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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華爾茲,見證百年憂傷

撰文/曹利群,曾任古典音樂評論雜誌《愛樂》主編

2019年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已經成為了歷史。嚴肅有餘輕鬆不足的「大熊」蒂勒曼並未帶給人們什麼驚喜,增加的幾首曲目也是差強人意。改變的是每年的指揮家,而不變的是施特勞斯們的圓舞曲。

2019年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指揮克里斯蒂安·蒂勒曼

圓舞曲也就是華爾茲(Valse),有記載的歷史至少也有幾百年。1580年,蒙田在德國南部的奧格斯堡看到過一種舞蹈,「跳舞的人緊緊地抱住對方的身體,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另外一位不知名的作家寫道:「這些充滿活力的農民舞者用過剩的能量踩在節奏上,舞步大而狂野,農民們故意跺著腳而開心。」但農民跳的這種「貼面舞」是否就是華爾茲,可以存疑。1750年,也就是巴赫逝世那年前後,在德國的蒂羅爾、巴伐利亞和奧地利的施蒂利亞三地的農民時興跳一種叫做 「Walzer」(滾動、或滑動)的舞蹈,與此相仿的三拍子鄉村舞蹈還有連德勒(Landler),動作包括單跳、跺腳和穿行。只是連德勒速度偏慢,被認為是華爾茲的前身。只是從鄉村到城市,從農民到市民,華爾茲的流行有一個漫長的過程。在德國,《可愛的奧古斯丁》被視為第一首華爾茲,馬勒小的時候,父母親吵完架後他跑到街上,聽到的就是手搖風琴演奏的這首樂曲。西班牙作曲家馬丁·蘇勒1786年寫的歌劇《珍聞》第二幕結尾的地方有一首華爾茲,譜子上標註為「步速進行」。而到維也納演出時,舞蹈者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舞步大大加快,最後竟然成了加洛普舞曲。到了19世紀初的維也納,「人們像瘋了一樣的跳舞,維也納的婦女以她們優雅的華爾茲舞姿而出名」。房前屋後農民笨拙的舞蹈,終於成了城裡時髦的風尚。

有關這個舞蹈的詞語發明權,德國人說「Walzer」是古德文,法國人認為「Volte」(旋轉之舞)來自12世紀的普羅旺斯童話,比德語要早好幾個世紀。這是從拉丁文「Volvrer」(旋轉)變異為「La Valse」,相當於古德語的「Walzer」,「Walzen」(旋轉)。而義大利人乾脆說,法文的「Volte」一詞來源於義大利語。來看法國《通用大辭典》的解釋:「這是一種圓舞,跳舞時一對舞伴圍繞著自己同時也圍繞著舞廳旋轉,如同地球自轉和繞著太陽公轉一般。」這種貼身的「不道德」旋轉舞蹈立刻引起衛道士的憤慨,說男女身體接觸過近,是「互做姿態」,聳人聽聞的還稱其為魔鬼之舞。巴黎人維庸寫道:「母親們喜歡跳舞,卻不願意讓她們的女兒跳圓舞。」持這種傷風敗俗論調的還有英國。儘管華爾茲傳入英國很遲,到了英國攝政時期才流行開來,但1825年的《牛津詞典》里,華爾茲的詞條還被解釋為「粗鄙,下流」。英國的報界公然謾罵說,在「英國宮廷舞會上,那種叫做華爾茲的法國下流舞蹈被第一次介紹進來了」「看到這種四肢糾纏、身體緊靠的色情舞,看到英國婦女與眾不同的莊重、含蓄的優良傳統遭到如此嚴重的歪曲,真叫人夠受了……」。如此看來,無論在德語地區的南部還是法國巴黎,華爾茲都有了舞蹈的雛形。

經過上流階層的改造,起於農民的華爾茲還是在歐洲不同的城市風行了。只是粗魯「進化」為優雅,跺腳變成旋轉,慢步成了暈眩的快速而已。不過最早的舞蹈只有歌曲伴唱,在真假聲中反覆變幻。韋伯、舒伯特,包括胡梅爾都寫過鋼琴獨奏的圓舞曲,卻並非為舞會而做。最後有成就的只有肖邦。舒伯特也寫過一百多首圓舞曲,曲子短小,幾十秒鐘和幾分鐘不等。除了個別在風格上有些淡淡的感傷,多為明快輕盈,如水般的純凈。這些即興娛樂之作從性質上說屬於維也納圓舞曲,但也和舞蹈無關。李斯特把它們改編為「維也納晚宴」到處進行演奏和傳播,他自己爆德大名,卻沒人知道舒伯特。這些鋼琴曲聽起來會稍微「搶」一下第二拍,顯示一種更迅疾和輕靈的節奏,有時帶有一個短暫的停頓,這些特徵在後來施特勞斯們,特別是小約翰·施特勞斯的管弦樂隊演奏時才凸顯出來。

李斯特

由於上流社會的交往,在巴黎的肖邦不得不寫一些應酬之作。就如胡內克所說:「在華爾茲中,肖邦與自己的靈魂之間少了一些親密,但這些曲子卻是作曲家和社會之間親密關係的最精緻的例證。」這些「禮節的面紗」信手拈來,堪稱完美。晚期寫的升C小調華爾茲是最富詩意的一首,有一種倦怠不安的清冷的哀傷,搖曳的三十二分音符看似漫不經心的敲擊,擊碎了華爾茲輕淺華美的浮光掠影。勃拉姆斯的《愛之歌圓舞曲》和《新愛之歌圓舞曲》兩組共十六首。短小,溫潤,內化,有北德人的樸實,也有南德意志的幻象風。音樂批評家漢斯利克收到這個意外禮物時,略帶吃驚地說:「舒曼的門徒,一個北德的新教徒,不惹凡塵的人居然寫出了圓舞曲?」

據傳韋伯33歲時為新婚不久的妻子的生日,寫了《邀舞》這首鋼琴曲,他在鋼琴上一邊彈琴一邊跟妻子低聲細語地訴說著作品表達的「故事」。直到柏遼茲把這首鋼琴曲改編為芭蕾音樂時,《邀舞》才廣為流傳,而韋伯的鋼琴版卻很少演奏。管弦樂隊版的《邀舞》高貴華美,富麗堂皇,其貢獻在於確立了典型的維也納圓舞曲的結構,即序奏加上幾個小圓舞曲,最後是簡短結尾。從這個意義上說,它開了管弦樂圓舞曲的先河。而在《幻想交響曲》中,柏遼茲第一次把圓舞曲寫成完整交響曲的一個樂章。

華爾茲和維也納如影隨形,沒有維也納就沒有華爾茲。17世紀末,普魯士和奧地利幾乎同時強大起來。當時這兩個國家是移民居住區,勃蘭登堡是薩克森人的僑居地,而奧地利是巴伐利亞人的僑居地,「農民」的華爾茲從巴伐利亞「傳染」到維也納自是理所當然的。加上維也納崇尚自由和優美,呼吸的是閒情逸緻,統治這個世界的是香濃的咖啡而不是柏林精準的手錶。奧地利皇帝們希望把維也納建成一個美麗的王國:綺麗的花園,氣派的宮殿,盤旋而上來的樓梯,享受人生的市民。唯此才有華爾茲而不是軍隊進行曲的流行。

老約翰·施特勞斯

圓舞曲雖然不是老約翰·施特勞斯的發明,但他卻導演了圓舞的狂熱、歡樂與迷醉。1837年的維也納只有三十七萬人,但卻有四分之一的維也納人捲入了圓舞曲的浪潮。每天晚上,各種名目的舞會風靡維也納各個舞廳,從夜裡一直跳到凌晨。其瘋狂可見一斑。老施特勞斯並不滿足,他知道在別人眼中,寫圓舞曲的不過是三四流作曲家,他要讓圓舞曲的樂曲和舞蹈分離,成為純粹的音樂創作。這一點小約翰·施特勞斯做到了。不但寫了大量的圓舞曲,而且創立了單獨演奏圓舞曲的音樂會。(1941年確立的維也納新年音樂會與此有關)他還組建了自己的樂隊和老父親分庭抗禮。首演時他親自創作的《意寓短詩圓舞曲》在觀眾的歡呼聲中返場十九次,足見受人喜歡的程度。父親去世後,人們稱他們為施特勞斯幫,兄弟三人無論在哪個場所,都可以打著「施特勞斯先生親自指揮」的招牌,他們不但在音樂上獲得了成功,還壟斷了維也納的娛樂行業。圓舞曲還隨著他們的馬車出口到中歐,甚至遠足俄羅斯、美國,一時間,整個歐洲都陶醉在圓舞曲的翩翩舞姿中。

小約翰·施特勞斯

繁華尚未落盡,悲已從中來。「施特勞斯的圓舞曲是令人憂傷的東西」,指揮家魏因加特納一語道破天機,而漢斯利克所謂「華爾茲安魂曲」更像是一語成讖。歌劇中的圓舞曲在愛與死之間悄然架起了一座神秘的橋樑。《死之舞》不就是一首圓舞曲么?當愛情的悲劇難以收場,當死亡到來之際,總有圓舞曲的幽靈在場。在古諾的歌劇《瑪格麗特》中,恢復了青春的浮士德在圓舞曲中認識了瑪格麗特,這不啻告訴人們說,這是一個註定要毀滅的愛情的開端。多尼采蒂的歌劇《拉美莫爾的露琪亞》中,露琪亞發瘋那場戲也是在圓舞曲的陪伴下從愛情走向了死亡。遠在俄羅斯的柴科夫斯基也毫不示弱,《葉甫蓋尼·奧涅金》圓舞曲的場面,為熱戀中的連斯基即將死亡的一場決鬥中做著準備。

19世紀末,維也納的意象就是浮華後的絕望。1907年,拉威爾打算寫一首華爾茲向約翰·施特勞斯表示敬意。直到1914年,他反覆構思一首標題為「維也納」的交響詩也沒能問世。1919年,由於俄羅斯芭蕾劇院經理謝爾蓋·佳吉列夫邀約,拉威爾才把這個題目撿起來並完成。而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帝國大廈」已然坍塌,「維也納」的名稱顯然已不合適,新標題遂成為「圓舞曲——管弦樂的舞蹈詩」。拉威爾在出版總譜中寫道:「穿過旋轉的雲層,可以瞥見跳華爾茲的人們。雲層漸漸散去……一個巨大的大廳,人群在翩翩起舞。場面逐漸被照亮。枝型吊燈散發出燦爛的光輝……令人想起1855年的皇家宮殿。」看起來這是對舊日維也納的「稱頌」,但聽到的卻是這個繁華世界的覆滅。卡爾·休斯曼一語道破:「華爾茲本是奧地利歌舞昇平的象徵,可在這位作曲家手裡卻變成了瘋癲的死亡之舞。」大管和長笛在低聲區含糊地翻騰,朦朧中旋律和節奏漸次明朗,彷彿在戰爭的硝煙中冒出一些夢幻的、扭曲的華爾茲的景象。分散而短小的旋律片段交織在一起,似乎還保留了維也納華爾茲的風格。而後半段,同樣的主題卻在更加怪誕和不祥的外表下上躥下跳,誘人的旋律、豐富的和聲織體、亢奮的節奏和華美的配器,彷彿哈哈鏡一般。尾聲更變本加厲,在毛骨悚然的喧囂中頹然收場。

拉威爾的圓舞曲下意識地成為「19世紀暴死」的寓言,見證了一個世紀從歡嘩到幻滅的光景,迫不及待地擁抱死亡的最後時光。 19世紀末,死而不僵的維也納,其所聚攏的瑰麗文化藝術之光,包括克利姆特的「分離派」作別傳統主義,現代建築的先驅奧托·瓦格納和卡米洛·西特聲名遠播,霍夫曼斯塔爾和施尼茨勒試圖從舊文化的殘骸中脫穎而出,凡此種種都在下一個世紀悄然退場。而在二戰開始後的1939年,指揮家克勞斯召集的施特勞斯家族圓舞曲音樂會,似乎在為消亡的帝國聚攏民族文化氣節,但以施特勞斯式的圓舞曲這種虛誇和靡費的本質,在納粹的狂野囂張面前是何等的蒼白無力,不堪一擊。

小野麗莎有一首法國香頌《最後的華爾茲》,那種懶散的灰色,甚至歌曲的題目和內容都可以為一百年前的世風做註腳:

舞會很快結束了,我該走還是留下?這是最後的華爾茲,我們把它跳成了永恆,我們長時間強烈的愛著彼此,我們的快樂痛苦有著相同旋律。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了你眼中的改變,你說出的再見粉碎了我的心。這是最後的華爾茲,我的心無愛地孤獨著。一切結束,只留下一首華爾茲和淚濕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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