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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歲的秋天 永井荷風

Brecht Cuppens

/ 永井荷風 /

/ 於婧 譯 /

瀏覽近年報紙上的新聞得知,東亞風雲突變,同文同種的中日兩國已無暇顧及善鄰之誼。想起十九歲那年隨父母同游上海的舊事,恍如隔世一般。

記得小時候,見過父親的書齋和客廳的壁龕上掛著何如璋、葉松石、王漆園等清人的字幅。父親喜好唐宋詩文,與中國的文人墨客很早就就結下友誼。

何如璋是清國公使,明治十年前後曾長駐東京。

葉松石同一時期也在日本,是第一個被外國語學校聘作教授的清人 。後一度歸國,之後再度來日,終病死大阪。其遺稿《煮葯漫抄》的開篇,有詩人小野湖山所作略傳。

每逢庭院的梅樹紛紛散落,家裡客廳的壁龕必定會掛上何如璋揮毫寫就的東坡絕句,故而窩到了耄耋之年的今日,依然能一字不差地背出那二十八字。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惆悵東欄一樹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明治的儒者文人及其看重何如璋,當時刊行的日本人所作的詩文集,幾乎都附有何氏的題字、序文或評語。

我於明治三十年九月離開東京 ,啟程的日期和所乘輪船的名字至今記得。我比父母先行一步,從橫濱乘船到達神戶,與由陸路趕來的父母匯合。

Bruce Davidson. East 100th Street, Harlem, New York City, 1966-1968.

輪船裝貨需停泊二日二晚,我趁機獨自走訪了京都大阪的名勝古迹,體味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旅行之趣。不過當時的情景大致忘了,唯獨記得,在文樂座聽越路太夫 ——也就是後來的攝津大掾唱了「俊傳兵衛」。

船行至長崎後,一位身著淡紫色羅面長衫的商人模樣的中國人,叼著煙捲乘著小舟拜訪了父親。當時,長崎尚沒有可供輪船停靠的碼頭。那位來找父親的中國人回去的時候,一邊從舷梯往下爬,一邊呼喊「舢板」。那呼喊小舟的叫聲,讓我體味到一種似乎已經身在異鄉的、難以言表的快感,至今難以忘懷。

清晨抵達長崎的輪船,於當日傍晚時分再次解開纜繩,並於次日午後駛進吳淞河口,在蘆荻叢中暫等漲潮後,徐徐開進了上海的埠頭。辭官從商的父親,從那年春天開始監管上海某公司的事務,所以埠頭上站了大群歡迎的人。他坐進一輛套了兩匹馬的馬車,母親和我也隨即跟上。在東京看慣了鐵道馬車 那種瘦馬的我,覺得眼前這裝了皮具、膘肥體壯的馬兒實在洒脫。馬夫二人、馬丁二人,穿了紅色袖口和領口的同樣的白衣,頭戴紅穗斗笠。這陣仗讓我恍惚間覺得,一家人頓時成了權貴,因為歐美公使當時在東京也是那樣威風堂堂地乘著馬車在堀端 兜風的。

父親的宿舍在公司院內,離碼頭不超過兩三町 距離,才聽見鞭子聲響,馬車就沿著石牆進了鐵門,停在一棟法蘭西風格的灰色石砌房屋的台階下。

房子有兩層,下面共兩間,會客間和餐廳。把隔在中間的推拉門向左右打開,便成了一間大得能開舞會的大房間。樓上有兩間連著陽台,一間是父親的書齋,另一間是卧室。無論坐在哪一間,大海一般的黃浦江兩岸都能一目了然。父親把裡頭的一間分給我暫作卧室。那間房沒有陽台,不過法蘭西風格的窗戶外有個小露台,憑窗望去,草坪那邊是公司的辦公樓,石牆外隔著馬路的遠方能看到日本領事館的建築。當時日本還沒有租界,包括領事館在內的日本公司和商店,大抵集中在美租界一隅。唯有橫濱正金銀行和三井物產公司設在英租界最繁華的河岸邊。

美租界和英租界當中隔著運河,河上架的橋名曰虹口橋。過了橋,黃浦江岸有個西式公園。我吃過晚餐後由公司的人領著去那兒散步,來回花了一小時,看來往返距離也不超過日本的一里 。

我走進裡頭那間小屋躺在床上,雖說旅途勞累,可怎麼也睡不著。自從上岸的那一刻起,我不管看上么都覺得好奇,不,應該說我受到某種更加深刻的感動。當時還沒有 「exoti」這個說法 ,我只知道自己的感官興奮至極,卻沒有足夠的知識解釋分析這一反應。

By Anders R?kkum

後來我才逐漸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每日體驗的異樣感動,其實是海外的風物和色彩所喚起的。中國人的生活有著強烈的色彩之美。比如,街上行走的中國商人和坐在獨輪車上的中國婦女的服裝的色彩,站在十字路口的印度巡查頭上包裹的布巾和土耳其人的帽子的色彩,往來河上的小舟的色彩。以及種種我聽不懂的話語人聲。當時尚不懂西洋文學藝術的我,著實被這些顏色和聲音賦予強烈的感官刺激。

我曾在街上碰到一支敲鑼行進的隊伍,名曰「道台」。也在某日傍晚,遇過送殯的行列,哭天抹淚的婦女走在最前面。這些奇異的風俗讓我睜大眼睛。頭上插了桂花的中國美人在張園 的樹蔭下趕馬車的光景,古香古色的徐園 的迴廊上懸掛的對聯書法,開在那黯淡中庭的秋花的寂寥,劇場茶館聚集的四馬路的喧鬧,這些讓我對異國色彩的感動越來越深。

自大正二年的革命始起 ,中國人改變了清朝二百年來的風俗,同我們日本人一樣,興用歐美之物。我三十年前親眼所見的色彩之美,也許在如今的上海街市已蕩然無存。

當時,年輕美貌的中國姑娘,時興在辮尾綁一條穗子長長的絲巾,每走動一步,那穗子就隨著穿了緞面鞋的雪白的腳後跟擺動,我看了不禁覺得,這實在是優美且纖巧的風俗。男子服飾之美勝過女裝,在圖案華麗的緞面長杉上,再穿一件鑲了粗邊的顏色鮮亮的短上衣,數目眾多的扣子都嵌了寶石,長穗兒腰帶上系若干刺繡口袋。我很是羨慕。

與江戶時代相同,清朝使用陰曆。一日,我隨父母乘馬車去了郊外,穿過滿是柳樹、蘆葦和桑樹的無盡的平野,來到正中央的一座名叫龍華寺的古剎。我記得當時登上塔頂,想來那天應該是舊曆的九月九日,正好是重陽節。學過唐詩的日本文人,從江戶時代起就有重陽節登高、採菊摘茱萸作詩的習慣。可上海市中既無可登之高地,也無遠望之山影。父親在車中說過,只有去到郊外的龍華寺,登上塔頂,方可見雲煙渺渺間矮山連綿。

昭和的日本人,慣用「hiking」這個美國詞的音譯外來語 代指「秋日游山之事」。可依我這個頑民的意見,古來沿用的「登高」一詞足矣。

那年的陰曆九月十三是陽曆的哪一天,我不記得了。草擬本文之初,我想起當時某日,父親吃過晚飯後在書齋閑聊時,曾說「今夜是十三夜」,並即興作詩一首。父親的遺稿如下記載:

蘆花如雪雁聲寒,把酒南樓夜欲殘。四口一家固是客,天涯倶見月団欒。

當時,我曾想過就這樣滯留上海,找個合適的學校念書算了。因為回了東京就得接受徵兵檢查,升入高等學校 還得學習柔術之類的玩意兒,這些是我最討厭的。可惜我的願望終究沒有獲准。那年冬天,母親要回東京,我也一同上了船。那時,在公園裡趕馬車的中國美人的鬢髮上,已經看不到菊花了。

這些都是三十六、七年前的舊夢了。歲月不待人,時間匆匆過。誠如東坡所言,「惆悵東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甲戌 十月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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