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人間世》，誰敢生孩子？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人間世》這部醫療紀錄片的名字，來自《莊子》。莊子很早便注意到了「醫門多疾」這個人間現實。

和以往書寫「奇蹟」與「重生」的故事不同，這部紀實片更多地在討論「失敗」與「無力回天」。最近上線的第二季，沉痛而鮮活的生死故事，更是在網上引發了激烈討論。

與其說《人間世》是一部以客觀地角度展現醫患生態的紀錄片，不如說是一劑重塑觀眾生死觀念的猛葯。當這些赤裸的真實褪去了包裝，一覽無遺被呈現在公眾面前，對一個職業及其使命的思考，對生命的渴求與對死亡的直面探討都被喚醒。

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所謂的「生如夏花絢爛，死如秋葉靜美」終究是一種理想狀態。在見證體會病患努力改變命運的同時，紀錄片引發了倫理之上的哲學思辨。

其實，人間世是一個很有趣的劇場，不停上演著一出出複雜劇情，總是在反轉。而我們都是有幸活在這裡面的演員。

煙花寂寞

《人間世》第二季首集名為「煙花」，關注的是骨腫瘤患者們的生活。由於骨腫瘤好發於青少年和兒童，所以鏡頭下的病患大多是本該在學校念書的孩子們。

新年，蔡主任等醫務人員裝扮成機器貓、光頭強等卡通人物，讓小病患們感受跨年的氛圍。病房裡互相不認識的患者和家屬們坐在一起，互相鼓勵，彷彿是久別重逢的故友。在對抗病魔的道路上，他們互相慰藉。

蔡炫安打扮成了《海賊王》里的香克斯，因為這個角色和安仔一樣，都失去了左臂。在表演前幾天，安仔還病得不能下床。但一站上小舞台，他就充滿活力的念起台詞。

目前針對骨腫瘤的治療方案，均是保守性的化療。由於發病率很低，國際藥物研發近幾十年來，並無重大突破。一旦骨癌細胞擴散到一定程度，小病患們不得不面臨截肢。

王思蓉是個充滿靈氣的女孩，總是偷聽醫生和母親的對話，擔心她們隱瞞自己的病情。在醫生提出可能要截肢時，她開玩笑說「你下手輕一點哦」。後來病情惡化，思蓉沒能保住自己的腿。

看到術後的孩子，思蓉媽媽止不住顫抖。思蓉急切的想出院，媽媽對她說「只要你獨立走到病房門口，我們就回家」。她靠著支撐架，艱難地挪到了門口。媽媽食言說現在還不能出院，樂觀的思蓉哭喊著「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臨近春節，小病患們都跟著父母回家過年。坐在輪椅上的思蓉，對著煙花發了呆。安仔病情惡化，提前回到醫院，滿腦子想的問題卻是「不想留級」。

安仔的媽媽想聽他唱歌。他用微弱的力氣唱了一首《逆戰》，歌詞里的世界安仔和小夥伴們永不認輸。「逆戰逆戰來也，王牌要發泄。闖蕩宇宙，擺平世界」。MV里，孩子們穿上心愛的裝扮，用自己的武器敲打著畫面中央的病魔。

病魔身上寫著「cancer」，孩子們的身邊慢慢出現了家人和醫護，他們一起對抗病魔。有批評認為在紀錄片里插MV略失嚴肅，也破壞了敘事和整體結構。但硬糖君反而覺得，既然世界已給了孩子們那麼多苦，那發一顆糖也未嘗不可。儘管只是小小的一段mv拍攝，但卻徹底釋放了孩子們活潑的天性。

安仔沒能成為MV里一樣的勝利者，媽媽決定捐獻他的眼角膜。在確認簽字時，她淚如雨下的說「媽媽對不起你」；思蓉媽媽路過乞討者，又倒回去把自己身上的錢全給了對方。她心裡想著，萬一對方不是騙子，自己不就幫到了他們了嗎？

已經結療的劉子涵，在出院之前給思蓉帶去了好運糖。他知道打吊針後，嘴巴會很苦，吃一顆糖就好多了。真正心裡苦的人，其實已不奢望世俗意義上的幸福，只要一絲甜就能滿足。

生日死劫

《人間世》第二季的第二集「生日」，關注危急產婦人群。相比「煙花」的扎心，「生日」的主角產婦們，更讓人揪心。

上海有五家危急產婦救治中心，鏡頭下的仁濟醫院承擔了40%的病患。在一張張產床上，你可以看到母愛的偉大，也可以窺見生命的賭博。所謂危急產婦，大多是醫學上不建議妊娠生育的女性。但本集的主人公們，卻有著各種各樣的執念，硬闖鬼門關。

胎盤前置的林琴，由於前兩胎是女兒，因此冒著高風險生第三胎。在生第二個女兒時，差點產後抑鬱。她在病床上感嘆「還是當男的好」。儘管沒有明說家庭的重男輕女，但在林琴生產大出血時丈夫和婆婆猶豫不決的眼神中，還是可以隱約感受到林琴的家庭壓力。

術中，林琴出血不止，醫生不得不決定摘除子宮，封閉出血點。生死關頭，丈夫仍然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摘除，婆婆也顯得非常遲疑。幾個小時的手術，林琴失血一萬毫升，幾乎是一邊輸血，一邊噴血。若家人的態度如此冷漠，林琴的付出究竟有什麼意義？

有的產婦，是家人想不通非要生。有的產婦，則是自己想不通去犯險。吳瑩，患有先天性心臟病伴重度肺動脈高壓。丈夫和家人都極力勸說不要生，就連公婆也不贊同，看得出是真心實意的反對。

但吳瑩怎麼想的？道理我懂，可命是我的，我就想為這個家創造一個小生命。聽過許多勸說，依舊過不了「生育」這道千古女性的身心枷鎖。她的床頭掛著大頭兒子一家三口的玩具，她在以命相搏。

《人間世》還藉此引出了「女性生育權」的概念。因為生育權受法律保護，如果產婦執意要生，任何機構和個人也無法阻攔。吳瑩賭輸了，儘管孩子平安，她卻因為嚴重的分娩併發症撒手人寰。家人陷入巨大的悲痛，吳瑩的母親痛哭「你怎麼不聽我的話？」

產房看人心，產房看社會。「生日」更像是一場大型「生育勸退報告會」。有的產婦要聽丈夫和公婆的話，死也要生。有的產婦不聽丈夫和公婆的話，生了就死。

生育，對於現代中國家庭來說，更像是一種慾望的載體。它本身不表徵任何意義，卻硬生生的捆綁了無數婚姻和人性。

產婦楊彩麗有心臟病，她說「女人不生孩子不完整」。試問，生了孩子你人生就完整了？那你這輩子都沒成馬雲那樣的億萬富翁算不算不完整，沒能改變世界算不算不完整，光為了生孩子都沒好好對父母盡孝算不算不完整？

產婦饒美玲有腦積水，她問丈夫「如果我生不齣兒子，你會跟我離婚嗎？」試看，多少兒子成了婚姻的安全鎖和女性的重枷鎖？

消防英雄劉傑因公殉職，母親應賢梅第五次試管嬰兒終獲成功，帶著小女兒在消防隊發表感言「我感覺兒子回來了」。試想，是否非要用一個新生命才能緬懷一個逝去的生命？

人間失格

相較於第一季的《人間世》用冷靜客觀的鏡頭、真實殘酷的案例、耐人尋味的主題展現了一幅較為現實的人間世態。第二季的《人間世》似乎正在丟失客觀視角，迷失在了千姿百態的人間關係場域中。

「煙花」篇的解說，由13歲的骨腫瘤患者杜可萌完成。作為整個事件的親歷者和病患，她的聲音讓紀錄片具有了更親切的主觀色彩。偶爾穿插的她在自己公眾號所記錄的生命的體悟，雖然溫暖卻也掩蓋了其他病患主體的內心狀態。

它們更像綜藝節目里常見的雞湯花字，雖充滿正能量，卻代替了觀眾的主體思考。僅就扣題來看，硬糖君更關心喜歡煙花的王思蓉。

「生日」篇的解說，則有些過於急迫的想要升華和總結。極具爭議性的危急產婦話題，本不該讓解說喧賓奪主。本集結尾說「直面傷口，才能治癒傷痛」，其實扭曲了因果。

當人們選擇充滿死亡威脅的生育時，就已經在逃避問題。對於關係緊張脆弱的家庭來說，生育只是一場自欺欺人的曲線救國。這段解說無法讓人苟同的原因在於，「生與不生」和「因何而生」都是產婦和她們家人的選擇，紀錄片作為客觀主體缺乏足夠的公共空間評說。

作為紀錄片，《人間世》第二季的影像和聲音關係不夠相得益彰，反而有各自為營的傾向。以「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作比，其中的紀實影像是厚實堅韌的「皮」，精心提煉的畫外音解說詞則像華麗多姿的「毛」。當解說過於凌駕在影像之上，就失去了應有的冷靜與客觀。

中國紀錄片在近幾年有著非凡的變化，無論是在題材的選擇上內容的創作上，還是在表現風格上，都畫出了一道濃墨重彩的印跡。《生門》和《人間世》的全面爆發具有新的里程碑意義。

從《生門》和《人間世》呈現的內容上看，這兩部影片都屬於欄目式紀錄片。《人間世》通過構建醫院這個社會矛盾集中體現的標本，展現真實的人間世態，包含著深刻的價值導向；《生門》則通過40多個家庭和產婦真實的故事，展現出了生命誕生時的殘酷和溫情，悲壯與歡喜。

從《人間世》第二季的創作來看，還存在對素材「創造性處理」的程度問題。它每一個標題下面都是充滿故事化敘事風格的患者案例，觀眾可能會注意到故事化敘事的痕迹。

《人間世》依舊試圖展現生死的意義。但如何做到將價值傳遞，以一種潤物細無聲地手法鋪展開來，而不是隱形的灌輸教育，尚需時日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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