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最偉大的探險：冰海歷劫700天
「1914年，英國探險家沙克爾頓計劃徒步穿越南極大陸。對於四十歲的他來說，這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探險......」
堅忍號船員合影。圖片來源：lifedaily.com
談起南極探險，有三個名字肯定會被提及，有人總結說：
要論科學有致的領隊藝術，當屬斯科特；要論快速高效的行進安排，非阿蒙森莫屬；但要論絕處逢生，於看似無望的困境中逃脫，那就只有真心地祈求沙克爾頓。
20世紀初，阿蒙森（Roald Amundsen）和斯科特（Robert Scott）先後到達南極點，創下人類探險史的新紀錄。而沙克爾頓（Ernest Shackleton）雖然四次前往南極探險，但每一次都沒有達到出發時的目標。
若單以成敗論英雄，在那個人才輩出的年代，沙克爾頓無疑是一名失敗者。然而，也正因為一次失敗，讓世人永遠記住了他。登山皇帝梅斯納爾將其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探險」，他說：
雖然沙克爾頓失敗了，但他救了所有的人……我明白失敗比取得成功更重要。
沙克爾頓，1874年生於愛爾蘭，1922年第四次前往南極時，在南喬治亞島因心臟病發去世，葬於島上。圖片來源：mashable.com
英雄年代的失敗者
1916年8月30日，沙克爾頓立於船頭，目光緊緊鎖定遠處的象島。上次見到留守的22名隊員還是四個月前，那時他正準備乘救生船去南喬治亞島求救。雖然求救成功，但前三次救援中，船都被浮冰阻擋，無法靠近，而這一次他終於看到了象島。
海岸上出現一個個人影，一件風衣升上旗杆，卻停在了中間的位置。沙克爾頓的心猛地一沉，難道是有人遇難，自己終究還是來晚了？
象島越來越近，他拿出望遠鏡，仔細掃過岸上的每個人。他們鬚髮蓬亂，衣服又臟又爛，經過700天的極地生存，即使是家人也沒辦法一下子認出他們。
遠處出現救援船。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沙克爾頓當然記得每一個人，他喃喃地數著：
1、2、3……21、22！
太好了，他們都還活著。他轉頭望向一旁的隊友，只有他們能明白此刻的意義，近兩年來的陰霾終於一掃而空。
留守象島的隊員。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時間回到兩年前，同樣也是8月，探險隊從南喬治亞島出發。這是沙克爾頓第三次前往南極，這次他志在成為第一個徒步穿越南極大陸的人。
早在1902年，28歲的沙克爾頓就跟隨斯科特前往南極點，那是人類首次對南極內陸進行探索。探險雖未成功，但沙克爾頓卻迷上了這片未知的白色領域。
1907年10月，沙克爾頓作為領隊再一次來到南極。忍受著雪盲、飢餓和凍傷的折磨，探險隊抵達了南緯88°23』，距離南極點僅有97.5英里（約157公里），這已是當時人類最接近南極點的距離。
然而，此時補給不足，裝備也早已破爛。清點一番，沙克爾頓不得不承認一個殘酷的事實——就此折返，還有生還的希望。
是不惜代價成為史上第一人？還是放棄多年來的目標，保全所有人的性命？沙克爾頓很快選擇了後者，再一次與南極點失之交臂。
1909年，沙克爾頓（左二）南極遠征歸來。圖片來源：irishpost.com
被困南極
1911年，阿蒙森與斯科特先後抵達南極點，人類的極地競賽終於暫告段落。沙克爾頓卻並不想就此停止自己的探險，三年後，他宣布了下一個目標——徒步穿越南極大陸。
籌齊資金後，他購買了一條原本用於北極考察的三桅木船，將其命名為「堅忍號」，取自他的家訓「堅忍致勝」。
從出發開始，堅忍號的航程就波折不斷。1914年8月1日，堅忍號起航的消息被另一條新聞取代——德國對俄國宣戰，世界大戰一觸即發。這也意味著，探險計劃可能尚未開始就被擱淺了。
大戰在即，沙克爾頓宣布堅忍號及其船員聽從政府安排。海軍部很快發來一條簡短的電文：繼續行動。在戰爭的陰霾中，探險隊揮師南下。
堅忍號冰上揚起風帆。圖片來源：theasiantoday.com
來到臨近南極的南喬治亞島，沙克爾頓又遇到難題：海上糟糕的冰情始終沒有緩解的跡象。當地的捕鯨人建議推遲計劃，等下一個季節再出發。
對沙克爾頓來說，推遲無異於放棄，身後的戰爭讓他沒法回頭再來。在南喬治亞島等了一個月，載著28名隊員和69隻雪橇犬，堅忍號向南極的威德爾海駛去。
冰山和浮冰漂浮在海面上，在陽光照射下，映出幽藍的光。堅忍號時而巧妙地鑽過浮冰間的水道，時而頑強地破開冰面，時而在開闊的海域勇往直前。
堅忍號破開堅冰。圖片來源：mashable.com
1915年1月18日，堅忍號又一次遭遇浮冰區。與以往不同，這裡浮冰由積雪構成，分解成一塊塊碎冰，緊緊圍攏在船身四周。探險隊決定停在原地，等東北風停了，看看浮冰能否自然分開。
然而，這一等就是六天。東北風刮個不停，將浮冰凍在一起。堅忍號升起船帆，開足馬力還是沖不出去。船員們紛紛帶著鶴嘴鋤和撬棍下到冰面上，試圖鑿出一條航道，卻依然無濟於事。
隊員在冰面上試圖鑿除航路。圖片來源：mashable.com
堅忍號卡在冰里，紋絲不動。探險隊被困住了！此時，他們距離登陸點只有80英里（約128公里），原本僅需一天航程。
被冰封住。圖片來源：mashable.com
浮冰漂流
外界沒有人知道探險隊遇到了麻煩。他們沒有無線電發報機，就算髮出了求救信號，那個年代沒有直升機，沒有履帶式雪地車，如何救援都是問題。
隊員們只得接受這個事實——他們要在南極一條冰封的船上過冬。工作停滯，極夜正慢慢迫近，枯燥、孤獨快要把所有人逼瘋。為了化解這個局面，沙克爾頓進行了諸多安排：
- 取消輪換的航行值班崗，設立單人觀察哨，讓其他船員可以享受充足的睡眠；
- 將船上的雪橇犬分成六隊，並指定了明確的看護者，經常組織狗隊進行對抗賽；
- 長達4個月的極夜裡，人們熱衷於各種消遣活動，包括打撲克、下國際象棋、每周舉辦歌會等。
冰上足球賽。圖片來源：mashable.com
曾有一支加拿大探險隊被困北極，但是困境中隊員們變成一群自私的烏合之眾，最終11人全部殞命北極。而堅忍號的氣氛則一片平和，這得益於沙克爾頓當初選人的原則。
一位物理學家在接受面試時，沙克爾頓的提問令其大感困惑。他沒有問有關科學工作的細節，而是問物理學家會不會唱歌。他繼續說道：
我不需要魯濱遜那樣的人，但我希望你能為同伴大聲鼓勁兒。（信息來源：《熬：極地求生700天》，阿爾弗雷德·蘭辛/著，岱岡/譯）
船上舉行理髮比賽。圖片來源：mashable.com
再見，堅忍號
極夜難熬，卻並不意味著末日來臨。船上補給尚充足，隊員們甚至樂觀地想像，等春天堅冰消融，探險可以繼續。然而，浮冰遠比想像中更加可怕。
大風肆虐時，移動的冰塊相互擠壓，堅忍號被擠在中間，左右搖晃。巨大的壓力下，船身戰慄著，發出駭人的聲響，有一次甚至向左傾斜了20度。
傾斜的堅忍號。圖片來源：shorthand-social.imgix.net
10月24日，一大塊冰直接擦過船尾，船尾柱幾乎被扭斷，大量海水湧入。排水泵連續工作了三晝夜，依然收效甚微。巨大的冰塊打定主意一般，又一次發出猛擊。甲板向上翹起，龍骨散架，堅忍號又下沉了一點。
棄船的命令是下午五點下達的。沙克爾頓最後一個離開，人們對著堅忍號三次振臂高呼，以此告別棲身一年的家園。
棄船。圖片來源：mashable.com
沙克爾頓相信行動是振奮士氣的最好方式。幾天後，帶著基本的給養，隊員們拖著兩艘救生船出發了。他們計划走到無冰海域，然後乘船前往保利特島，1902年沙克爾頓曾在那裡留下救急物資。
隨冰漂流10個月後，新目標的確讓人精神一振。他們不再原地猶豫，而是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出絕境。
海洋營。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然而，南極嚴酷的環境一下子將探險隊帶回了現實。雪越下越大，第一天他們前進不到1英里（約1.6公里），第二天只走了半英里。第三天折騰了1/4英里，他們就不得不停下。沙克爾頓承認這樣的嘗試是徒勞的，下令重新紮營，並將其命名為「海洋營」。
接下來的日子，打撈隊穿梭于海洋營和堅忍號之間，他們從船上搶救出更多物資，還拖回了第三艘救生船。但是補給還是不足，倉庫保管員認為食物最多夠100天用。探險隊只得獵殺海豹和企鵝作為補充。
拖行救生船。圖片來源：mashable.com
這年聖誕節，沙克爾頓決定重新開始行軍。這引起了隊員的不滿，五十多歲的木匠表現尤為明顯，他公開表示，堅忍號沉沒之後，自己就不再履行船員的義務。
在南極這樣的苦寒之地，隊伍中的任何嫌隙都可能致命。沙克爾頓召集了所有人，大聲朗讀了僱用船員條例，並且告知他們，薪水會付到抵達安全港，在那之前所有人還要受他約束。
在沙克爾頓的雷霆行動下，一場風波很快過去。但行軍一周後，他們再一次被迫停下紮營，這次的營地名為「耐心營」。燃料和食物越來越少，飢餓和寒冷時時刻刻折磨著每個人。耐心等待，是他們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在耐心營。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孤舟求救
離開堅忍號5個月後，等待終於有了結果，腳下的浮冰裂開了。沙克爾頓下達了期待已久的命令——開船，三條救生船載著28人出發了。
他們在浮冰間橫衝直撞，冒著暴風雪在狹小的水道間穿行。狂風攜著巨浪湧向救生船，隊員們因為長期缺乏碳水化合物，很快就沒了力氣。
夜晚宿營也成了問題。一開始他們會選一塊結實的浮冰紮營，但有一次腳下的冰山破裂，所有人差點被拋進冰海，沙克爾頓下令今後只能在船上輪流休息。
夜宿浮冰。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在風雪中航行了七天，他們在象島登陸。自離開南喬治亞島，497天的時間裡，他們從未踏上一寸陸地。有的人在漫無目的地亂走，有的人全身顫抖，有的甚至將自己的臉埋在石子里……
然而，現在遠不是慶祝的時候。象島上寸草不生，氣候惡劣，更重要的是它遠離任何航線，在這裡他們不可能被人發現。坐以待斃不是沙克爾頓的性格，第二天他就挑選了五名隊員，宣布他們將乘最大的救生船「詹姆斯?凱爾德號」去南喬治亞島求救。
登陸象島。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這是一趟更為兇險的航行。800英里（約1300公里）的航程，逆浪滔天，船被舉起又扔下，
平均每隔三四分鐘就要被澆一身水，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是如此。非常寒冷。（信息來源：《700天極地生還》，卡若琳?亞歷山大/著，王爾笙/譯）
歷時17天，沙克爾頓終於抵達南喬治亞島。同一時間，一艘500噸的蒸汽船在同一場颶風中覆滅了，而他們的「詹姆斯?凱爾德號」只是一艘22.5英尺（約7米）的敞艙船。
出發前往南喬治亞島。圖片來源：mashable.com
接下來的任務是找到捕鯨站，沙克爾頓有兩個選擇：
- 走海路需要150英里（約240公里），救生船已經傷痕纍纍，海路恐怕並不可行。
- 走陸路只需要22英里（約35公里），這意味著他們要直接翻越南喬治亞島內陸，而此前沒有人這樣做過，他們攜帶的地圖更是一片空白。
時值五月，正是換季的時候，過不了多久天氣就會變壞，救援可能變得更加困難。天一放晴，沙克爾頓就急切地和另外兩個體力好的隊員出發了。
抵達南喬治亞島。圖片來源：mashable.com
很快，一排小山出現在他們面前，像五根手指擋住了去路。他們爬上山頂，才絕望地發現腳下是起伏的冰峰，根本無路可走。數次折返，他們終於來到最後一條、也最有可能成功的路線。
此時，天已擦黑，再不回到山下，他們就會被凍僵。
南喬治亞島全景，冰川密布，山巒起伏。圖片來源：aroundthisworld.com
霧氣吞沒了下山的路，沙克爾頓建議從山坡滑下去。隊友們簡直不敢相信，一向謹慎的沙克爾頓竟然做出如此瘋狂的決定。萬一半路碰上石頭怎麼辦？要是山坡下是懸崖呢？面對隊友的猶豫，沙克爾頓厲聲問道：
你們說我們還能待在原地嗎？
這一次，好運站在了他的身邊。他們一下就衝到山下，停在一處鬆軟的雪堆中。又經過一夜跋涉，眼前再無絕壁擋路。
南喬治亞島上的山脈，穿越這裡才能抵達捕鯨站。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早上六點半，沙克爾頓聽到了汽笛聲，他急忙告訴隊友。如果真的是汽笛聲，七點一到，代表上工的汽笛聲就會再次響起。
6點57分、6點58分、6點59分……三個人目不轉睛地盯著計時器，指針一格格挪動著，到了最後一秒，汽笛聲真的再次響起。兩年前從南喬治亞島出發以來，他們第一次聽到來自人類社會的聲音。
紅線為堅忍號航行路線，黃線為堅忍號被困後的漂流路線，綠線為棄船後隨冰漂流抵達象島，藍線為從乘詹姆斯?凱爾德號到南喬治亞島求救。圖片來源：wordpress.com
20世紀最偉大的探險
17天航行800英里，之後徒步36小時穿越南喬治亞島，沙克爾頓為象島的隊友們找來了救援。
四個月後，當他再次出現在象島時，留守隊員站在岸邊揮動著手臂，像是當初送別時一樣。那時候成敗只是轉瞬之間，此去前途未卜，站在船上的隊員仍記得那個場景：
留在島上的人們可悲地站在一起，只要他們認為我們還能看得到他們，他們就一直保持著積極熱情的樣子。（信息來源：紀錄片《堅忍號：沙克爾頓的傳奇南極遠征》）
現在，28個人終於重新相逢。
「大夥都好嗎？」沙克爾頓在船上大聲喊道。
「我們都好。」他們回答。
象島告別。圖片來源：mashable.com
此刻，這場20世紀最偉大的探險已經走到尾聲，但他們創造的奇蹟至今仍為人樂道。
1995年，英國一支測繪隊同樣橫穿了南喬治亞島，即使裝備一應俱全，極富經驗的登山隊員依然感到一路危機四伏。
1997年，一群愛爾蘭人試圖複製詹姆斯?凱爾德號的航程，但在24小時內翻船三次後，他們選擇放棄。
冰上的堅忍號。圖片來源：coolantarctica.com
2002年，在「最偉大的100位英國人」的調查中，沙克爾頓位列第11位，緊隨其後的是斯科特上校。
與取得勝利相比，人們越來越中意這位「以人為本」的英雄，許多南極遠征者更是將沙克爾頓視為偶像。100多年過去了，沙克爾頓實現了自己的諾言，當初在招聘啟事中他寫道：
誠邀強者加入，征途危險，薪水微薄，嚴寒刺骨，極夜長達數月，無法確保安全返航。
如若成功，唯一可獲得的只有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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