「香林小姐是商小姐的妹妹？」她好奇地道，「二位小姐倒不是很像，想必不是親姐妹吧？」

香林看了一眼商煜城，輕輕點了一下頭。

商煜城笑了笑，「的確不是親姐妹。煜城自小便羨慕旁人有兄弟姐妹陪伴，可惜父母膝下只我一人。後來回到上海才與香林結識，一見如故之下便結為姐妹。」商煜城淡淡一笑，「周小姐可有姐妹？」

周萍原本仔細聽著商煜城說話，見她問起，便嘆了一口氣，「我自小在孤兒院長大，從不知自己的身世。有沒有姐妹——我也不知道。」

沒想到眾星捧月的周萍居然是個孤兒，商煜城愣了一下，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這時候原本一直專心開車的葉慎扭過頭道，「難道周小姐沒有想過尋親？」

周萍苦笑一聲，「這又談何容易。當年收養我的孤兒院也說不清我的來歷，我要尋親也不知往何處去尋。」

商煜城不由想起了自己如今不知身在何處的孩子，心裡一陣刺痛。

不知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也這般無助——亦或是他從不知自己的存在？

「只要堅持找，一定能找到的。」葉慎突然道。

商煜城一愣，抬頭看了看葉慎。

「多謝你這樣說。」周萍笑著回道，「所以我才要演電影，我常想著——若是我家還有親人，也許就能認出我來呢。」

「這倒是個好法子。」葉慎微笑道。

周萍也開朗一笑，「雖說希望渺茫，可是總值得一試。」她轉頭看著商煜城道，「你說呢商小姐？」

商煜城勉強一笑，「周小姐說的是。

幾個人說著話，很快便到了孤兒院。商煜城常來，與眾人都相熟，打了招呼便往院長的屋裡走去。

徐家匯孤兒院緊鄰著教堂，也是由教會管理。院長是和五十多歲的嬤嬤，姓石。為人古道熱腸，只是性子古板嚴厲，孩子們多半很怕她。

石嬤嬤的屋門開著，裡面傳出石嬤嬤說話的聲音，大約正在見客。商煜城便站住腳步，在門口等著。

不過片刻的工夫，葉慎也走了過來，見她站在門口，奇怪地問道，「你怎麼不進去？」

商煜城低聲道，「石嬤嬤在會客。」

葉慎點點頭，便也站在一旁等著。

「你站在這裡做什麼？」商煜城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周小姐不是去看孩子們了嗎？」

葉慎看著她笑道，「難得與你出來，跟著她做什麼？」

商煜城白了他一眼，「今日來是為了孤兒院的孩子們，又不是為了你我見面。你能不能正經一些？」

葉慎從口袋裡掏出個本子在商煜城眼前一晃，「帶著支票本來的——難道還不夠正經？」

商煜城忍不住笑了笑，突然聽裡面石嬤嬤提高聲音道，「外面是不是商小姐？」

商煜城連忙答應一聲，給葉慎一個警告的眼神，然後先一步走進屋裡。

葉慎好笑地看著她，也跟著走了進去。

屋裡卻不是什麼客人，而是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正垂著頭站著，一看便知道是犯了什麼規矩正在被石嬤嬤教訓。聽見有人進來，那孩子偷偷抬頭看了一眼，一雙黑亮的眼睛機靈地一轉，乖巧地挪了幾步站到牆邊。

「商小姐——」石嬤嬤微笑著起身招呼，「您又來了。」

商煜城這才將眼神從那個孩子身上移開，嘴角帶著笑意道，「是。」說完又道，「這位是葉先生。」

「石嬤嬤您好。」葉慎早已收起了方才調笑的神情，彬彬有禮地打了一聲招呼。

大約因為商煜城總是獨來獨往的緣故，石嬤嬤好奇地仔細打量著今日她帶來的這位葉先生，「這位先生就是商小姐的未婚夫婿吧——」

商煜城一向不怎麼提及她的私事，所以雖然與石嬤嬤相熟，她也只知道商煜城訂了婚，至於對象是誰卻並不清楚。

商煜城剛要否認，葉慎卻搶先點頭，「是。」說完又笑著道，「說來慚愧——煜城雖常來，可我卻沒有盡過心意。」說著他看了一眼身旁目瞪口呆的商煜城，又轉而對石嬤嬤道，「煜城常對我提起嬤嬤您，說您把孩子們照顧得極好。」他看著石嬤嬤，「這一點我想來比不得您和煜城，所以我準備了一點心意——希望您能替孩子們收下。」

商煜城還以為葉慎這就要掏出支票本來送錢——這雖然不錯，可多少有些失禮。她微微皺著眉頭沖葉慎使眼色，葉慎卻只管視而不見地說完了話。

葉慎的話音剛落，一個中年太太滿面春風地走進來，「嬤嬤，外面車上的東西要放到哪裡去？」

石嬤嬤茫然地道，「什麼東西？」

「葉先生送來的東西呀。」那太太轉眼一看，「喲，商小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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