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家之人》:夢裡的種子,廢墟中開花
去年獲得世界動畫重頭獎項安妮獎最佳獨立動畫長片、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提名等榮譽的《養家之人》,製作班底主要由不同國家的幾位女性構成:暢銷小說原著作者及聯合編劇黛博拉·艾里斯是加拿大女作家,另一位女編劇安妮塔·多蘭出生於烏克蘭,女導演諾拉·托梅是愛爾蘭人,監製之一則是來自美國的安吉麗娜·朱莉。國際女性陣容決定了這部講述阿富汗11歲少女帕瓦娜在塔利班統治下,女扮男裝用稚嫩肩膀挑起家庭重擔的影片的全球視野。
《養家之人》海報
影片揭示的女性未經丈夫、兄弟、兒子等家庭男性成員陪同或書面允許嚴禁外出,女性外出要用布爾卡罩袍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女童不得入學甚至早早嫁人等有關女性基本生存與教育權益的問題,並非塔利班政權奴役過的阿富汗獨有,今時世界多地,女性的命運依然在被性別詛咒。《我在伊朗長大》《德黑蘭禁忌》等動畫長片,都是反映此類問題的佳作。
2014年諾貝爾獎委員會為了表彰17歲的巴基斯坦少女馬拉拉·優素福扎伊在持續爭取兒童平等受教育權方面付出的努力,授予她當年的和平獎。馬拉拉12歲時在父母等人的鼓勵下,通過BBC博客以兒童視角匿名書寫,記錄塔利班摧毀關閉包括她就讀的學校在內的眾多女子學校的情形,呼籲人們將目光投射到正被蹂躪的大地,逐漸引發世界範圍的媒體的廣泛關注。隨著真實身份的曝光,她收到死亡威脅成為家常便飯,並被蒙面槍手射殺,所幸死裡逃生。這些遭遇沒有令她退宿,相反越戰越勇。去英國接受再教育時,她利用開明的環境更進一步傳達主張。
《帕瓦娜的守候》書影
與馬拉拉相比,黛博拉·艾里斯小說《養家之人》(又譯《帕瓦娜的守候》)中的小女孩帕瓦娜要不幸得多。帕瓦娜在古波斯語里意為蝴蝶,可是塔利班掌控阿富汗時期,這隻蝴蝶的翅膀卻被緊緊捆綁。
蘇聯入侵阿富汗前,喀布爾的女大學生們
阿富汗因處於亞洲心臟位置,自古攘外或者安內的戰事不斷。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阿富汗的空氣一度自由開放,男女老幼皆能暢意生活。蘇聯1979年年底入侵阿富汗,隨後近10年阿富汗戰火頻頻,人們的生活雖然受到影響,但並沒有一落千丈深陷水深火熱。小說《養家之人》里,帕瓦娜在蘇聯人撤兵前一個月,作為家中第三個孩子降臨人間。那時她的父母分別是歷史教師與作家,兩人均收入頗豐,全家住在一棟有院落的大房子里,家裡不僅有電視機、冰箱、汽車,還有兩個僕人。身為幼蝶的帕瓦娜,原本可以在漂亮的阿富汗地毯上一邊幸福成長蛻變,一邊等待妹妹與弟弟的先後出生。
《養家之人》劇照,帕瓦娜一家
但當帕瓦娜有了正式的記憶,喀布爾整座城市已成廢墟。蘇聯人打道回府之後阿富汗爆發的內戰,把普通百姓的生活擊打得七零八碎。及至塔利班1996年9月攻入喀布爾,阿富汗很快成為悲慘世界的代名詞。不長眼睛的炮彈和隨時會響的地雷炸毀了帕瓦娜一家的大房子、炸掉了爸爸的一條腿、炸沒了哥哥僅有14歲的生命。
隨著這些消失不見的,還有帕瓦娜一家的物質與精神財富。塔利班除了做出濫殺無辜、燒毀書籍等大殺大燒的行為,還頒發絞殺文明的嚴苛法律,禁止一切反對的聲音,要求女性統統從職場、校園回到家中,同時規定她們的外出著裝。如此造成的結果,是父母雙雙失業。為了活下去,他們像眾多阿富汗人一樣,開始數次搬家的流亡生活,房子越住越小,衣服、首飾甚至爸爸的義肢都被爸爸拿去換錢,用於購買可以勉強果腹的基礎食物。好在爸爸除了變賣家中能賣的一切,還能在集市擺攤幫人讀信、寫信。
每天攙扶爸爸在家庭與集市之間往返,成為帕瓦娜的日常工作之一,因為只有她的身高剛剛合適。另一件只有她能做的事,是來回下樓打水,直到用一個小水桶把一個大水缸灌滿。妹妹太小提不動水桶,媽媽和姐姐裹上布爾卡很難提著裝滿水的水桶上下樓梯,何況沒有男人的陪伴,她們外出隨時可能遇到危險。
《養家之人》劇照,帕瓦娜的現實世界
小說與電影開場,均是帕瓦娜陪著爸爸蹲守集市,帶出阿富汗飽受摧殘的歷史,不過影片塑造的「戰火之花」帕瓦娜,更為獨立、果斷、勇敢。書中的帕瓦娜儘管一而再為家人奉獻,但作家一直在提醒讀者不要忘記自己筆下的主人公僅是名少女,她與世界各地的同齡人一樣,有著特定年齡段的歡喜與哀愁。與姐姐斗過嘴去打水時,她會心生怒火;得知自己最心愛的衣服也要被媽媽賣掉,她希望媽媽受到責備。但在影片里,帕瓦娜身上幾乎不帶任何少女的稚氣,任勞任怨干著能做的一切,賣衣服時只想要個高價。
更為關鍵的是,書中爸爸被抓進監獄之後,帕瓦娜是在頗有主見性和行動力的薇拉夫人,以及媽媽、姐姐的聯合勸說下,被動剪短頭髮換上哥哥以前的衣服,把自己打扮成男孩,電影中的她則是主動拿起剪刀,身邊也不再有薇拉夫人。導演諾拉·托梅如此處理,戰爭的殘酷愈發凸顯,兒童不需要領路人,極端的環境催化他們自我成熟。
但正如諸多新聞報道過的,戰爭更多時候是讓兒童小小年紀便成為冷血動物。小說中沒有交代的爸爸被抓的具體原因,電影里由一名爸爸眼裡曾經的好學生、如今的塔利班年輕士兵就成了註解。這個比帕瓦娜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因對某件往事耿耿於懷,找來年長的同伴一道把昔日的老師毒打一頓後扔進監牢。然而諷刺在於,他只敢在老弱病殘面前充當「好漢」,得知自己真的要上戰場,立刻一臉無措。
《養家之人》劇照,帕瓦娜夢想中的天地
不過這不意味電影比小說更令人絕望,恰好相反,影片直觀展示的生命的頑強力量,更讓人感動於活著的微光。小說中激勵帕瓦娜不斷向前的動力,是她要成為馬拉利的繼承人。在爸爸的故事中,不過十多歲的馬拉利是個貞德式的女英雄,她曾帶領士氣低落的阿富汗軍人打得英國敵人落荒而逃,是位無比勇敢的阿富汗女性。電影中,一個與死去的哥哥蘇萊曼有著一樣名字的少年,在帕瓦娜的幻想世界出現。這名少年為了幫助村民奪回被大象王搶去的種子,獨自上路尋找可以制服大象王的三件武器,最終克服怯懦迎來勝利。
《養家之人》劇照,廢墟中開出的花朵
現實生活與夢幻天地以陰鬱和明亮兩種截然不同的畫風雙線並行,看似難有交叉,可是種子無疑是希望的象徵,不僅能在夢想中長成糧食,還可以穿越時空,在滿目瘡痍的土地上開出花朵,讓影片的開放式結尾有了光明的可能性。而這些花朵,自然也是黛博拉·艾里斯希望看到的。小說臨近結尾,準備與爸爸一起出發去尋找媽媽等家人的帕瓦娜,在眾人口中不可能種出花朵的集市上埋下種子,並得到一位老人和一名茶童的幫助。
《養家之人》劇照,兩個小夥伴既是「姐妹」又是「兄弟」
沉默人群里站出來的少數,除了帕瓦娜、老人、茶童,還有和帕瓦娜一樣扮成男孩掙錢養家的小夥伴沃吉亞,偷偷幫助帕瓦娜營救父親的一個塔利班士兵等。借用老人在書中的一句話,「阿富汗人熱愛美麗的事物,但是我們見過了太多的醜惡,自己甚至都忘記了花朵這樣的東西本身是多麼美麗!」他們是醜惡的見證者甚或間接製造者,但更是美麗花朵的培育人。就像《德黑蘭禁忌》的尾聲,女主角用她「我本善良」的舉動撐起整個伊朗的希望。
《德黑蘭禁忌》劇照
此外,黛博拉·艾里斯筆端的阿富汗兒童小說除了《養家之人》,還有《帕瓦娜的旅程》《泥土城》《我的名字叫帕瓦娜》。這三本書沿用人道主義的筆觸,講述了帕瓦娜與既是「姐妹」又是「兄弟」的沃吉亞分別後,兩人在仍然處於戰亂之中的國土上,各自的漂流與生存軌跡。
非常期待電影《養家之人》的製作公司,來自愛爾蘭的卡通沙龍動畫工作室能把另外三部小說也改編成動畫長片。這家製作過《凱爾經的秘密》《海洋之歌》的動畫工作室,儘管作品數量有限,卻用想像力與美感度均爆棚的手繪、剪紙等傳統畫風,把動畫觀眾從早已習以為常的3D世界中重新拉回2D天地,同時賦予作品迥異於美式動畫電影的人文高度,讓觀眾依稀又見過去東歐、日本動畫電影中的作者特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