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嘻！徐州二張的「醉鄉民謠」

「噫嘻」是個古漢語里的嘆詞，不時出現在《詩經》和《史記》里。紀錄片《自行車與舊電鋼》的主角之一張宜蘇，蓬頭垢面，頻繁用這個詞來表達自己的喜悅與浩嘆，他自身便帶著一種滂湃而來的古意。片子講到他不常洗澡，多像「頭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大悶癢，不能沐也」的嵇康。而偶爾追著下雨的雲彩洗澡，跑到湖中洗澡、裹著上衣穿城而過，大概就是「破衣襤衫擺擺搖」「赤身露體逞英豪」的禰衡了。

嵇康善琴，禰衡善鼓，張宜蘇也是內地最早開始學習並從事MIDI製作的音樂人之一。他日常靠鼓搗電子垃圾為生，在周圍人眼裡頗為困頓，在紀錄片的拍攝過程中也吝惜導演為打光消耗的電費。可他一直堅持的音樂觀是音樂應當是共享而免費的，曾經站在上世紀90年代音樂製作的潮頭卻並未從中獲利。所有來向他學習音樂的人他都不收學費，但他也並不拒絕和賣音樂為生的學生、朋友們來往，樂於教鄰居家的小朋友彈電子琴，和光同塵，似乎又不那麼嵇康與禰衡。就像「噫嘻」這個嘆詞，本來也保留於徐州的方言里，不是因為使用它而讓張宜蘇渾身古意，而是因為有張宜蘇的使用才使得這個詞古意盎然。共享而免費，這種前版權時代或者共產社會的創作觀，「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片中另一位主人公張鵬程也基本不靠自己的音樂謀生。「自行車」是他的本體，他騎著自行車穿梭在徐州的大街小巷，一個人吹拉彈唱、插科打諢，可以撐起一整台鄉間的晚會，以此換得生活來源，紀錄片便隨著他的表演次第展開。最開始對於張鵬程那種拼盤耍寶式表演的拍攝，不由得讓人想起《江湖兒女》里大佬葬禮上的拉丁舞，懷疑創作者本身帶有書寫民族志的知識分子式傲慢。隨著片子的推進，張鵬程那寫滿title的名片，「曾和童安格共坐一桌」「給陳奕迅扶過摩托車」云云，去酒吧賣唱卻被指會唱的歌太老，諸多為實現音樂理想而做出的令人發噱的行為，逐漸取得了觀眾的共鳴。就像影片中驚鴻一瞥的、張鵬程原創的歌曲《命運饅頭》，因為片中對於他諸種努力的鋪墊，明白曉暢，直擊人心：「有的人，依靠音樂和命運鬥爭/有的人，靠賣饅頭和命運鬥爭/有的人，依靠自殺和命運鬥爭/你和我選擇活著和命運鬥爭。」

對張鵬程的記錄和張鵬程本身的創作主題都是非常傳統的，懷才不遇從來是文藝創作的繆斯之一。但張宜蘇的形象卻逸出了一般對於不曾發跡的創作者的認知。影片中張宜蘇於一室昏暗之中，在舊電子鋼琴上彈唱原創音樂劇《吃喝拉撒之餘》，「有一個氫原子分離，支持著你完美呼吸，我不再猶豫，在今生確定的演算法里，他告訴我未來如何決定」，如同他所崇拜的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一樣，關懷與視野都更為高遠而廣袤，雖然這一切本該是「吃喝拉撒之餘」。

靠音樂謀生而不得，和不靠音樂謀生，兩人的相遇與形象的輝映才使得對於這種音樂理想主義的表達變得完整，便是影片片名所標示的那樣，如果沒有舊電鋼，那還要什麼自行車。導演邵攀是個習武的人，二張的都市傳奇發生在徐州，一個傳統上任俠仗義的城市，似乎這一都市傳奇的產生和被記錄都更加順理成章。這個紀錄片拍了三年，剪輯中混雜了二張自己的手機自拍和導演的拍攝，今年在first影展上擊敗它獲得最佳紀錄片的《四個春天》，也是導演自身四年返鄉歷程的記錄，二者的取景攝影在一定程度上都不夠專業純熟。但紀錄片很多時候是「拍下來比拍得好更重要」的片種，《四個春天》里家庭生活脈脈流動的溫情與高飽和度的山村風景的穿插，和《自行車與舊電鋼》周圍居民對二張的不理解與音樂人對二張的理解之同情的交織，都是震撼和溫暖人心的真實，「理解萬歲」。

《自行車與舊電鋼》就像是一個紀錄片版的《醉鄉民謠》，甚至連表演時喑啞的燈光效果、低飽和度的攝影都十分相似，不過一個是張宜蘇的省電之舉，一個是科恩兄弟的有意為之，賦予了主人公的「負」主角光環。《醉鄉民謠》中和主人公有曖昧關係卻看他不上的朋友妻，其扮演者和同年大熱影片《了不起的蓋茨比》中代表old money（舊貴族）的女主黛西是同一人，這也是影片背後有趣的互文。隔著三四十年的時光去看《醉鄉民謠》，成敗皆已塵埃落定，主人公莫比烏斯環一樣循環往複的失意人生背後卻是原型後來成為美國民謠先驅的歷史地位，觀者不由自主帶有「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的自我期許。

《自行車與舊電鋼》通過參加電影節和點映，讓二張為更多的觀眾所熟知，催生了冬至時他們倆在無錫成功舉辦音樂會，對二人音樂之生的改變，對樂壇風雲的攪動，也還未可知。畢竟現在的內地樂壇，也不是張宜蘇曾經領一時風氣之先的90年代，那樣的鮮花著錦。

「沒人知道我們去哪兒，你要寂寞就來參加。你還年輕，他們老了，你想表現自己吧。」上世紀90年代樂壇的風雲人物，「魔岩三傑」之一的張楚前幾日發布了《光明大道2019》的EP，將自己的名曲《光明大道》改編為一個意在表彰創業的電影《燃點》的主題曲，歌詞里的「就當我們去送葬」被改成了「就當我們去歌唱」。

凜冬已至，搵食不易，噫嘻！

文| 解三酲

本文刊載於2019年01月11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C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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