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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識彎弓射大雕?被武功遮蔽的蒙元文治

文章來源

: 尹敏志

經濟觀察報書評(ID: 

eeobook)

錢穆的《國史大綱》中,留給元代的篇幅僅一章,內容還不到全書三十分之一。在肯定了蒙古大軍橫掃歐亞的戰功後,錢氏筆鋒一轉:「故其來中國,特驚羨其民物財富之殷阜,而並不重視文治。故元之諸帝,多不習漢文,甚至所用官吏,有一行省之大而無人通文墨者」,他們對待士人「也是一種彷彿的工匠」,與尊崇士大夫的南宋迥異。蒙元統治者只懂殺伐擄掠,治國理政方面一無是處,所幸其存在不及百年,很快「在漢人的蜂起反抗下,退讓出他們的統治。」


民國時期,錢穆的觀點具有一定代表性。受辛亥反滿民族主義的影響,元代被認為只有退步與黑暗,其文化不太有價值。魯迅甚至認為,蒙元統治將奴性注入中國的國民精神中,至今無法擺脫,在給尤炳軒的信中他寫道:「日本國民性,的確很好,但最大的天惠,是未受蒙古之侵入;我們生於大陸,早營農業,遂受游牧民族之害,歷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此觀點今天仍有不小影響力,對此最不以為然的,恰好是日本東洋史研究界。

二戰以前,日本學者在滿洲、蒙古、西域民族史領域上多有建樹,其特點是從少數民族語言史料入手,對以漢人王朝為中心傳統中國史學發起痛烈批判。戰後日本失去海外殖民地,東洋史研究也後退內卷,不少研究者自海外引揚,集中於東京、京都、名古屋等幾個城市。規模雖遠不如以往,受益於日本戰後的經濟騰飛與民主開放,學者尚能安心治學,整體繼續維持較高水準。田村實造的中國征服王朝研究、吉川幸次郎的元雜劇研究,都是這時期重要的研究成果。

而持續時間最久、成果最豐碩的,還要數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元典章》讀書班。據岩井忍回憶,五十年代他剛轉到人文研工作,就與第一任所長安部健夫謀劃共同研讀《元典章》,最後竟然堅持了十四年,舉辦五百多次會讀,其間安部仙逝,宮崎市定、佐伯富、田中謙二、藤枝晃等先後加入,日後各自卓然成家,會讀成果《校訂本元典章 刑部》也在1964年、1972年出版。中國讀者熟悉的杉山正明,繼承的正是這批學者的衣缽,而杉山最滿意的高足,則是現供職於人文研、近幾年風頭正勁的宮紀子。

宮紀子的《蒙古時代的出版文化》日文版2006年問世,由於語言問題,一直未在中國學界引發太多關注。此書從元代直譯體、印刷業、世界地圖三個大方向入手,指出蒙古帝國時代非但不是中國歷史的黑暗中世,而是中國「再生古典學的時代」。作者對元代出土文物、美術作品、多語種文獻做了綜合考察,涉及面極廣,志在糾正以往作為「文化破壞者」出現的蒙古帝國像。書中顛覆常識、令人耳目一新的觀點頗多,但也有硬扭史料,令人心生不安之處。


《正史宋元版之研究》


(日) 尾崎康 / 著


喬秀岩 、 王鏗 /譯


 中華書局 

 2018年3月

尾崎康在《正史宋元版研究》中已指出,今天很多所謂「宋版書」其實是元刻本:「以往藏書家視為宋版之《晉書》《五代史記》實皆元版。」這類錯誤之出現,除了書商哄抬書價、藏書家自矜收藏的因素外,也是出於人們對元代文化低劣的刻板映像。精美的元刻本多被鑒定為宋刻本,或明初刻本,宮紀子因而指出:「大元時代出版業的數量和質量都被大大低估了。儘管元刊本的存世量比宋刊本多得多,人們還是反覆地說,大元時代出版業衰退、直到明嘉靖年間才恢復到宋代的隆盛。」

很多版本學家先預設元刻本低劣的立場,再取精美的宋代刻本與元代福建書肆的低劣坊刻本作比較,陷入某種循環論證。實際上,只要平心靜氣地將宋代官刻本與元代官刻本、寺廟刻本與寺廟刻本、坊刻本與坊刻本逐一對比,就會發現元刻本毫不遜色。如元代刻本《四書集義精要》《長春大宗師玄風慶會圖說文》等刻本「線條銳利,躍動感強,是不容否認的。」

元末天下大亂,明朝建立之初仍處於社會凋敝期,文化萎靡不振。由於書籍缺乏,明初人遂直接盜用元版翻刻,為掩人耳目改換書名、削去原刊本牌記,「無知且無恥的剽竊行徑橫行。」此時元代的文學、陰陽學、數學、醫學作品,都遭到明代人的系統性剽竊,洪武帝之子寧獻王朱權也將元人朱繹曾的《文筌》改名《文章歐治》,堂而皇之地以自己的名字刊行,在這種輕薄學風之下「全不見學術之進步,毋寧是在反覆的仿冒之中不斷退化」,宮紀子因此將明初稱為「剽竊的時代」。

元代出現了多種全新的書籍形式,比如「全相本」,即一塊書版上半部刻圖畫,下半部刻文字,圖文並茂,便於理解,類似於今天的連環畫。較有代表性的是貫雲石的《孝經直解》,以及同時期出版的《列女傳》《至元新刊全相三分事略》等。全相本的插圖出於趙孟頫等名家之手,不但深刻影響了明清版畫,也影響了日本、朝鮮的出版業。

很多人「對蒙古時代的文化毫無理解,即認為其為黑暗時代,全無根據,實際的情況恰好相反。」元代不但積極纂修《宋史》《金史》,在全國各地興辦儒學的數量更是超過了明代,就連錢穆在《國史大綱》里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元代官員熱心子女教育,一大批將中國古典普及化、通俗化的作品應運而生。如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因篇幅巨大普通人難以購置,元代就出現了曾先之《十八史略》、吳亮《歷代地方世系》等各類簡短易讀的的歷史著作。


《モンゴル時代の出版文化》,


宮紀子/著


名古屋大學出版會


2006年10月

1307年元成宗頒布《加封孔子制誥》,加號孔子「大成至聖文宣王」,尊孔的同時也保證全真教等宗教的信仰自由。六年過後,考慮到宋、金時代科舉制的弊害,元政府宣布廢除「詩賦科」,提倡以程朱之學為基礎的「格物致知、修己治人」之學。在官方的大力提倡下,朱子學先向全國範圍普及,再滲透到海外,成為一種「朝鮮半島、日本共有的文化。」換句話說,東亞文明秩序是在元代成熟定型的。

宮紀子認為,元代流行的是從冠婚葬祭到社會事業無所不包的朱子學,與明清有所不同。從程端禮的《分年日程》、王應麟的《玉海》等著作來看,元儒讀書廣博,全不似明清士子僅知科場程文。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曾借馬二先生之口諷刺道:「舉業二字,是從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到本朝用文章取士,這是極好的法則。就是夫子在而今,也要念文章、做舉業,斷不講那『言寡尤,行寡悔』的話。」元儒就很少有這種粗俗鄙陋之風。

但必須指出的是,宮紀子對元代的描述多少有些理想化。科舉考試並非元代主要的取士途徑,中央政府的主要官職由蒙古人牢牢把持,像明中後期非進士不能任六部尚書那樣的唯功名論,在元代是見不到的。職是之故,與其說科舉科目的調整導致相關書籍「發行量呈現爆髮式增長」,不如說因晉身之階狹窄,儒生很早就「吾少也賤,故能多弊事」。《新編事文類要啟劄青錢》《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事林廣記》等元代日用類書所體現的,一方面是知識的庶民化,另一方面也是知識分子的邊緣化和底層化。

自覺仕途無望的元代儒生,多賴出版業為生,當時銷量最旺的除了經學讀物外,就是各類白話小說。高麗時代的朝鮮的漢語教科書《老乞大》中,曾出現一位去元大都做買賣的高麗商人,他預備買的書單中除了四書五經注本、韓愈、柳宗元、蘇軾的文集外,還有《三國志評話》,足以證明這類書籍遠銷海外。宮紀子指出在《三國演義》登場的前夜,元代已經出現了很多類似的白話小說,如郝經《續後漢書》、趙居信《蜀漢本末》、胡琦《關王事迹》等。

這些小說使用的白話文,早已不是純粹的漢語,而是滲入了很多元代直譯體的因素,亦鄰真等中國學者稱之為「元代硬譯公牘文體」。簡單來說,元代直譯體是以蒙古語法書寫的漢文,較典型的一段公文如下:「管軍官每,新附人的房舍事產,不得買要呵,買要呵,回與他主人者么道。聖旨行了來。」這類公文佶屈聱牙,從漢人的眼光看來簡直鄙俗不堪。半個世紀前人文研《元典章》讀書班所做的工作,就是試圖讀懂這類文字,並弄清其語法結構。

杉山正明指出,元代直譯體還可細可分為「前期直譯體」和「後期直譯體」,前者存世不多,見於滿漢合璧碑中,尚有尊重漢語語法的傾向;但在忽必烈時代以後,蒙古帝國就開始強行用蒙古文的語法結構去改造漢語。文體的變遷背後,體現的是內亞民族文化主體性的增強,待明太祖朱元璋廓清宇內後,這類文體按理應該被立即棄用,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


《蒙古顛覆世界史》


(日) 杉山正明 / 著


周俊宇 /譯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016年9月

明初的很多對外文書,讀上去仍像出自蒙古人之手。洪武八年朱元璋致烏斯藏僧人公文:「我想修行是好的勾當,教他穩便在那裡住坐。諸色人等休教騷擾,說與那地面里官人每,知道者。」同時期與朝鮮、渤泥國等國交往的文書,使用的也是這類有元代直譯體色彩的文字,甚至宋濂等御用文人也會用直譯體寫作。宮紀子推測明代初年,華北還居住著很多蒙古等內亞民族群體,導致較長時間裡元代直譯體是東亞各民族交往的通行語言。這一推測在靖難之役中能得到印證:很多史料顯示南下進攻南京燕王朱棣的軍隊中,就有不少驍勇善戰的蒙古將領。

所以對於元代文化的過低評價,也會導致我們忽略明王朝內部豐富的內亞性,雖然從各個方面來說,明代都是一個內縮版的中華。宮紀子從地圖學研究的新角度闡釋了這一點,她發現元代的慶元路,即今天浙江省寧波市為中心的區域盛產世界地圖,如清濬《廣輪疆域圖》、朱思本《輿地圖》等,這類地理知識從慶元出發,藉助海外貿易向日本和朝鮮輻射。1910年小川琢治在日本西本願寺發現元代的《混一疆理歷代國都之圖》,就是最好的例子。

但值得商榷的是,清濬其實是台州黃岩人,雖曾在寧波逗留多年,但將他說成四明人未免牽強。宮紀子還稱,《玉海》的作者王應麟和「《資治通鑒》的注釋者胡三省,都是四明出身的學者」,王應麟出身鄞縣固然沒錯,然而只要找到市面上最通行的中華書局點校本《資治通鑒》,每卷卷首司馬光的名字後面,都赫然寫著「後學天台胡三省音注」。以上都是因為作者削足適履,為證明慶元路是元代東亞「知識之港」。筆者認為,此處將「慶元」改為「浙東」更合乎史實。

若將明代嘉靖年間的《廣輿圖》與元代地圖比較,可發現大明的地圖繪製水平不進反退,尤其是對東南亞各朝貢國具體地理方位的描繪錯誤甚多。宮紀子認為,由於受到北方持續的軍事壓力,疆域不斷萎縮之下,明代人華夷思想高漲,對外開放度降低的傾向在地圖上的反映。《蒙古時代的出版文化》雖然不無可議之處,但那種「漢人雖然打不過游牧民族,但游牧民族來到中國後,最後都會因為仰慕漢文明而被同化」的漢族中心史觀可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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