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可以證史:老舍筆下的清末旗人心理史
郭沫若寫歷史劇的時候,常感到史上人物的心理很難把握,因此,人物的對話便不好下筆。他在《歷史·史劇·現實》一文中說:「古人的心理,史書多缺而不傳。」的確,中國的史書,能夠反映古人心理的文字很少。「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天亡我也,非戰之罪也」之類能洞見人物心理的文字,司馬遷以後越來越少了。雖然在諸如《世說新語》一類雜史筆記中也留下了一些記錄人物心理的文字,但總體來說,古籍文獻中的人物心理史料是稀缺的。古人的心理,實際上分為兩種,一種是具體人物的心理,即郭老所說的古人心理;另一種是古人的群體性心理,即社會心理。不論是哪一種古人心理,若想從古籍文獻中覓得,都是不容易的,誠可謂「文獻不足征」也。
歷史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這種缺憾。陳寅恪先生認為,小說可以證史。這可證之史,當然包括心理史。就是說,歷史小說是可以作為我們考察古人心理的一種史源的,換句話說,歷史小說是一種特殊的心理史料。
當然,歷史小說各種各樣,在覓知古人心理方面,價值是不同的。一般來說,影響這種價值之高下的因素主要有以下幾點:一,如果小說的作者距離所寫的時代較近,隔膜就會少些,所寫歷史人物的心理也便會相對真實些。二,如果作者所描寫的人物心理是以相關的史料為基礎的,那麼這種描寫便易於接近實況。三,如果作者對所寫時代的世道人情有較深的了解,那麼所寫的古人心理,也會接近實況。比如,晚清小說家曾樸寫的小說《孽海花》,是晚清人寫晚清事,所寫的人物故事和人物心理,許多是以真實的歷史和相關史料為依據的,所以其所描寫的人物心理便具有較多的真實性。又如《水滸傳》《金瓶梅》一類小說,因作者對所寫時代的世道人情有相當深刻的了解,所以書中所呈現的社會心理,多是很接近歷史真實的。
清末旗人心理史
老舍寫的歷史小說《正紅旗下》,有大量關於清末旗人心理的描寫,這些描寫具有相當的歷史真實性,甚至可以作為清末旗人的心理史來讀。
這種歷史真實性的形成,與老舍的歷史意識及生平經歷有很大關係。老舍雖然不是歷史學家,但歷史意識很強,特別是對本民族滿族的歷史,更有一種強烈的尋根、考察意識和加以描述的願望,對晚清旗人的沒落史更抱有一種自覺的反省態度。他寫作《正紅旗下》,就是他的濃厚的歷史意識的體現。老捨生於清末,本人是旗人(正紅旗),是清末民初旗人歷史的親歷親見親聞者,他對清末社會有直接感受,對清末旗人的生活和心理有較多的體察。《正紅旗下》雖是小說,卻屬家傳性質,可謂家傳性歷史小說。小說中的人物和故事,多有歷史原型,這些原型既是小說素材,更是歷史原貌和珍貴史源。老舍根據這些歷史原型和自己的親身感受寫出的《正紅旗下》,必然具有相當的歷史真實性。老舍又是極善於描摹人物心理的作家,這使他對清末旗人心理的描述相當真切。那些在《清史稿》中看不到,在《上諭八旗》《八旗通志》等八旗文獻中也看不到的旗人心理狀況,被老舍的「史筆」復原出來了。《正紅旗下》可謂一部清末旗人的心理史。
清末旗人的心理狀態,與清初旗人已有很大不同。清初,八旗軍隊威武彪悍,八旗子弟生活富足,那時旗人的心理和精神狀態,可用「剛健驕橫、躊躇滿志、怡然自得」這些詞來形容。到了清末,大清已處於「殘燈末廟」的境地,旗人的心理和精神狀態便轉為頹唐墮落。他們不再好好訓練騎射,也無其他謀生之計,只靠著「鐵杆莊稼」(錢糧)混日子,提籠架鳥、斗蛐蛐、泡茶館、吸鴉片、遊逛惹事,成了他們的生活常態。這時的旗人心理,已完全是病態的了。《正紅旗下》所描述的旗人心理正是這種病態心理。
旗人的阿Q心理
清末旗人的病態心理,與魯迅筆下的阿Q心理有頗強的相似性。阿Q自認「門第高」「先前闊」,名言是「我們先前比你闊多啦!你算什麼東西?」處於敗落狀態,生計日窘的清末旗人,也有很強的這種心理。旗人的想法是,「我們祖宗當年入關,比你們厲害多啦!」《正紅旗下》寫了個滿翰林,就有濃厚的「門第高」「先前闊」的心理,這個「滿翰林是個矮胖子,他的祖先曾征服了全中國,而他自己又吸收了那麼多的漢文化,以至當上翰林,所以不像漢翰林那麼拘束。他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他的才華足以應付一切人,一切事」。
《正紅旗下》主人公的大姐婆婆,也是個滿腦子「門第高」「先前闊」的旗人。債主來討債,她總是慷慨激昂地交待自己是子爵的女兒、佐領的太太,有鐵杆莊稼,誤不了還債,她「這幾句豪邁有力的話語,不難令人想起二百年前清兵入關時的威風,因而往往足以把債主子打退四十里」。
吹噓「先前闊」,本是一種破落戶心理。鄭板橋在一封家書里說:「失路名家,落魄貴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鄭板橋集》)只有破落了,才需要吹噓以往和祖宗。清末旗人正是如此。
阿Q自認「門第高」,旗人也認為自己「比別的民族都高著一等」。所以,旗人的優越感很強。《正紅旗下》里有個人物叫多老大,此人每逢想起「敬」煙之類的規矩,便油然從心底湧起一股優越感:「是呀,這一條,和類似的多少條規矩,無論怎麼說,也不能不算旗人們的創造。在他信教以後,他甚至想過:上帝創造了北京人,北京的旗人創造了一切規矩。」看看,他的優越感有多強,旗人的本事有多大。雲亭大舅也是個旗人高明論者,「遇到大事,像滿漢應否通婚,大清國的人應否信洋教,他就覺得旗人應該比漢人高明,心中有個准數兒,不會先犯錯誤」。他覺得,旗人當然要比漢人聰明,是一定要管國家大事的。
虛榮護短、誇飾逞強,這是阿Q心理,也是清末旗人的心理。阿Q明明長著癩瘡疤,卻極盡掩飾,諱言一切近於「癩」字的音,連「光」「亮」也不許別人說。清末旗人明明經濟拮据,卻偏要「耗財買臉,傲里奪尊」,以求「譽滿九城」。《正紅旗下》寫旗人家庭遇上婚喪大典,連胯骨上的親友也一定邀來賀喜弔喪,否則就覺得臉上無光,死了也欠光榮,結果,紅白喜事雖然辦妥了,自己卻幾近傾家蕩產。
欠債,本不是光彩的事,但有些旗人卻以欠債多來顯示自己有身份、夠派頭。《正紅旗下》里的定大爺就是這路旗人。定大爺手下的管事對王掌柜說:「你想想吧,若是一節只欠你一兩銀子,我怎麼向大爺報賬呢?大爺會說:怎麼,憑我的身份就欠他一兩?沒有的事!不還!告訴你,老掌柜,至少開十兩,才像個樣子!」虛榮逞強,以至於此。
阿Q的精神勝利法不知啥時候被旗人學到了手,旗人常用此法「化解」經濟窘境。清末,旗人債台高築是常態,這使得往昔敬畏他們的漢人商鋪老闆開始對他們大不敬。《正紅旗下》寫道:「連油鹽店的山東人和錢鋪的山西人,也對旗籍主顧們越來越不客氣了。他們竟敢瞪著包子大的眼睛挖苦、笑罵吃了東西不還錢的旗人。」那旗人咋辦呢?「大姐說得好:反正錢糧下來就還,一點不丟人!」於是,「領到餉銀,便去還債。還了債,所余無幾,就再去賒」,賒得面子過不去了,就再用「一點不丟人」寬慰自己。他們想,別看我欠錢,老子是享受錢糧的天潢貴胄,總有錢還的!別看你們把眼睛鼓得像包子一樣,實際上你們漢人比我們旗人低一輩兒呢!一想到這兒,他們的心理就平衡了。
清末旗人的麻木心理,也頗像阿Q。阿Q挨了揍便很快忘記,被判了死刑還為畫圈不圓而遺憾,渾渾噩噩,榮辱顛倒,可謂麻木至極。從《正紅旗下》可以看出,清末旗人的麻木心理也相當嚴重,老舍的點睛之筆是:「二百多年積下的歷史塵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譴,也忘了自勵。他們創造了一種獨具風格的生活方式:有錢的真講究,沒錢的窮講究。生命就這麼沉浮在講究的一汪死水裡。」自譴、自勵都忘了,心靈已經麻木。他們不論有錢沒錢,都要講究生活樂子,天下事全然不管,他們生活在一汪死水裡,卻渾然不覺。
旗人對生活的講究,特別表現在吃喝玩樂上。《正紅旗下》里的多甫大姐自豪地說:「咱們旗人,別的不行,要講吃喝玩樂,你記住吧,天下第一!」怎麼個講究吃喝玩樂呢?老舍寫道,他們「把畢生的精力都花費在如何使小罐小鏟,咳嗽與發笑都含有高度的藝術性,從而隨時沉醉在小刺激與小趣味里」,「他們在蛐蛐罐子、鴿鈴、干炸丸子……等等上提高了文化,可是對天下大事一無所知。他們的一生像作個細巧的、明白而又有點糊塗的夢」。他們的頭腦是糊塗的,靈魂是蒼白的,但他們自我感覺良好。
面對變法的旗人心理
旗人的政治地位比民人(漢人等非旗人)高一等,經濟上享受官家錢糧,所以他們先天不願意變革。他們雖也不滿現實,有時還滿腹牢騷,但卻反對朝廷變法。《正紅旗下》對此有不少描寫。
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激烈地反對變法,大舅的理由很簡單,最有說服力:祖宗定的法不許變!大姐公公說不出更好的道理來,只好補充了一句:要變就不行!事實上,這兩位官兒都不大知道要變的是哪一些法,而只聽說:一變法,旗人就須自力更生,朝廷不再發給錢糧了」。大姐公公還憤憤地說:「出那樣主意(指變法)的人,該剮!」總之,變法就像挖了他們的祖墳,誰變他們就反對誰。
旗人對於清王朝的態度,可以用「愛惜」二字概括。他們覺得自己是皇帝的「嫡系」,大清朝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和靠山,所以,誰想與清朝為難,他們絕不答應。他們的心理是: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旗人應當向著朝廷」。
《正紅旗下》有個旗人福海,雖信仰一向被朝廷視為有邪氣的白蓮教,但「他沒有造反、推翻皇朝的意思,一點也沒有。他只是為堅守不動煙酒的約束,而入了『理門』」。理門是倡導戒煙酒的組織,屬於白蓮教系統。福海看到旗人王十成參加了造反活動,便告誡自己:「不管怎樣,一個旗兵不該支持造反的人。」在旗人中,不造反的福海比造反的王十成多多了。老舍對旗人的政治要求有個總結:在那年月,旗人希望永遠做旗人,千秋萬代。
魯迅說:「滿洲人自己,就嚴分著主奴,大臣奏事,必稱『奴才』,而漢人卻稱『臣』就好。這並非因為是『炎黃之胄』,特地優待,錫以嘉名的,其實是所以別於滿人的『奴才』,其地位還下於『奴才』數等。」(《且介亭雜文·隔膜》)滿人、旗人是很珍視自己的「奴才」地位的,他們以當「奴才」為榮耀。變革,就要推翻他們的主子,改變他們的「奴才」地位,那還了得,絕不能答應!
老舍寫《正紅旗下》的立意,老舍夫人胡絜青曾這樣解釋:「老舍通過各色各樣的人物形象,要告訴讀者:清朝是怎樣『從心兒里爛掉的』。」我覺得,旗人的病態心理,是清朝從「心兒里爛掉」的一個極重要指標。因為,心理是深層的東西,病態心理是社會病態的深層表現。老舍寫旗人的病態心理,就是從深層揭示清朝是怎樣從「心兒里爛掉」的。
老舍不僅在《正紅旗下》里寫了旗人的病態心理,在《四世同堂》《二馬》等作品中,還寫了其他的國人病態心理。比較起來,《正紅旗下》寫的稍遠一點,揭示的是一個特殊群體的心理,而且寫得最生動、最深刻。
老舍揭示旗人的病態心理,與魯迅揭示國民劣根性是相通的,因而他們的作品便有了某些相通之處,老舍筆下的旗人心理有點像阿Q心理,也就不奇怪了。(李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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