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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詩·面孔 嚴力

嚴力

胡亮/文

從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嚴力的寫作都面對著雙重陰影:「權力和政治的副詞」。這個,他還得與今天派一起面對。

此種副詞已經高度白人化,成為習慣和上空,當其時,嚴力要用個人化的習慣,碰響此種習慣,解放出字、詞、句裡面的「黑人性」。

他與北島,有同有異。當後者已經寫出若干「政治抒情詩」,高亢,尖厲,嚴力也有唱和,比如寫於1976年的《蘑菇》和《無題》(「黑暗中我碰碰樹枝」),還有寫於1977年的《歌》,以及寫於1986年的名篇《還給我》。

在這個唱和的過程里,詩人卻慢慢放低了身段,要找回充滿黑人性的「言語」。他漸漸棄去北島式的啟蒙性寫作,轉而,寫出了很多新鮮的愛情詩。其中,寫於1982年的《失約》堪稱極品。

他的愛情詩,大都無題,《失約》卻有題。另有一首《無題》,卻不是愛情詩。

嚴力

為了深入分析嚴力的選擇,這首《無題》還得引來:「我一陣慚愧 好像/更有了秘密」。副詞和副詞教育用心良苦,誨人不倦,詩人難免覺得有些內疚,有些對不住;但是時代已經交來另外的指令,這個指令,就是此刻和今天的秘密,「不張揚」的秘密。

詩人有首寫於1983年的《薄冰》,提心弔膽,意味深長,是的,指令,是的,秘密,是的,薄冰,「先生們,女士們,請各自小心」。此其一;其二,在半人半神的幽暗的會所,詩人也有些心煩,因為他沒有他們那麼高尚,沒有他們那麼有膽量。

詩人不欲當英雄,也不要象徵派,不要斯大林時代那種對抗美學,他熱愛積木,只想做一個非英雄(non-hero),做一個超現實主義者。所以寫出很多愛情詩,很雅的愛情詩,用以瓦解——套用詩人的說法——英雄的副詞。

兩種副詞,雙重陰影。「一大堆瞎了的蠟燭全部站在那裡」。詩人喝下一點酒,又喝下一點酒,壯了膽,什麼都不怕,就脫掉了副詞的內褲,赤著身,穿上了個人化言語的牛仔服。

很快,他甚至發現,雅也雅不得,於是降落——是的,降落——到日常,泅入了生活流。蘑菇的、花紐扣的、蘋果的、琴弦的嚴力,漸轉向圖釘的、輪胎的、野狗的、旅遊鞋的、牙齒的、鹽和醬油的嚴力。

兩個嚴力,也有交錯,慢慢地,後者就替換了前者。「我要駕著重型卡車在發軟的抒情詩上加速」。

就在1981年,最遲1982年,他寫出了《不用站起來去看天黑了》。口語,粗話,搖滾風,黑色幽默。

這是源頭性作品,與王小龍參差同時,卻早於伊沙,早於胡冬,亦早於于堅。所以說,嚴力雖然晚於北島,卻與王小龍一起,在另外的向度上成為源頭性人物。

這條線索上的意義——譜系學意義——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評估。

後來,詩人去了美國,回頭,回眸,反過來認識到母語之美、母語之重、母語作為器官。

與此同時,日益深刻的全球性體驗,也反過來認識到人類——從中國到美國,從美國到世界——的局限性。

《多面鏡旋轉體》,就是這樣的產物。此詩的形式感——片斷——來自其早年《短句》,不過,片斷這次綴成了長篇。關於人類的種種,進化也罷,異化也罷,退化也罷,都有涉獵,故而,此詩堪稱「痛苦管理」的全集。

詩人乃是明喻的大師,「子彈一樣的風騷」,明喻讓思想一針見血,早年《港口內部的出航者》,堪稱明喻櫥窗,而後期《多面鏡旋轉體》,已堪稱明喻博物館。

明喻博物館,亦是認識論博物館。讀者諸君不可不察也。

胡亮

【作者簡介】

胡亮,生於1975年,詩人,論者,隨筆作家。著有《闡釋之雪》《琉璃脆》《虛掩》《窺豹錄》,編有《出梅入夏:陸憶敏詩集》《力的前奏:四川新詩99年99家99首》《永生的詩人:從海子到馬雁》。創辦《元寫作》(2007)。目前正在寫作《片羽》《色情考》《涪江與唐詩五家》等著。應邀參加第二屆青海湖國際詩歌節(2009)、第一屆洛夫國際詩歌節(2009)、第二屆邛海國際詩歌周(2017)。獲頒第五屆後天文化藝術獎(2015)、第二屆袁可嘉詩歌獎(2015)、第九屆四川文學獎(2018)。現居蜀中遂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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