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寅:說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
送人落第而歸,不同於送別的人。對於失意的友人,如何安慰他而不傷及對方的自尊,為他抱不平而又不涉嫌訕謗朝廷,這是很難措辭的。綦毋潛是江南一帶很著名的詩人,才華過人自不用說,應試落第不是他這方面的問題。但王維不能指斥朝廷和考官,就只好用委婉的方式來表達惋惜之情,同時激勵對方勿氣餒沮喪。
詩從綦毋潛來京應試寫起,「聖代無隱者」一句暗寓孔子「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之意,為次句「英靈盡來歸」奠定了生當盛世理應出仕的正當理由,同時也為綦毋潛來京應試渲染了一重無法抗拒的環境壓力,使第二聯「遂令」、「不得」的句式帶有一點勉強之意,部分地消解了對方來京應試、追求功名的世俗氣息。
「既至君門遠」四句,寫綦毋潛落第還鄉的打算。受「聖代無隱者」的信念鼓舞而上京應試的綦毋潛,最終鎩羽而歸,這對他無疑是個沉重的打擊,也是詩中必須涉及的緊要內容,但王維卻只用「既至金門遠」一句輕輕帶過。「金門遠」看上去只是個中性的表達:仕君之路遠不可及。既沒有非議君主,也沒有指斥試官。但下接一句「孰雲吾道非」,褒貶之意就再清楚不過:既然不是我們的錯,那又是誰錯了呢?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詩並不糾纏於此,馬上就交代了綦毋潛準備在寒食節前回到丹陽的打算,清明不還要祭掃祖塋嗎?清明時節的江南已很暖和,所以他在洛陽便要訂做春衫。兩句瑣事在這裡除了為即將啟程的歸途預熱,也是表達一種成事不說的輕鬆態度。落第雖然失意,畢竟已過去了。
「置酒長安道」以下,進入題中的「送別」之意。酒宴惜別同樣只一筆帶過,王維對於情感的表達向來都是很節制的,或者說直接抒情不是他的習慣。唐人送別詩多設想行人將要經歷的地方、景物,這裡「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兩句也是寫綦毋潛由水路還江南,很快就能到家。「遠樹」兩句則是想像綦毋潛行至丹陽的情景。「帶」是映的意思,「當」是面對的意思。遠樹映襯著行客,城池沐浴著夕陽,彷彿在等候遊子歸來。失意而歸的綦毋潛將如何面對親友的急切期盼呢?至此王維才表達了「既至金門遠,孰雲吾道非」之後含而未吐的安慰之意,讓詩在肯定和激勵的高昂情調中結束。事實上,「吾謀適不用」比起「既至金門遠」來,感覺更輕漫更不足道,完全是一副拍著對方肩膀說「落第偶然而已、不用在意」的輕鬆口吻;「勿謂知音稀」則以摯友的理解和信任注滿了勸勉、激勵之意,讓綦毋潛相信包括自己在內的許多人都很欣賞他的才華,面對親友完全不必抱怨京城沒有賞識自己的知音!這種充滿自信的樂觀心態和慷慨昂揚之氣正是盛唐詩特有的精神風貌,也是「盛唐氣象」最基本的心理內涵。
這首五古從形式上看也是很典型的盛唐古詩,在兩個層面上體現了盛唐五古的特點。其一是聲律上還沒有特別的反律化意識,相當一部分詩句自然合律,像「遂令東山客」、「既至金門遠」、「置酒長安道,同心與我違」、「行當浮桂棹,未幾拂荊扉」,都是很嚴格的律句;「遠樹帶行客,孤城當落暉」、「孰雲吾道非」則是拗律句。同時,王維也沒有將古詩當作近體來寫,一半篇幅的詩句仍是古調。看來王維遣詞造句之際,既不在意寫成律調,也不在意寫成古調,他的意識中顯然還沒有特定的聲律傾向。這正是盛唐古詩的特點。到杜甫以後,古詩寫作就出現了反律化即迴避律調句的傾向,經韓愈等人變本加厲,最終成為中唐古詩的一個標誌性特徵。
其二是四句為一解,每解自成單元,而各解之間則有著跳躍性。古詩體裁的一個重要源頭是樂府詩,樂府詩因為要配合音樂,常以四句為一個單元,稱作解。後來漢魏六朝的古詩受它影響,也常以四句為一個單元,或轉韻或不轉韻,各自構成一個段落結構,而又上下蟬聯,若斷若續。王維這首詩共十六句,分為四解來讀,第一解寫應試,第二解寫落第將歸,第三解寫置酒餞別,最後一解表達安慰之意,層次看起來很清楚。如果不分解來讀,「江淮」一聯、「遠樹」一聯就顯得有點孤立,好像與前後都不連貫。這就因為,它們在一解中是某部分內容的補充——「江淮」一聯是落第後擬歸的打算,「遠樹」一聯是歸鄉的鋪墊;若全篇貫通來看,兩聯與前後文之間就有點跳躍。對盛唐古詩的這種結構特徵,需要多讀一些樂府和南朝古詩才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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