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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年前,珠江上沉船的那個夜晚

撰文/袁征,華南師範大學教授


1972年,我高中畢業,進工廠做學徒,後來到廣州市橡膠工業局當個小職員,當時叫「以工代干」。

1975年8月3日晚,輪到我值班,在局裡過夜。那是盛夏,但局機關在一個小山包上,涼風習習,挺舒服,我睡得挺好。快天亮的時候,電話響了,是市委打來的,說兩艘客船在順德容奇蛇頭灣沉沒,上面有幾百橡膠七廠的職工。我趕快報告局領導。

8月4日早上,我們已經知道大致情況。肇慶七星岩和鼎湖山是省里最有名的風景區。但當時從廣州坐車到那裡走的是很顛簸的黃沙公路,還得過兩三個渡口,用船把車運到對岸。單程要四五個鐘頭,又累又麻煩。所以很多人願意坐船,傍晚從廣州出發,在船上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到肇慶;玩一個白天,黃昏上船,天亮就回到廣州。

橡膠七廠是國營的,有四百多職工,搞汽車輪胎翻新,在工業大道。七廠的工會和團委組織職工到肇慶,可以帶家屬,有三百多人去了。他們在2日傍晚坐船出發,3日晚原路返回,剛過十二點就出了事。

8月4日下午,第一批倖存者回到廣州。我跟著局領導坐機關里唯一的北京牌越野車趕去廣州賓館。那賓館在海珠廣場,當時是全市最高級的旅店。省領導設法避免社會不安,派船到出事的地方,把倖存的旅客分頭送回廣州和肇慶。因為有不少人聽到傳聞,在天字碼頭等待,回廣州的旅客轉到一個軍用碼頭上岸,坐車到廣州賓館,先洗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再回家。我們在賓館的大堂和走廊,看到很多穿同樣天藍色短袖襯衫的男女,都是剛從容奇回來的旅客。

圖片來自澎湃新聞

在房間里,有些工友的頭髮、臉上和衣服還沾滿棕黑色的柴油。那天凌晨,他們的紅星245號客輪在蛇頭灣跟紅星240號客輪相對而過。每艘船有四百多乘客。紅星245號上多數是橡膠七廠的職工。另一艘船上有團省委三十多人的參觀團,去看肇慶的馬安煤礦,那是「工業學大慶」的先進單位。月光明亮,江面平靜。兩艘船上多數乘客都睡了。

突然,開往廣州的船轉頭向開往肇慶的船猛衝過去。那艘船連忙躲避,但已經來不及。開往廣州的是一艘鋼板船,而開往肇慶的是一艘用水泥做外殼的船。中國的水泥船是「大躍進」的時候開始發展的,原因是要大大增加航運力量,又缺鋼材。但水泥船當客輪很不安全,那是明擺的。紅星245一撞,紅星240的水泥殼就破了個大口,紅星245的船頭深深插進去。兩艘船成了個丁字。

圖片來自澎湃新聞

兩邊的船員趕快商量,決定讓橫在江上的紅星245號向前開,把水泥船推到岸邊擱淺,使大家能夠逃生。水泥船很重,鋼殼船推了一會沒推動,上面的駕駛員就開倒車,想保住自己的船。誰知鋼殼船一後退,水泥船上的破口就失去了堵塞,江水轟地衝進去。水泥船馬上下沉,船殼上的鋼筋網鉤住鋼板船頭的東西,使它沒法完全退出。幾分鐘之內,兩艘船一起沉到水底。水泥船的柴油從破口湧出,鋪滿江面。


兩船相撞的時候,旅客們醒了,有些人摔到床下,頭破血流。

因為船員們決定把船推到岸邊,為了避免混亂,兩艘船都打開廣播,反覆要求旅客留在自己的鋪位。多數旅客服從管理,只有少數人到甲板上張望。紅星245的駕駛員違反約定,兩艘船突然下沉,甲板上的乘客急忙跳水。船艙里的人拚命往外沖,但走廊和樓梯很窄,窗戶又裝了鐵條,很多乘客被絕望地困住。

這場災難的正式名稱是「八·四海事」。「海事」是專業術語,選這個詞應該是小心避免對社會的刺激。

圖片來自澎湃新聞

在廣州賓館,我們一個房間一個房間走,打聽情況,安慰工友。

局裡成立「八·四海事善後辦公室」,領導指定我做辦公室主任,不是「善後辦公室」的主任,那是局領導當的,是「善後辦公室」里辦公室的小頭目,管秘書和後勤的事。我還不滿二十,剛從學徒升為一級工。跟我一起乾的同事資歷比我深,經驗也比我多。因為當時流行重用和培養青年的風氣,所以有這不妥當的決定。

遇難者的屍體很快就運到廣州殯儀館。我和幾個同事住到路對面的空軍招待所,橡膠七廠的幹部也住了進來,組織遇難者的親屬認屍。我們樓前天天停一輛民用牌的黑色賓士轎車,應該是市領導在坐鎮指揮。

最後統計死難者共432人,其中廣州380人,肇慶52人。這是1949年以後中國最嚴重的航運事故。橡膠七廠遇難108人,包括職工75人,家屬33人。殯儀館缺乏冷凍設備,就是在幾個大屋子裡放些冰塊,地板鋪一層稻草,把屍體擱在上面。天氣太熱,冰很快融化,滿地都是水。在江里打撈上來的屍體一下就腫脹變形,難以辨認。屋裡又臟又臭,認屍辛苦極了。

那年頭有不少非常糟糕的事,但普通百姓之間的關係在很多時候是挺好的。本來認屍是親屬的事,但死者的親人受到了太大打擊。有些失去兒女的父母連自己都不知怎麼生活下去,很難在惡劣的環境里辨認面目全非的屍體。於是同事和朋友儘力幫助。他們天天到殯儀館來,做著世界上最難做的事。


這樣的熱心人很多,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局宣傳隊的工友。當時橡膠局挑二三十個青年工人,搞了一支文藝宣傳隊,住在市郊沙貝島。那地方現在叫金沙洲,原來是個特供農場,為省政府養雞、鴨、蛇和鵪鶉之類東西。1966年以後批判領導搞特殊化,農場關掉。橡膠局在那裡建了橡膠六廠。局宣傳隊的人集中在這個廠排練,到各廠演出。生產企業養個文藝宣傳隊,當然不正常。但當時就是不正常的年代。無論如何,這不是那些年輕人的錯。

宣傳隊里有兩個七廠的工人,叫大家一起到肇慶玩,有八個宣傳隊員響應。8月4日凌晨撞船,橡膠機械廠工人、小提琴手陳少霏被震醒,不久發現船在下沉,覺得這是生死時刻。剛好他床頭的窗戶少了一根鐵條,少霏趕快叫身邊的舞蹈隊員陳穗明爬出去。缺口很窄,穗明又背了個小包,卡在那裡。少霏拚命推,穗明終於逃到外面。這時江水已經淹過窗口,少霏硬鑽出來。船已經沉得挺深,他蹬腿浮到江面,大口喘氣。太懸了,距離死亡可能只有幾秒!船在江心相撞,兩邊離岸有三四百米。少霏在黑暗裡看到陸地和山嶺的輪廓,使勁游,最後氣喘吁吁地到了江岸。

八個隊友去旅遊,只有少霏和穗明生還。宣傳隊的年輕人傷心極了,馬上挨家看望去世朋友的父母,每天到殯儀館尋找遭遇不幸的朋友。少霏也去了。那場災難的刺激太大,他天天睡不著,昏昏沉沉,到了遇難隊友家也不會講話。但他覺得那是自己對朋友的責任,自己到了那裡,就是對朋友家人的支持。

舞蹈隊員姚衍儀的姐姐認定了妹妹的遺體,姚媽媽拿出女兒最好的衣服給她換上。宣傳隊員們一起參加葬禮。但容奇事故現場的軍人在一具年輕女屍上找到工作證,確定那才是姚衍儀。宣傳隊的年輕人陪衍儀一家舉行了第二次葬禮。在最悲痛的日子裡,這樣的陪伴不知有多重要。

那些年輕人把去世隊友家裡的遺物照下來,還做了張他們六個人頭像排在一起的相片,作為紀念。局裡的一個中層領導很不滿意,說那些多情的青年表現了小資產階級情調。其實階級是人的社會地位。波普爾說得好,一個人以什麼為業,就屬於什麼階級,不管原來干過什麼。那位中層領導是工人勞動模範出身,但已經成為正兒八經的管理者,所以是管理階級。而那些年輕人儘管過去是學生,當了工人就是工人階級。同一個階級的人也會有不同的情感和想法。在那個年頭,小資產階級是挺不好的身份。因為人家念過高中,感情細膩,就給人扣上異類的帽子,那很不寬容。

因為防腐條件太差,屍體在殯儀館放了一個星期,就不得不全部火化了。容奇那邊的屍體更沒法保留,只能在當地掩埋。好些遇難者的家庭沒有找到親人的遺骸。

我們離開空軍招待所,搬到工業大道口的橡膠工業研究所,繼續做其他善後的事。


出事之前不久,橡膠局開「工業學大慶會議」,在各廠找了一些人來幫忙,其中有七廠的打字員謝妮。那是個小巧活潑的女孩。她的愉快很能感染人,大家都喜歡她。會議開完,到局裡幫忙的人準備回工廠,在我們的辦公室搞了個歡送會,大家坐下喝點茶,吃幾塊硬糖,講些祝福的話。我跟謝妮開了幾個玩笑。幾天之後,我在橡膠研究所給謝妮填死亡登記表,心裡真難過。

有人說,產業工人之所以偉大,一個原因是紀律性強。這是讀書人的想像。一個七廠的年輕人拖拖拉拉,到大沙頭碼頭的時候船已經開了。他從頭上摘下草帽,扔給甲板上的朋友,說:「帶著我的帽子去轉一圈吧!」結果那傢伙逃過一劫。命運無常,一至於此。

我們每天接待遇難工友的親屬。省政府為了安定人心,允許非直系親屬頂替,還把入廠的最低年齡降到十六歲。十六歲當工人,現在看當然不合適,但當時進國營工廠幾乎是全國百姓的夢想。另外買了全票的遇難者有一千五百元的賠償,買了半票的有七百五十元,無票兒童賠三百五十元。國營大廠工人每個月才拿四十多塊錢,那賠償是挺大一筆數。由於這些原因,善後工作總的來說還順利。但我們仍然經常挨罵。他們失去了親人,心情不好,可以理解。我們一直非常耐心。

資料圖:1970年代珠江

過了十天左右,在橡膠研究所的工作幹得差不多了。我和橡膠局五六個同事去七廠處理最後的事。四百來人的工廠,一下少了七十五個職工,這是巨大的損失。但七廠很快就恢復了生產。廠里多數都是事故的倖存者,剛剛逃出沉船的災難。他們幾天之內就穩定了心緒,大家默默分擔去世工友留下的事情。

紅星245和紅星240在江中沉沒,有個青年工人拚命游到岸邊的甘蔗田,把照相機交給女朋友,又下水救人,結果再也沒有回來。當地的村民聽到動靜,就敲響銅鑼,一起趕到江邊,推出舢板救人。村裡的「赤腳醫生」在岸上給撈上來的乘客做人工呼吸。後來那些農民一直照顧著兩艘客輪的生還者,直到政府派船接走他們。

我們在橡膠七廠大概幹了一個星期。

在法院,紅星245號客輪的駕駛員說,跟水泥船相遇時突然轉舵,是為了避開一艘無燈的小艇。但調查找不到任何證據。由於事故嚴重,他受到交通肇事的最高懲罰,被判七年徒刑。隨後,珠江內河的客輪全部拆掉窗戶上的鐵條,水泥外殼的船隻也被逐漸淘汰。

附註:筆者參考了楊曉紅《「8·4海難」真相:29年前沉船夜400餘人永沒珠江》(《南方都市報》2004年8月4日)、郭小為、郭曉燕《37年前兩船相撞,432條生命隕落珠江》(《新快報》2012年4月24日),和陳曉平《1975年兩艘紅星輪相撞事件》,(《澎湃新聞》,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38092)。特別感謝老工友陳少霏先生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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