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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歲的回眸——《迦陵詩詞稿》中的心路歷程

2014年文化中國論壇

我是1924年生人,現在2014年,我是恰恰整整的來到這個世界上九十年了。我前些時候在南開大學「初識南開」的講座上也曾經講到,你們今天看見站在講台上蒼然白髮的葉嘉瑩,這是現在的、眼前的、剎那之間的我。我站在這裡,今天成為這個樣子,不只是我的形體,我的相貌,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一切,為什麼成了現在的這個樣子,我是怎麼樣走過來的。所以我說「九十回眸」。但是「九十回眸」是「事往便同春水逝」,往事如煙,你什麼都看不見了。我這個人有一個習慣,我從小就學詩,就讀詩,就吟唱,所以我就隨口可以唱一些詩。我從很小,大概十一二歲就開始作詩。我那個時候雖然也沒有讀過《易經》,也沒有學過孔子的大道理,我只是寫我自己的所見所聞,我內心之中,我當年幼稚的感受,我就寫出來了。而暗中我想也符合我們古人所說的「修辭立其誠」。所以雖然是「往事如煙不可尋」,但是我有一些個詩篇留下來了,我就可以借著我的詩篇來回眸,看一看我過去走過了什麼樣的歷程。

我是1924年出生的,1924年是什麼年代?中國正是在北伐的年代,到處都是戰爭,到處都是軍閥,直奉戰爭,直皖戰爭,各種的戰爭。我是在亂離之中出生的。另外有一個我回眸覺得非常可紀念的一件事情,就是我出生的月份是陰曆的六月。中國古代的有一個習慣,每個月都以一朵花標識,比如說正月是梅花,六月是荷花。我是六月出生的,我的父母就給了我一個小名,就叫「小荷」。既然是叫作「小荷」,我內心之中就不由地對於凡是與荷花有關係的一切事物,都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情。我回想起來,覺得就像佛法所說因緣經,萬事各有因緣。你追尋不到今世的因緣,甚至於過去的一些個因緣,有始以來的種種因緣。人有的時候你出生,你不知道從哪裡來,你不知道你到哪裡去。可是像我活了九十年這樣久,而且我又留下來一些詩歌的痕迹,我現在回頭看我小時候寫的詩,我就覺得很奇怪,我十幾歲的小孩子,為什麼說這樣的話,為什麼寫這樣的詩。而我也不是一直寫那樣的話,一直寫那樣的詩,我中間經過了多少次的改變和轉折,我也寫了現在九十歲的一些個詩詞。我們今天就回眸,看一看我自己是怎麼樣成長的,我的心路的歷程。

我從很早,背書、背詩,而且是吟詩,是非常早的,這就是因緣。我出生在北京一個非常古老的家庭,我家裡邊的長輩沒有送我去學校,沒有上幼稚園,沒有上小學。我就在家裡邊。我的啟蒙,我讀的第一本書就是《論語》。那個時候也不大講解,就是讓你背《論語》。所以現在有什麼難解決的問題,我忽然間就想起裡面的一句話來。前幾天我們家的保姆說,她說你整天待在八層的樓上,也不出門,外邊的世界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已經都落伍了,你跟不上這個時代了,你也不找人聊一聊天。我說你跟人家聊天,聊什麼呢?都是東家長西家短:這個人跟這家的老太太工作怎麼樣怎麼樣,那個人跟那家的老先生工作又怎麼樣怎麼樣,然後家裡有什麼傢具。她說你從北京出來,你家裡沒有一些古董嗎?我說真是非常遺憾,我一件古董也沒有。她說你每天就是在你的書桌前面看書寫字。我說你們聊天,你覺得很有意思。我說孔子說過一句話,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她說那是哪幾個字啊?你給我寫下來我看一看。我常常跟她講話的時候,一下子就想起來孔子的話語。我現在回想起來,我當年讀《論語》背書的時候,沒有講,但是有一句話,就忽然間給我一種很強烈的震動,就是「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說你早上聞了道,晚上死了,你都沒有白活這一場,你沒有白白來到世界上一次,朝聞道,夕死都可矣。我那時候也沒有敢問我的老師,我就一直存了這個問題。

然後呢,我小時候背詩,大概十歲上下,我的父親當時是在航空界做事,是在上海。我伯父在家裡,說你去作一首詩吧。我就作一首詩,當然作得非常幼稚,我現在記載下來的最早的一首詩,這是非常幼稚的詩。我寫的是《秋蝶》,秋天的蝴蝶:

滿地新霜月乍寒

三秋一覺庄生夢

晚風翻怯舞衣單

幾度驚飛欲起難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要追究人生一個終極的問題,你所得到的是什麼?有一天你離開這個世界,你留下的是什麼?這種無常的感覺。而這個都是我小的時候隨便亂寫的,真正我所經歷的我還沒有說。我後來又讀詩,讀李商隱的詩。李商隱有一首詩,題目是《送臻師》。「臻師」是一個法師。那麼他送這個臻師,所以用了佛家的典故,他說「苦海迷途去未因」,我們人生在苦海之中,大家都迷了路,你不知道過去、未來的種種因緣。 「東方過此幾微塵」,佛法東來,經過了多少微塵的大千的世界,「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大般涅槃經》上曾經記了一個故事,說釋迦說法的時候他身上每一個毛孔都可以出現一朵蓮花,每一朵蓮花中間都有一尊佛像。《大般涅槃經》前邊曾經有一篇《序言》,這個《序言》曾經說過,說是這個「世尊大放光明,各有一佛,微妙端嚴,爾時所有眾生多所利益」。每一個毛孔有一朵蓮花,每一朵蓮花有一尊佛像,可以「利益眾生」,可以拯救眾生。我偶然讀到李商隱的詩,偶然聽到李商隱說「苦海迷途去未因,東方過此幾微塵。何當百億蓮花上,一一蓮花見佛身」,都現出了一個佛的形象。我都是偶然,所以我講因緣。我就在想,我出生在荷花的月份,我小名叫作「荷」,所以我就寫了一首《詠荷》的小詩,我說:

《詠荷》

植本出蓬瀛,淤泥不染清。

如來原是幻,何以渡蒼生。

你看我寫的時候是1939年,我不過是十五歲,我有什麼能力可以說到「渡蒼生」。可是因為我所經過的那個時代是太痛苦了,我生在北伐戰亂的時代。我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發生的「七七事變」。晚清、民國初年的人都是有一個理想要救國的。甲午之戰,中國的海軍一敗塗地,所以我的父親當時考的是北大的外文系,出來就進入了當時那個航空署(不叫做「航空公司」),他一生所致力的,就是翻譯介紹西方的航空事業,飛機上翅膀有了冰是怎麼樣,無人駕駛的飛機應該怎麼樣駕駛,我父親這些個翻譯的文章現在還留在《大成》古舊的雜誌之中。當我們的國土一片一片地淪陷,飛虎將軍陳納德來援助中國的時候,跟中國航空的隊伍有密切的合作。可是我父親從「七七事變」,就隨著政府輾轉的遷移,到了後方,八年沒有信息。南京大屠殺的時候,我父親在南京,上海的四航抗戰的時候,我父親在上海,真是生死存亡莫卜。我們淪陷在當時的北平,我母親就在憂傷之中,在抗戰的第四年,最艱苦的階段,去世了。我是最大的姐姐,有兩個弟弟,大弟小我兩歲,小弟小我八歲,我就要做一個長姐,每天我小弟起來,我要給他穿衣服,要送他上學校。古人常常說,沒有父母,就是「孤露」,說你就是孤單的,你就曝露在人生之中,沒有一個遮蔽,沒有一個蔭庇,我就經過了這樣的事情。今天時間也不多,我只能簡單地再給大家讀我的一首詩,我是如何經過這些艱苦,我又是如何成為現在的我。我現在讀一首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寫的《哭母詩》。我寫了八首《哭母詩》,我現在來不及讀,我只讀這一首:

《哭母詩》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凄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為什麼我母親臨死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因為我母親當時是子宮裡邊生了瘤,在北京很多中醫看了很久都沒有看好,當時有人就說這個應該開刀,可是北京好像說找不到一個開刀很好的醫院。天津有租界,租界裡邊有外國的醫院,外國的醫生開刀的技術好,所以就由我的舅父陪著我母親到天津的一個外國的醫院去開刀。我當時高中三年級,正是考大學的時候,我母親說,小孩子的功課學業要緊,不要跟隨我來,說過幾天我開完刀就回來了。因為我那個時候真的什麼事情都不懂,我母親也沒有叫我跟著她去。我母親去了以後,開刀,後來我的舅父告訴我說,開刀以後傷口感染了,感染了沒有辦法,已經到了不治的地步了。可是我母親說不願意死在天津,說我們小孩子都在北京,她不放心,一定要回北京。那時候也沒有火車的快車,我母親是死在火車上的,所以一句話也沒有留下來。這是我所寫的哭我母親的詩。運回來以後當然要殯殮,都是我親手給我母親換的衣服。當我體會到人生,就是棺材板蓋上,敲下釘子的時候,所以我說「凄絕臨棺無一語」,我是「漫將修短破天慳」。我是小的時候在淪陷區,經過了戰亂流離,體會到人生的苦難。我母親的去世,使我體認到生死的無常。這是我的「心路的歷程」,是怎麼樣走過來的。

我姓葉,其實我們家是屬於葉赫的部族。葉赫納蘭,有兩個出名的人物。一個就是清代有名的詞學家納蘭性德,一個就是有名的西太后葉赫那拉。所以我們家裡是個很古老的家庭。我們的長輩說,不要到小學去讀那個「大狗叫,小狗跳」,像我的女兒在台灣上小學,回來背書,背「來來來,來上學,去去去,去遊戲……見了老師問聲早,見了同學問聲好」,背這些個東西,他腦子裡邊記憶力最好的時候裝下這些個東西,有什麼用處。我小時候是從《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的四書開蒙的。可是我們家裡邊,說你只要相信孔子,讀孔子的書就好了,我們家不接受任何的宗教,所以我從小從來沒有跟宗教接觸過。我就說因緣,這只是因為我出生在荷花的月份,我就總以為我與荷花,與蓮花有一點因緣。我在大學讀書的時候,我的老師顧羨季先生也喜歡佛法,他偶然就引一些個佛經的話頭。我就看到報紙上有一個消息,說當時廣濟寺有一位高僧來講《妙法蓮華經》,我看到與蓮花有關係,我就想這個「蓮華」怎麼樣呢,所以我就跑去廣濟寺,這是我第一次接觸與佛家有關的,就是《妙法蓮華經》。我當時很小,對於宗教,對於佛經,從來沒有接觸過,所以我聽講的結果,只記了兩句話,說「花開蓮現,花落蓮成」。說人生,你開花的時候,人人的內心都有一粒成佛的種子,就看你有沒有覺悟了。而你這個種子,當你花開的時候,它原來就在你的心中,「花開蓮現」。可是你有沒有成佛,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成的,是「花落」才「蓮成」。等它所有的繁華,所有的花瓣都凋落盡了,那個時候它的蓮子才結成。我聽了《經》,就只記得這麼兩句話。我回來也寫了一首詞,我說:

《鷓鴣天》

一瓣心香萬卷經。茫茫塵夢幾時醒。

前因未了非求福,風絮飄殘總化萍。

時序晚 露華凝。秋蓮搖落果何成。

人間是事堪惆悵,簾外風搖塔上鈴。

我在戰亂之中,父親到後方,多年沒有消息,母親又去世了,我雖然是小名叫「荷」,與蓮花有了因緣,人家說「花開蓮現」,「花落」才「蓮成」,「秋蓮搖落」是「果何成」,我不知道我將來會落得一個什麼樣的下場,我的人生會走過什麼樣的路線,會有什麼樣的完成,這我是不知道的。這是我現在回顧我七八十年前的作品。總而言之,那個時候我是有過這樣的想法。

小的時候我就寫些個短小的絕句跟短小的令詞,後來我讀了輔仁大學的中文系,在大學裡邊慢慢跟老師學作詩,就越寫越長了,寫了一些個七言的律詩。1944年,我20歲,正是大學畢業的那一年。1944年的冬天,那是抗戰最艱苦的階段,我們是1945年才迎來抗戰的勝利的。1944年的冬天是抗戰的危急存亡之秋,真是國脈懸於一線,不知道如何,是日本的這種狂妄的心思,讓它跟美國太平洋珍珠港宣戰,美國發射了兩顆原子彈我們才勝利的。否則的話我們不知道,我們勝利在何日。所以1944年的冬天,我寫了五首詩,中間有一首,我是這樣寫的。

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

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

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

伐茅蓋頂他年事,生計如斯總未更。

我說「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我說的「盡夜狂風撼大城」,一方面是寫實,你看那冬天,吹起來嗚嗚帶著響哨的狂風,好像它把這整個城都震動了。「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都是戰亂。北大的紅樓關的都是日本人,拘押的都是所謂抗日的人士,半夜聽到他們那種酷刑拷打的哀哭的聲音。而日本人喝醉了酒在馬路上逍遙地走過去,唱著《支那之夜》。所以我說「盡夜狂風撼大城,悲笳哀角不堪聽」,我們那些被拘留的人的那種悲苦的受慘刑的呼叫,日本人的狂妄地唱著《支那之夜》的那種瘋狂的情態,「悲笳哀角不堪聽」。我後面說「晴明半日寒仍勁,燈火深宵夜有情」,偶然天氣晴了,也許偶然我們傳來一些後方的好的消息,但是終究我們的勝利沒有來,天也沒有晴。「晴明半日寒仍勁」,我一個人在家裡,當然我有我兩個弟弟,也都還很小,所以「燈火深宵夜有情」。我們那時候連電燈都沒有,點著一盞油燈,屋子裡生了一個火爐,當寒風凜冽的冬夜,爐火也半殘滅了,燈也是如此的微弱,所以說「燈火深宵夜有情」。雖然是微弱的爐火,雖然是微弱的燈光,但是有燈光,有燈光就有希望,有燈光就有光明,所以我說「晴明半日寒仍勁」,那「燈火深宵夜有情」,我的希望,我的理想沒有滅絕。「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我現在都很奇怪,我當年怎麼會寫出這樣的句子來。一個人活在世界上,你不想做一些事情就算了,我說「入世」,如果你真想要入世,如果你還真是想為這個世界、國家、人民做出一些事來,你就避免不了勞苦,避免不了繁瑣,避免不了別人的埋怨和責備。你只要入世,你就應該拚掉。前兩天張靜跟我在一起還說到,我這個人,她說我對於我寫的詩歌一個字斤斤地計較,可是我對於外邊的事情,是非常遲鈍的,對於人際之間得失利害的這種爭競,我完全不理解。 「逃禪不借隱為名」,我內心自有一片安靜的境界,我不用隱居在深山,不是在深山之中你內心才得到安靜,你就在混濁的人世之中,你能不能保存你內心的一點清白和安靜呢?所以我說「入世已拚愁似海,逃禪不借隱為名」。「伐茅蓋頂他年事」,那就是說,我絕不為自己做任何的。「生計如斯總未更」,我說我的生活的理想,就是如此。我一直沒有改變,這我都很奇怪,我當年那麼年輕,其實連「入世」也沒有,我還在大學讀書,我怎麼會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呢?

1945年,就是勝利的那一年,我大學畢業了。大學畢業我就去教中學,暑假以後,八月以後我們就勝利了。勝利以後,我已經在中學教書了,作為一個中學老師,我帶著我的學生站在馬路上,歡迎我們勝利的國軍回來。可是轉眼之間,後方來的那些個接收的人員,就變成了「劫收」,做了很多違法違理的情事,把我們當年的一片的熱情完全都打擊了。我還是在中學裡邊教書,到了結婚的年齡,我一個中學的老師很喜歡我。因為我做學生念書念得不錯,她就把我介紹給她的弟弟了。她的弟弟就拚命來追,每天都跑到我們家來。他本來在秦皇島有個工作,後來他就說失業了,在北京,貧病交加。他有一個親戚,給他在南京的海軍找到了一個士兵學校的教官的工作,他就要讓我跟他訂婚。他說你不訂婚我就不走。我想,也許他就因為他總是跑到北京來找我,才把秦皇島的工作丟掉了。他也不敢說是,只是找我。他找了他一個同學的弟弟來找我的弟弟。那時候我們有一個空屋子,擺了一個乒乓桌,每天在那裡打乒乓球,所以我以為他是因為我而失業的,我就答應了他。他海軍到南京工作,我就跟隨他到了南京。我(1948年)3月到的南京,那個時候是國民黨敗退的前夕,他在海軍做教官,我找了一個私立的中學也教書。我們租一間房子,空空蕩蕩,一無所有,只有一張床鋪,一個桌子。每月你要跟房東說多少房租,不說多少錢,說是幾袋米,還是幾袋面。不是說真的你到時候把幾袋米跟幾袋面搬到他那兒去,是摺合市價。今天的一袋米是多少錢,一個月以後,絕對不是這個價錢,一天以後,都不是這個價錢。我剛剛結婚要做家庭主婦,下課回來拿著個小油瓶,要到油店去打一瓶炒菜的油回來,排了很長很長的隊,等到排到你,他說沒有了。你要買一雙鞋子,到那個白下路的太平商場,所有的百貨公司的架子都是空的。這是當年國民黨從南京撤退的前夕的情景。我結婚沒有半年,然後他們海軍到了台灣,我就跟他到了台灣。

到了台灣第二年,我生下我的女兒。我生下我的女兒不過只有半年,我在彰化的女中教書,我先生趁著聖誕新年的假期,從左營的海軍到彰化來看我們,是聖誕夜,Christmas Eve,24號到的,25號一大早,天還沒有亮,就來了一群海軍的官兵,把我的先生帶走了,說他有思想問題。然後,我不放心,我帶著吃奶的孩子(幸虧我的女兒吃我的奶,不用帶奶瓶、奶粉,只帶一些個尿片子)就跟他去了。那時候台灣的海軍還沒有專車,就是坐火車,我就跟著上了火車。到了左營,他就被關起來了。音信不通,我待了好多天,一點消息都問不出來。我還要維持我跟我孩子的生活,我就又坐著火車回到彰化。那時候也沒有計程車,我帶著孩子,拿著她的尿片子,從火車站走到彰化女中。我心裡邊雖然有這麼多的悲哀和煩惱,見到彰化女中的同事,她們說你先生怎麼樣了,我說沒有什麼問題,他留在那邊還在工作,我先帶孩子回來了。我不敢說。雖然我不敢說,半年之後,我的女兒還沒有周歲,又來了一批人,把我住的宿舍給包圍了,把我當時跟那個彰化女中的女校長還有另外一個女老師,統統關起來,還把另外學校六個老師也都統統關起來了。現在電視上在演什麼《原鄉》,當時台灣政府就是認為這些從大陸來的人,思想都有問題。我就帶著我吃奶的女兒被關起來,幸虧是吃我自己的奶。他們要把我們送到台北的憲兵總部,長期地關起來。我們當時被關在彰化警察局,我就抱著我吃奶的女兒,去找了那個局長。我說你要關,你就把我關在這裡,反正我帶著女兒也跑不掉,你把我帶到台北的憲兵司令部,我先生已經被關了,我從大陸來到這裡,一個親友都沒有,萬一出了什麼事,我找一個人都找不到,我的孩子還不滿周歲。那個警察局長還不錯,他就把我放出來了。但是因為我是有匪諜嫌疑的人,就不可以再工作,我就無家可歸,歐陽修說「無一瓦之覆、一壠之植以庇而為生」,我沒有,我連一片瓦都沒有,所以我沒有辦法,我就去投奔了我先生的一個親戚。當時他們生活也很緊張,我就在走廊上,每天晚上打一個地鋪。那個時候,我寫了一首詩,這首詩當時沒有一個人看見過,是一直到我回了祖國,我1979年回來教書,國內的出版社要出版我的詩集,我才敢發表當時這首詩,就是我的《轉蓬》這首詩.

我說「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我就如同一個隨風飄轉的蓬草,離開了故鄉,在離亂之中。那個時候,你們看那個《原鄉》。你說現在你到哪裡去,有手機,一下你就可以都講話了,當時我們連寫信都不敢。從此與故鄉隔絕。我每次講杜甫的《秋興八首》,說「每依北斗望京華」,我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夠回到我的故鄉,看到我的家人。所以我就寫了《轉蓬》。我是一個隨風飄轉的蓬草,「轉蓬辭故土,離亂斷鄉根」。「已嘆身無托」,我先生也不在,沒有工作,沒有家庭,連個床鋪都沒有。「已嘆身無托,翻驚禍有門。覆盆天莫問,落井世誰援」,當時人都不敢沾惹你,凡是有匪諜的嫌疑,沒有人敢招惹你的。你看那個《原鄉》就知道,你要是連累上就不得了。所以我就寫了這樣的詩,「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幸虧我先生雖然喜歡亂講話,但是他沒有參加過任何組織,三年多以後,他被放出來了。放出來就證明,我們沒有思想的問題,我們不是匪諜。所以這個時候就有人請我到台北去,所以我就到了台北。本來在中學教書,後來因為台大有些個我的舊日的老師,我就到了台灣大學去教書。然後不但到了台灣大學,我這個人,只要一教書,就大家都找我去教書,所以在北京教了一個中學,後來變成三個中學,在台灣教了一個大學,後來就變成了三個大學。我在台灣教了很多年書。那個時候我們大陸,竹幕深垂,那些西方的想要研究漢學、漢詩的學者,沒有機會到大陸來學習,就都跑到台灣來學習。學古典詩歌的人一看,台大、輔仁、淡江,詩選、詞選、曲選、杜甫詩,都是我在教;大學國文每天的廣播,都是我在講;後來台灣開始有了電視台,電視台的中國古詩,也是我在講,所以就有很多西方的學者就找我來學習。然後台灣大學的錢思亮校長,就把我交換到了北美的密西根州立大學,然後我就去了那裡。去了那裡,哈佛大學的一個教授來interview,他interview完了以後就把我約到哈佛大學去。我跟台大的校長說不去密西根了,他不許,所以就去了密西根。我先生是內心有準備的,他不想留在台灣,所以他說你出去的時候,就把兩個女兒帶出去,說女兒沒有成年,要跟著母親出去。一年之後交換的教授可以申請眷屬,就把我先生接出去了。然後第二年哈佛大學就把我請去做客座教授。到了暑假,兩年的交換期滿,我就要回台灣。哈佛大學留我,說你先生也在這裡,兩個女兒也在這裡,而且台灣把你們關了那麼久,為什麼你要回去?我堅持要回去。我說第一個我要守信用,我交換是兩年,而且(台灣)那三個大學,請我去教書的人,都是我的長輩,我的老師,他們對我非常好,九月開學了,我把三個大學的這麼多課一下子都撂下了,我對不起老師。還有,我八十歲的老父親在台灣,我不能說把孩子跟先生都接出來,把我父親一個人放在台灣。所以我就回去了。你們現在去哈佛大學可以看到,它從學生活動中心,到校園的本區,在中間有一大片的草地,所有的車輛都是從底下通過的,很安靜。可是我在那裡的時候,上邊汽車的來往非常頻繁。那個時候剛剛把這個通道修成,剛剛把這個草地鋪上,我一個人走在草地上,就忽然間跑出來兩句詩。我常常開玩笑說,我的詩不是作出來的,都是自己跑出來的。我說「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這個就是當年我正在跟哈佛大學的那個教授談論著我要回台灣的時候,我經過他們新修成的這一片草地,而且我在哈佛的辦公室,窗外一大棵楓樹,每年看它長葉,看它秋天的葉子變紅,看它冬天蓋滿了白雪,現在是第二年,「又到人間落葉時,飄飄行色我何之」,我到哪裡去?我是想回大陸的,可是那是哪一年?那是1968年,我們大陸正在文化大革命,我不敢回去,所以我說「又到人間落葉時」。台灣我當然是要回去,因為我跟我先生出來了,我父親在那裡,可是大陸我不敢回來,所以我說「飄飄行色我何之」。「曰歸枉自悲鄉遠」,《詩經》上說「曰歸曰歸」,「胡不歸」,我倒想回到我的北京的老家,「曰歸枉自悲鄉遠,命駕真當泣路歧」,我現在要走,我到哪裡去?我是聽他們的勸告,留在美國?還是我要回大陸?還是我要回台灣?「飄飄行色我何之」。「命駕真當泣路歧」,所以我現在又要上路了,到哪裡去?我說「早是神州非故土」,神州大陸是我的故鄉,可是文化大革命我回不去了。「更留弱女向天涯」,我兩個女兒還沒有成年,我要把她們留在美國了。「浮生可嘆浮家客,卻羨浮槎有定期」,傳說那個浮槎,每年還會回來,但是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所以我就回了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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