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人物 > 我的老闆龐麥郎

我的老闆龐麥郎

導演賈樟柯曾為《我的滑板鞋》哭泣,說這首歌有一種準確的孤獨。龐麥郎因為這首歌火遍大江南北,也一度回家鋤草、餵豬。龐麥郎莽撞地衝擊階層和命運,卻被人們當成笑話景觀。這種孤獨寒徹入骨。

文|崔玉敏

口述|白曉,曾為龐麥郎經紀人

···

1.

2015年秋天,我和龐麥郎第一次見面。我們約在陝西人民醫院背後的一家商場。龐麥郎穿著棒球服、牛仔褲,腳踩英倫皮鞋,聊天時,他會盯著正前方的一小團空氣,不肯直視我的眼睛。

那時,他剛剛從輿論漩渦里抽身出來,狀態不佳。《我的滑板鞋》熱潮退卻,媒體報道《驚惶龐麥郎》又將他刻畫為一個「狡黠、善變、驚惶的人」,一波三折,巔峰的時刻過去了。他想重整旗鼓。

他說要辦個人演唱會,必須是專場。我找人,將場地從200萬一場的省體育館置換成了西安城郊的一個體育場,結果,他不願出場地費,也沒企業願意贊助。

朋友建議說,可以去Live House(小型現場演出,多針對一些地下樂隊),全國巡演,龐麥郎也同意。

同事一再提醒我,龐麥郎很土,唱歌嚴重跑調。我還是決定和龐麥郎搭夥。音樂巡演可以全國各地走,我剛好有人脈可以敲定場地,龐麥郎熱度尚存,專心負責唱歌,票房收入不至於太差。

我就這樣成了龐麥郎的經紀人。

那時,我們分別租住在陝西人民醫院的前後門,整天混在一起討論演出事宜。龐麥郎租的房子三室一廳,傢具很少,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可以俯瞰西安城。

坐在窗前,龐麥郎說自己的偶像是邁克爾·傑克遜。我告訴他,邁克爾·傑克遜建立了夢幻莊園,對全世界的孩子免費開放。龐麥郎感到很新奇,他說自己也想建立一個王國,把全世界的孤兒和老人都安置在那裡。

為準備演出,我們添置了20多套演出服裝,龐麥郎把直發燙成他最喜愛的邁克爾·傑克遜的捲髮。做完頭髮的龐麥郎心情大好,覺得自己「年輕、時尚、國際范」,一起吃一頓肯德基或麥當勞他就很開心,認為外國人都吃這個。

作者圖 | 陪龐麥郎去理髮

從理髮店出來,我們一起走在西安的大街上,龐麥郎步伐輕快,九分褲褲腳下露出纖細的腳踝,他說,「作為一個舞者,有月光的話我們就要跳舞」。

這源於《我的滑板鞋》中的歌詞。25歲之前,他一直住在漢中市寧強縣的南沙河村,去過最遠的地方是鎮上,他一直夢想擁有一雙自己的滑板鞋。

他從小就喜歡哼唱,自己寫的歌詞記滿了筆記本。等到2008年,他去漢中市區打工,終於在一家專賣店找到一雙心儀的紅色平底鞋。

巡演名稱最終確定為「舊金屬絕版演唱會」,我負責聯繫場地、溝通價錢和時間、安排衣食住行,他負責唱歌。

第一場演出在杭州酒球會,現場來了200多人,非常熱鬧。《我的滑板鞋》前奏響起時,台下觀眾的合唱和歡呼聲甚至淹沒了龐麥郎的聲音。

我被熱烈的氣氛感染,站在後台捂著臉哭。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他背著蛇皮袋離開大山,搭車走進城市的樣子。

我們都來自底層,沒有受過系統專業的音樂訓練,他能走到這一步實屬不易。

龐麥郎有一次打動了我。在演出城市的機場值機,我在座位上看書,他突然站起來,走到飲水機的位置,一個看上去六七歲的小孩子一直在附近走來走去,原來孩子要喝水,自己夠不到飲水機上的一次性紙杯。

龐麥郎幫他接了一杯水,小孩喝完後,又喝了一杯。龐麥郎摸了一下他的頭,領著他去找他的家人,回來後什麼也沒說。

2.

我們合作的前半年,巡演主要集中在沿海城市,票房成績不錯,最多的時候,我們一個月賺到二十多萬。

我們常常一起蹲在南方城市的馬路牙子上,一邊吃泡麵一邊看過往的漂亮姑娘。

杭州首場演出有一個小插曲,為了能讓龐麥郎跟上伴奏,我放了帶人聲的伴奏帶。第二天,「龐麥郎假唱」的新聞爆出,我讓龐麥郎發個聲明澄清一下,他說,「我們不要管那些人,我們把現場做好就行」。

他確實喜歡音樂,喜歡近乎到偏執。對於那些否定的聲音,他的態度是:我唱我的,你們罵你們的,我們互不影響。

但龐麥郎頑固、自我的那一面,也讓巡演產生了許多波折。李達曾將龐麥郎介紹給不少媒體人,他說,龐麥郎在25歲之前一直在閉塞的大山裡長大,他像是現代社會的闖入者,無法適應現實生活的規則。

他要求自己的演唱會(在他心中演唱會就要在「大型體育場」,他一直把live house稱為演唱會)必須是專場,不能有人與他同台,商演時不能播放廣告,認為這是在利用他的名氣賺錢。可是別人花錢請你不就是為了宣傳產品繼而賺錢嗎?

他還要求舞台上必須要有八位舞伴,他有首歌叫《金髮女郎》,演出這首歌必須找外國模特。

但一些Live House場地比較小,舞台上放不下八個舞伴,我和他說,最多只能找來六個,他同意了,還敲定了最漂亮的模特伴舞。等到實際演出時,台上只有四個舞伴,不過沉溺於演出的他,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

他最關心票房,預售少於50張,就要取消演出。到後來,我們每場演出的票房基本上在二三十人。演出合同都已經簽了,我向他解釋商業規則,他不聽,我只能跟他說如果違約,要賠百萬違約金,他才不再輕言取消。

慢慢地,我掌握了和他談判的技巧,只是過程依舊煎熬。起初,一個陝西老鄉和我一起勸他,後來老鄉跟我攤牌說:曉白,往後你就辛苦些。後來,老鄉就和我們斷了往來。

3.

進入2016年下半年,巡演開始難以為繼,除了沿海大城市,大部分中國本土觀眾並不熱衷在live house看演出。當然,龐麥郎的熱度下降,買票的觀眾越來越少。

出場費從上萬下降到幾千,給安排住宿、交通的場地方也越來越少,出行從飛機、高鐵降級到火車硬卧。我開始用支付寶花唄支付巡演過程中需要的賬單,他那邊也不好過,賺了錢,要攢著拿來給新歌編曲製作。

龐麥郎的手機在天津巡演中丟掉,我們一起去買了一台iphone系列裡比較便宜的SE。直到現在,我自己還用著Iphone5S。拚命跑巡演,我們經常一出去就是兩個月,女朋友酸我說,乾脆和龐麥郎在一起吧。於是,我和她分手了。

2017年中期,為了趕上去北京演出,我們凌晨出發,坐16個小時的硬卧。抵達後,在高溫的北京,走了5個小時,找到一家價格低於400的酒店。

怕遲到,我們坐摩的從住處趕到一號線地鐵站,摩的師傅開價10塊,我抓緊時間討價還價,「8塊吧,師傅」。他坐在旁邊,脊背挺直,一言不發,竭力維持著自己作為歌手的儀態。

作者圖 | 我和龐麥郎在北京

那場演出去掉場地費後,我們只拿到了1650塊。我給他報銷了火車票和住宿費,把剩下的600塊給他,他坐在單人床的邊緣,賭氣地將錢扔在地上。

大多數時間,我們的巡演收入狀況就是如此。但他還是很堅持,巡演能繼續下去,百分之八十的力量其實是他給的。

龐麥郎像是遊戲中的小人,他只懷抱著一個任務「唱歌」,就能一路通關。他對音樂的認真程度,超過了這個圈子裡的大多數人。

綜藝節目《中國有嘻哈》《奇葩說》等都邀請過他,我勸他試試,找找出路,他不同意。首先,他想要專場做演出;其次,他抗拒上電視節目。

在他剛成名時,有幾家電視台曝光了他的家庭住址和身份證號碼,他一直覺得電視台會惡搞他,抹黑他的形象。有短視頻平台邀請我們入駐做直播,我跟對方都談好了,快開拍時他說不來了。

媒體報道留下的陰影,使得他很難再信任別人。在我們大多數人看來,上電視、拍短視頻、做直播,能順順暢暢地收穫名利,他就是覺得危險重重。

我試著聯繫過翻唱他歌曲的華晨宇、蕭敬騰,還有一些微博大V,希望這些歌手在藉助這首歌收穫好評的同時,也幫助一下龐麥郎,但無人回應。

4.

龐麥郎依舊在寫歌。一些歌我覺得不錯,但大部分我也不太能接受,更不用說歌迷和市場。他不斷地告訴我,歌曲製作要提高品質,新專輯要好好宣傳。這些都需要錢。

最多的時候,龐麥郎的卡里曾有200萬現金,而現在他正在山窮水盡。巡演票房一跌到底,有些城市一場只有幾個人,收入慘淡,臨時取消的巡演也越來越多。我既要照顧他的生活和心情,還要賠錢,一切都讓人厭倦。

這個時候,龐麥郎卻在朋友圈宣傳之前取消的演出。我找到負責人對質,對方說龐麥郎本人親自給他們打電話,要繼續演出,只是往後推遲了日期。

作為搭檔,我被繞開了。有一場演出是他自己聯繫的,他不滿票房,提前一兩天通知場地方取消演出,場地方把消息捅給了媒體,圈裡的朋友過來問我,是不是你乾的?我成了阻擾巡演的那個壞人。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東郭先生,搭救了一頭怎麼也喂不飽的狼。

我努力勸服自己,是和龐麥郎在一條船上,我幫他也是在幫自己。不奏效,我只能安慰自己,這一切只是他想多賺點錢做音樂,一首歌2萬元的製作費太貴。

2018年初,龐麥郎出了幾首新歌,我自己也出了幾首歌曲,還在和朋友一起宣傳環保。我告訴龐麥郎,我可以繼續幫他安排巡演,但我也要上台演出。他爽快答應了。

龐麥郎2018年沿海20多個城市的巡演,我一直陪著他。他演唱完準備的曲目,我會上台唱自己的歌,做一個短暫的環保主題的演講,提倡大家減少使用一次性塑料,台下應者寥寥。

作者圖 | 我和龐麥郎在台上

經濟越來越窘迫,我靠著花唄額度勉強維持著。2018年中旬,貴州站的巡演,我們在酒店前台支付費用,400塊的房費,我的銀行卡顯示餘額不足,龐麥郎說他也沒有錢,我只能找弟弟臨時轉賬。

我們買完火車票,說好一起去下一場演出,日期臨近,他突然消失。我給他打了十幾個電話,沒接,微信也不回。最後,我試著把場地方的聯繫方式發給龐麥郎,他才回復:「OK」。

或許,他是想獨自去演出,不想跟我平攤原本就不多的收入。他只是想生活得好一點,再好一點,或者拿這些錢製作自己的新歌。我不怪他。

我決定不再跟隨他去巡演。我感到痛苦,外界的誤解和內心的質疑接踵而至。一度,我嘗試用水果刀了結自己,疼痛感襲來,才如夢初醒般停止動作。

接受媒體訪問時,我曾提及龐麥郎經濟上的困境,想要通過做直播、拍短視頻等賺錢,結果媒體的文章將我描繪成一個唯利是圖、精於算計的人,潛伏在龐麥郎身邊伺機搞錢。

還有一些歌迷將我們倆的關係形容為堂吉訶德和桑丘,這是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堂吉訶德》中的人物。故事中,不管堂吉訶德多麼荒唐,桑丘始終務實而忠誠地站在他身後。

然而這三年,每次被他的偏執、自我、出爾反爾氣到,以及花唄還款日臨近時,我都覺得自己像一個傻x。

5.

我問過龐麥郎,會不會放棄音樂。他說不會。「大家都很喜歡我的音樂啊,我不會放棄的」。他發了新歌,底下評論「一開口就知道他還是那個他」。我清楚,一些人不是為了他的音樂來聽歌的,他們來,只是為了看一個人的笑話。

很多回巡演,龐麥郎都會請求現場工作人員,盡量讓他多排練一下,以求動作能夠標準一點。

可每當音樂響起,稀稀拉拉的觀眾多數都是聊天玩手機,只是在特定環節,高喊幾嗓子「摩擦摩擦摩擦」。我坐在舞台台階上,想這就是一場合謀,只要台下有觀眾將鏡頭對準他,他就會照著他們預期的怪異橋段一直演下去。

我準備離開龐麥郎,但我們還是朋友。沒有演出機會時,他回到村子裡,鋤草、餵豬,干各種農活。村子裡經常停電,一停就是兩三天,他用著被年輕人淘汰的IphoneSE,沒有充電寶,停電的時候,就只能失聯。

我給龐麥郎發微信,「你在家嗎?我去你家玩吧。」龐麥郎回:「好的」。一個月後再問龐麥郎,龐麥郎回:「OK」。

直到現在,他內心依舊抗拒別人拜訪他的家,哪怕這個人是我。他會提醒父母遠離一些媒體、記者、甚至家族裡的一些親戚,有人靠近,他要花很長時間考量這個人的意圖。

龐麥郎曾在日記本里給全國城市取過英文名,他自己的英文名也很長,孟加拉斯圖·加什比克·什尼亞克·約瑟翰·龐麥郎。其中,孟加拉斯圖就是陝西,漢中叫「加什比克」,老家的寧強縣被稱為「漢克頓爾」。

我從西安坐高鐵到漢中轉三趟車,六小時後,我抵達了他的漢克頓爾。 村裡人說,龐麥郎從小就不愛說話,獨來獨往。聽說我來找他,會冒出一句「大明星啊!」他們神色怪異,相視而笑,像是在分享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路邊的田地里豎著捆好的稻草,龐麥郎家中是一座普通的農家院,沒有院牆,院子一邊是豬圈,另一邊是放農具的小倉庫,在家裡,龐麥郎跟其他村民無異。冷清但依舊被矚目的歌手現場,平靜卻清貧的農民生活,這是龐麥郎的平行世界。

作者圖 | 龐麥郎在演出現場

走紅之前,他曾在媒體面前說自己是台灣基隆人,九零後,否認同這座農家院與父母的關係。他撒了一個謊,不得不接著撒一百個謊將謊言進行下去。直到有媒體找到他家裡,他驚慌失措,躲起來,告訴父母說「就說你們不認識我」。

我問他,能不能真實一點?龐麥郎反問我:如果我說我是個農民,在農村餵豬,還會有人找我做演出嗎?

龐麥郎不在家,他的母親溫和樸素,接到兒子的電話,她呼喚丈夫,「老龐,明濤的電話」。

龐明濤是龐麥郎的本名,他的父親轉開臉,似乎連兒子的名字也不願聽見。在農村,三十多歲,不成家,沒有穩定的工作,他的父親也覺得兒子是個怪物吧。

我們把見面地點約在鎮上的一條河邊,這是龐麥郎小時候常來打水漂的地方。龐麥郎站在路邊,看見我來了,遠遠地揮起雙臂。久別重逢,他熱情地回應著我,只是不肯看我的眼睛。

天慢慢地黑了。

龐麥郎家睡不下,我們晚上住鎮上的旅館。

在鎮上,他帶我吃了寧強特產熱米皮和核桃饃,核桃饃焦糖色,手掌大小,我曾經計劃,讓龐麥郎代言這款核桃饃,利用龐麥郎的名氣,開一家龐麥郎小吃店,來賺取演出需要的經費。

當然這個計劃,和他想要真正成為明星的夢想,都沒有成形。

我曾經問過龐麥郎一個問題,北極熊為什麼不吃企鵝。他說因為企鵝有翅膀,企鵝有翅膀,能飛到天上,北極熊就吃不到。

我告訴他,是因為北極熊在北極,企鵝在南極。這是常識。他說,哦。

後來我問了他相同的問題,你現在覺得北極熊為什麼不吃企鵝?他還是認為企鵝有翅膀。我再想向他解釋,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今天這篇文章,希望你能給八妹一個「好看」,愛你們~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金融八卦女 的精彩文章:

除了「紙醉金迷」,那群女人還做了什麼?
深度調查:200億是怎麼流到權健的?束昱輝和他的10級系統

TAG:金融八卦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