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著｜很少見到這麼憋屈的警察
編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著」，歡迎繼續閱讀。
這裡或許有個文藝片，這裡或許有個驚悚片。不知道你會悶到睡著，還是嚇得更睡不著。
《暗數殺人》，影片小標題又名「無人知曉的殺人」，一聽名字就是描寫連環殺人犯罪的那類影片。在2018年韓國電影青龍獎上獲得了最佳劇本獎。
每年描寫連環殺人的影片，往少了說都有兩三部。其中更是不乏《七宗罪》、《殺人回憶》這類引發無數後來者模仿、卻難以超越的經典。同類影片如果沒有更多反響，似乎很容易被忽略掉，覺得無非又是一部驚悚懸疑有餘，劇情上卻有漏洞，難以自圓其說或讓人真正揪心的娛樂片。
然而《暗數殺人》卻不是這樣。即使在一眾犯罪片中，本片仍然以堅實有力的劇情、寫實深刻的人物個性取勝。如果說本片沒有取得更多好評，不是因為太娛樂了，而恰恰是因為太不娛樂了，讓人看完難有酣暢淋漓之感，卻會引發對社會司法體制更多的思索。
影片開始於警探調查一個新線民主動報案的線索。明明是主動報案，線索提供者卻支支吾吾，大體是說懷疑「有人叫自己協助埋東西，是殺人分屍後的殘肢」。在閃爍其詞之間，這人又一直試圖問警探收取更多的「情報費」，顯然是那種坑蒙拐騙慣了，為了點小錢什麼瞎話都能順嘴編的小痞子。
警探不露聲色施以小利，正待以觀後續，沒想到衝出來的另一批警察瞬間就以殺人嫌疑逮捕了這個線民。既然人都抓了，差不多可以就此了結，沒想到這個嫌疑人在拘留所里又主動聯繫警探，供述自己就是那個「連環殺手」，而且曾經殺過「七個人」。
這樣的開篇，展現出和其他犯罪片截然不同的氣質。一般而言，或明或暗，犯罪嫌疑人都不可能一開場就被抓住。然而本片中看來和警探會有不少對手戲的罪犯，無論他的供述是否真實，多半都困在監牢里出不去了。
也就是說，本片不關心「是誰」、「抓沒抓住」這樣的常規犯罪片懸念，而關心「為什麼」，「怎麼樣」，以及背後的種種隱情。
這類影片，頗有日本社會派推理小說的味道，層層深入之中，就是為了拷問出社會體制的漏洞，以及從人性碰撞中展現出現實的種種無奈。深沉，卻往往由於劇情太複雜而不被看好。比如2018年由於《小偷家族》突然大火了一把的是枝裕和，其實同年也推出過《第三度嫌疑人》這樣獲得了日本電影學院最佳影片獎的作品。同樣是開場嫌疑人就主動自首，關在拘留所里等待上庭的劇情。然而影片卻因為對法理探討太過專業和艱深，而被大眾影迷忽略了。
按娛樂電影的邏輯，既然犯罪嫌疑人已經主動認罪，那麼影片就差不多能結束了。就像名偵探柯南，不管有沒有真憑實據，只要悲情音樂響起，罪犯開始懺悔，就可以結案了。然而現實的邏輯卻不是這樣。光有一份含糊的供述遠遠不夠，警方還必須找到種種證物和證言還原整個犯罪過程，才可能在法庭上真正勝出，並作為法官量刑輕重的依據。
而這個痞子的主動供述顯然也頗有深意。正是通過他提供的線索，警探找到了他殺害自己女友的真正證物，也因此證明之前警察們在調查中偽造了證物。雖然罪犯不會因此免除牢獄之災，但顯然由此得利，變成主動坦白而減刑不少。
明明一樣是罪犯坐牢的結果，警探卻不惜忍受著同僚白眼，主動背負上查案的壓力。顯然，之後他必須證明這個罪犯確實「殺過七個人」，否則，他無非是被操控的提線木偶，被罪犯利用和愚弄，算是徹底輸了。
之後的影片，我們能看到一組罕見的人物關係。
大部分娛樂犯罪片，警探們無非威逼利誘，一直在審訊中佔據主動，最後誘騙罪犯露出馬腳。高智商的罪犯，無非故意說故事誘導調查進入錯誤方向，根本上還是在轉移視線。然而本片中警探和罪犯的立場卻像是顛倒了，警探幾乎全程軟磨硬泡在懇求罪犯「多說點」，然而罪犯卻趾高氣昂地說「不記得了」「壓力很大」，還提出「多打點錢」或「買副太陽鏡給我」這樣看似可笑的要求。顯然，對付這種無賴，如果真的滿足他的所有要求，反而什麼情報也得不到。警探一直在和他的周旋中，分析所有獲得的信息，試圖剔除謊言，從中尋找出犯罪的真相。
調查，調查，再調查。從任何可能的關係人那裡得到隻言片語的線索，某個時間，某個地點，某個人名，然後一點一點排除，縮小調查範圍，最終像拼圖一樣還原事件的全部過程。從這些瑣碎的細節之中，我們看到頗為寫實的警方查案工作與繁瑣的調查程序。而通過導演故意透露的事件還原影像，觀眾得以確認，「真的有無辜女性慘遭殺害分屍」。於是觀眾越來越期待警探能找到有力的證據，讓罪犯付出代價。
終於，在種種辛勞之後，警探終於挖出了半具骸骨。這回算是有物證了。
在關鍵的審訊之中，我們看到警探終於揚眉吐氣反戈一擊，我們以為罪犯也會因此心灰意冷認罪伏法，然而他顯然考慮得更為周全，宣稱「那些供述不都是你花錢讓我說的嗎」。翻供，既是無賴最常見的行徑，又透露出罪犯極端的自信和狡猾。
更致命的是，這半具骸骨並非是一直在調查的那個失蹤女孩。這塊關鍵拼圖因為合不上，而導致整個圖案崩潰了。同時，這還從側面證明了，「至少另有一個女性被分屍殺害」。犯罪不僅殘忍，也在故意挑釁和愚弄警察，還可能因為這次調查失敗，再度上訴減輕之前那樁罪案的刑期。
第一回合的較量中，警探算是完敗。
更大的壓力。以及第二回合的較量。
通過罪犯口供中的另一個線索，翻查厚厚的懸案卷宗，從當中找到可能匹配的受害者。警探這次做了更多細緻的證據收集工作，在審訊中也反客為主，玩起了欲擒故縱的心理戰，逐漸還原出了事情的全部真相。終於檢察官同意把這樁案件帶上法庭。
在法庭辯論中，罪犯又開始抵賴和狡辯。而警探身為「富二代」，甚至不惜自費查案與「花錢買」口供的行動，也浮現出背後深層的心理動因：他妻子因受害於交通逃逸身亡，然而肇事司機卻一直沒找到。
這是個讓人能感動到落淚的，真正擁有正義感和責任感的好警察。他義不容辭的職責就是必須把看到的罪犯都抓起來，讓所有受害者能夠瞑目。他不能允許罪犯只關十五年，然後再放出來繼續殺人。那時他已經退休了，誰又來阻止犯罪呢？
一個讓人無法回答的，真正深刻的好理由。
第二回合較量的結果，是法官由於證據不足放過了罪犯。警探又一次失敗了。
在電影的世界中，主人公一敗二敗三敗都是常見的。他們精神層面的永不屈服與隨之而來行動上的更大努力，恰恰就是劇情的看點。然而本片，由於之前對於警探查案辛勞太過真實的描寫，反而讓人有些於心不忍了。我們很少能從其他同類影片中看到警探全程那麼憋屈與壓抑。幾乎一直是不露聲色的表演，卻讓人透不過氣來。
當然還會有第三回合的較量。當然觀眾都希望，哪怕我們無法提前制止犯罪，冥冥中的天意也會使所有罪犯繩之以法。
無需劇透，我們必須相信正義能戰勝邪惡，相信天道能償還不公，這才是法制的意義。否則，我們只會深陷於司法複雜的程序泥淖中，而失去了人間真正的秩序。
由於種種原因，我們很少能在國產影片中看到這類足夠寫實的犯罪劇情片，去拷問法制的意義。也許某一天，當社會足夠文明，我們可以有餘力同樣去敲打體制中每一個人的良心。
在這之前，至少從這部影片中，我們看到了理想中警察應該有的樣子：堅持不懈，手段高超，一身浩然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