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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讀 | 除了回家,我還能去哪




作者:

鄭執


來源:《品讀》2019年第1期



我的手心有一塊疤,不大。

兩歲半時,我家住在東北大雪能封門的老平房裡。夏天熱鬧,男人們夜裡湊在一起下棋、打牌、喝冰啤酒,小孩子們就繞在身邊亂躥。

我爸在某晚做了一件很不一樣的事:

他不跟人打牌,自己打鐵——光著膀子,手握鎚子,腳下不停地踩鼓風機的踏板。

他一扭頭的工夫,年幼的我伸手一抓,手被燒紅的鐵燙得冒煙,嚎啕聲劃破夜空。

燙傷我的其實不是鐵,是一塊銀。我爸打了一對耳環,送給我媽。

爸媽結婚時兩家都很困難,婚宴只有一桌,嫁妝就一對耳環,我媽喝多了還弄丟一隻。婚後兩年,家裡仍沒錢。有一天,我爸發現牆上的蘇聯掛鐘上有一層質地極好的包銀,便突發奇想,撬下來熔成塊,再親手一點點敲打成耳環。

爸是個沒情趣的人。

改革開放,下海賺到錢的那幾年,他都是將錢直接給媽,可就是沒親自給媽買過東西。他說自己不懂什麼叫好看。他打的那對耳環,就是兩隻大圓圈。

我媽也沒換過,戴了整整20年。20年里,他讓全家從平房搬上老樓房,幾年後又搬進更新更大的三居室。

第一個老樓的套間37平米,我們住了7年,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都在那裡了。套間在6樓,夏天晚上我往往玩得太晚,回家已經天黑,我怕黑。

當年老樓還沒裝聲控燈,上樓前,我會先朝6樓的窗戶大喊兩聲「媽」,見我媽探出頭來擺手,我才衝進黑漆漆的樓道

,一進去就能聽到較遠的迴音:


「到幾樓啦?」


「2樓!」

「現在到幾樓啦?」


「4樓!

4樓上5樓的轉彎處,台階上光已可見。

那幾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應酬,半夜才回來,關門聲很輕。又過了幾年,我們搬進了大一點的房子,他的關門聲徹底沒了,人去了南方闖蕩,後來又出國,再回到家已是兩年後。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媽,沒人知道他被朋友騙光了錢。我只記得計程車停到家門口,我跟我媽下樓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我媽。

多年後,目睹過這一幕的我才明白,那絕非那個男人的常態,他本是跟浪漫絕緣的人。

我媽只說了一句:


「還能找到家就好。」


我爸自幼混社會長大,煙酒不離身,身上的疤數也數不清。後來他跟世俗的很多男人一樣,犯了很多錯。

但這個家並未因此崩塌,我媽將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靜地過渡了。只是房子沒有變得更大,我媽的耳環也一直沒換過。

我到了青春期,跟爸的話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費,平日住校連個電話也不打。

他總是照我開口的數目多給,花不了我就攢著,給喜歡的女生買禮物。

這方面我倒是遺傳他,都沒創意,無非是項鏈、手鏈,還多是男女配對的那種。

大學離家遠,我爸一次給我整年的生活費讓我自由支配,我便買得起施華洛世奇,再後來是Tiffany最便宜的那款純銀對戒。

轉眼大三,奧運會結束後的那年冬天,我爸被查出癌症晚期,只剩兩個月。

我辦了休學,回家專心陪他走完最後的日子。

頭一個月,我們晝夜不停地說話,多過之前20年的總和。後一個月,他沒有氣力說話了,時睡時醒,身體再也無法自由行動。最後半個月,他對我說:


「我要回家,這裡的牆太白了,我不喜歡。

他在家過了最後一個春節。那年春晚小瀋陽首秀,說「這個真沒有」那句時,他卧在床上笑了3聲。

大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經常無意識地呼喊。他嚷得頻率最高的一句是:


「放我回家。」

大年初五,他安靜了半日,到晚上平靜地走了。我一直在他身邊。

送葬的地方是一處佛教信眾的私人道場。萬事由我媽20年的老友——一位虔誠的居士妥當安排。


火化前,我問:「為什麼他總嚷著要回家?」


居士說:「想家。」

我又問:「他以後還能回家嗎?」


居士說:「只要他想。」

我說:「以後再搬家,他不會迷路嗎?」


居士說:「留一件最熟悉的東西給他,他就能找到。」

大家都沉默了,20年,最熟悉的還能剩什麼。

我媽從始至終靜靜的。

她摘下耳朵上的那對大圓圈,交到我手上。我把兩隻耳環放進爸的兩隻手裡,一個人推他進了火化間,誰都沒看到我哭。


休學一年後,我回到大學。從那年開始,我決意自力更生,不再要家裡的錢,算是對爸的交代。

我開始鑽研創業的點子,有的胎死腹中,有的半路夭折,事實證明我不是那塊料。

失敗倒也無所謂,可惜的是,一些東西做了陪葬——我再不想寫東西了。

我覺得周遭的一切都無趣,於是熬夜,酗酒,昏天黑地,很快花光了最後的錢。

期末考試臨近,我遞交了退學申請。


我打電話回家,說:「我退學了。」


我媽說:「那就回家吧。」

我回到家,悶在家裡不愛出門。我媽問:「真的不寫了嗎?」


我說:「嗯。」

我媽問:「真的甘心嗎?」


我說:「嗯。」

我媽說:「那就出門走走吧。」

多年來,每一次不知該去哪裡時,我都會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棟6層樓。

我喝了酒,又是晚上,樓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樓道口坐下,突然哭出來,卻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

哭聲大起來,樓道一瞬間亮了,原來這麼多年過去,這裡早裝了聲控燈,可那種光始終不夠自然。

我隱約中似乎又聽見迴音:


「到幾樓啦?」

我這是到幾樓了?我真的不知道。我迷路了。

除了回家,我還能去哪兒呢?

那個漫長的夏天過去後,我又回到學校,在那裡花掉了比別人多兩年的時間。

那多出的兩年里,我完成了一本書,獻給那個迷過路的自己。

去年的一天,我莫名其妙地收到一筆稿費,根本忘記了是在哪本書或雜誌上寫了一篇什麼。

剛好第二天要飛回家過年,心想買點什麼帶回去呢。

買一對耳環吧。



品讀更多



2019,有幸福恭候


如何確保2019年的flag不倒?


做個能講出細節的人吧

作者:

鄭執


來源:《品讀》2019年第1期,

摘自《現代婦女》2018年第6期


主編:孫愛東 | 編輯:張初





愛我,就給我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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