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兩種人：有貓的和沒貓的

撰文/張家瑜，專欄作家

在香港旺角旁邊、何文田區有一條街叫勝利道。短短一程路，除了食肆餐廳，就是一間間的貓鋪狗鋪。寵物食品、美容、醫院……我們有時到那裡吃飯，經過寵物店，總是隔著玻璃，逗著那些小狗小貓們玩，都是毛髮美麗的萌樣可人的童星。如果你停留久一點，它或許會把眼珠子轉向你，那大而清澈一臉無辜的眼神，你的心軟了一下，它們在小而侷促的籠子里，那麼小的空間，與三五隻毛小孩擠壓碰撞。它們或不如我們想的那麼自在幸福，但它們還是活潑好動的，對著玻璃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

那是幾年前的事，每經過一次，女兒總央求想養一隻貓。

一年前，經不過女兒的痴纏，終於決定養貓，之前我們就決定若要養寵物，一定是領養而非到寵物店買。她開始找香港的愛護動物協會、香港群貓會、動物朋友慈善機構……網站上的貓兒各色各樣，這隻白色有小花紋的楚楚可憐、那隻黑色有著晶緩綠眼珠的高冷驕傲、還有才出生幾個月的活潑可愛，「好想把它們都帶回家」女兒說。

終於約定一天到天后的領養中心去看貓，一進門小小房子幾間房間都放置大小籠子，貓咪們有的在外有的在內，主事人叫我們慢慢看，也和鐘意的玩玩，我們事先已看中幾隻，依圖尋找，有的不理不睬，有的又過度活躍，像我們家這種安靜怕吵的性格，最好家貓也是沉靜一點的好。

我是從來不曾想過養貓那種人，家裡自小就養狗，和狗親近，狗兒大咧咧，一進門就撲向來，不用擔心它會生氣、不理人就躲起來，家中黃狗守護著我家幾個小孩，直到老死。後來妹妹又養了一隻白色的馬爾濟斯，是寵物狗，剛好在父親過世後帶回家，母親一邊嫌棄一邊照料，把哀傷的心情分散許多，有時開車帶著這隻叫可樂的狗，看著妹妹耐著性子安慰抓狂的狗兒，幫它擦尿撿屎，我心裡想，我這輩子不會養寵物的，不只是因為我自私，怕那天長地久的承諾，至死不渝的誓言。也是我膽子小，我連人都不知道怎麼應付，貓狗一動一跳我都會被嚇到。

況且，貓與主人的故事並不是永遠都是幸福而甜美的。多麗絲·萊辛在一個短篇小說《老婦與貓》里，那吉普賽人似的老太太和她養的那隻花紋灰色公貓，在那香港報紙的社會新聞常看見的那些公屋獨居老人一樣，他們的命運像一面鏡子，他倆對照著也如磁石般影響著彼此。老婦病了，貓在外面捕了鴿子，貓伸出爪子觸著她的臉，把鴿子往她那邊推，而老太太說：「蒂貝，老伙記，那麼，你是為我弄來的鴿子是嗎？那麼你吃了吧，吃了吧，我不餓，謝謝你。蒂貝。」

相濡以沫可以是最美好也可能是最殘酷的感情。尤其是對一隻貓或狗，做為一個豢養者，我們似可以為所欲為，因為一關起門來，誰也看不到，那裡頭的成份，像是父母親，也像是可決定它未來生死的主人，我不想當個被依付的人，最好也不依付人。但養了貓，如在殿堂上宣誓，「此貓之後由我負責，不論是好是壞，是疾病是健康，我要愛護你尊重你，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那麼沉重的誓書，對一隻貓說？它可能搖搖尾巴，不同意。

它會如古老的智者說：「你看看我的眼珠，我白天和晚上的顏色和形狀都不同；你看看天空的雲，它有時深有時淺，它變幻無常，我相信你，但別承諾。」

我們在充滿貓味的房子里流連，試著和每隻貓互動，「這隻叫廚師，以前是在餐廳看門的，結業後被送到這裡。它很四海的。」黑白相間，肥肥胖胖的大臉捂著女兒的臉，「很受歡迎哦，這隻貓。」有另一對領養者進門，它又跳到他們身邊去了。

女兒盯著一隻她之前在網上看到的一隻啡色花紋貓，純色的貓總是比較受歡迎，全白或全黑，最容易吸人眼球。這裡的貓許多的毛色亦美。這隻算是最普通的，它膽怯的躲在最裡頭的鐵籠里，「它一個月前在街頭被撿回來，大概四歲左右，我們帶它看了醫生絕育、拔牙，是只怕醜女。」那裡的義工解釋。女兒正試著撫摸它，它的耳朵右邊被剪掉一小塊，那是個標誌一輩子都昭告天下它曾經是一隻流浪街頭的貓，在它四年的時間裡，它都要面對突如其來的攻擊、飢餓、冷雨……而且這是一個人口如此密集的城市，它隨時會被發現，不管它躲在車底、花叢里、屋頂上或後門小巷陰暗的角落。它都得學習躲避惡意的人們、學習自己找吃食、學習和同是流浪貓的夥伴們和平相處。

香港政府做了一個統計，香港人飼養貓有167600隻，狗則有247500隻。原來養狗的家庭多過養貓的。在這千燈萬火的700多萬人口稠密的都市裡，我能夠把哪只貓帶回家，讓它成為那近17萬隻，我們假設都被寵愛著的貓兒們其中一隻？

我都希望自己可以粗線條點，養只貓而已，想得太多什麼都不敢做，但優柔寡斷的好處是，你想多一點，你適合養寵物嗎？我看著這隻充滿驚恐的成貓，它不是小貓，會不會那性格早已養成，它愛自由，它曾經是街貓，它會安於在一個小空間嗎？

真是自尋煩惱，問題還是我可不是領養人，領養人正開心的和那隻貓兒玩呢。她轉過頭來問，要哪一隻？突然有隻小黃貓鑽了出來，對著我們喵喵叫，像是要我們把它帶回家。那隻四歲的貓還是怯怯的，不準備討好我們也不想有個新家嗎？女兒細聲的對我說，「我在網上就是看它有點可憐，而且年紀大，若不收養它，可能沒人會要它。」我回道，「那就它吧。」

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有孩子的，一種是沒小孩的。現在我的世界也劃分了，一種是養貓的，一是不養的。

有孩子的、養著寵物的那一圈子人，是無法輕裝上路的，你面前永遠有他們的影子，他們要被照顧才能生存，他們時時提醒自己，你和這世界有牽連的，那小小嫩滑的臉頰上的一顆淚珠會令你心疼；那毛茸茸的撫摸會讓你心軟，我養了孩子我明白。

而動物，以前不懂的現在懂了。要謝謝我家貓KIKA。

上個月，在日本的尾道有一條貓之步道，往千光寺公園上去，蜿蜒曲折的步道上有人造的貓爪印，小木牌上畫著貓咪可愛的圖樣，各式各樣的貓小店，全是以貓為主題的店鋪。我們想著要給家裡的貓買些什麼呢？看過一部紀錄片《伊斯坦堡的貓》，在伊斯坦堡那些貓兒真是自在，它們隨時來去，不用被關在房子里，餓了回來找飯吃，汽笛嗚嗚叫，它在屋頂上靜靜的俯瞰著這個書帕慕克所深愛的城市。

我也希望我的貓可以那麼無懼的走在街道上，鑽入小巷裡，再穿越一道牆，像一個會武功飛檐走壁的女俠。

她終於到了我們家，在我們幫她準備好所有的用品，小小的飲水盆、食物盆、貓糧、廁所、貓砂、一盆草給她吃了可以吐毛、芳香劑、一打鮪魚罐頭，還有什麼未買的呢？慢慢再添吧，要怎樣對她呢？慢慢再想吧。她會習慣的，正如我們也會習慣，愛其所擇，這個時候，我就應該別想太多了。

2018年聖誕節歐洲最大的動物收容中心會暫停動物領養服務，他們說不想看到動物被放在聖誕樹下當禮物，轉頭又被送回收容中心。因為寵物不是禮物，是生活伴侶。

世界有兩種人，有貓和沒貓的。你旁邊有隻懶洋洋的貓，夜裡它悄悄爬上床，壓著你的腳，暖暖的偎著。白天它還是在你旁邊，瞇著眼睛慢慢又進入一個好覺。這種感覺真不錯。

但若你什麼都不想要，也好，責任這種東西可能只是個幻象，叫你俯首甘為儒子牛。那是小王子的玫塊，也是快樂王子那顆綠色藍寶石，你視它為獨一無二的存在，而它的存在其實對所有人都沒有什麼意義，只有你能體會，微笑，滿足這樣的存在。

所以很多關乎一輩子的事都最好想清楚再說。而寵物，我們姑且如此稱呼，比所有的關係更簡單，你照顧它，它的眼中就只有你一個，你愛它，它總是圍著你，因它知道你的愛。那獨特性，只有在你輕輕呼喚它的名字的時候，它朝著你走來，你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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