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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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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它結束時,我想說:我的一生

是一個嫁給驚喜的新娘。

——瑪麗·奧利弗《當死亡來臨時》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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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 Olive 1935.9.10 – 2019.1.17

她隱居山林,被稱為美國當代「歸隱詩人」

她是普利策詩歌獎、美國國家圖書獎雙料得主

被《紐約時報》評為「美國有史以來最暢銷的詩人」

她是瑪麗·奧利弗(Mary Olive)

瑪麗·奧利弗因淋巴瘤病逝於家中,享年83歲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1935 年9月10日,瑪麗·奧利弗出生於俄亥俄州楓樹嶺市,父親是一名教師,母親是一所小學的工作人員。因為「家庭失調」,奧利弗的童年「非常艱難」,常常受到虐待,敏感的她只好遁入詩歌之中,「用言語創造了一個世界」,並視詩歌為她的「救贖」。奧利弗很早就明確了以寫作作為自己終身事業的決心,她13歲開始寫詩,1955年進入俄亥俄州大學,在那裡讀完一年級後,獲得瓦薩大學的獎學金,便轉學到瓦薩大學,但同樣只讀了一年,她就放棄了學業,專心寫作

在此後的數十年中,奧利弗隱居山林,她隱士一樣地生活,不為人知地寫,很少將作品示人,也很少發表。其創作多以山野自然為對象,探索自然與精神世界之間深刻而隱秘的聯繫,被稱為美國當代「歸隱詩人」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為了使自己專心沉浸在詩歌世界中,她小心翼翼地迴避了任何一種有趣的職業,將物質需求降到最低。因為「如果你願意保持好奇心,那麼,你最好不要追求過多的物質享受。這是一種擔當,但也是朝著理想生活的無限提升。」她唯一需要的是「獨處的時光,一個能夠散步、觀察的場所,以及將世界再現於文字的機會。」

在思想譜繫上,奧利弗深受惠特曼和禪學影響,創作題材涵蓋自然、信仰、存在等話題,詩句短小雋永,富有靈性,且深具哲理。奧利弗並不總是受到評論家的賞識,但她仍然是美國最受歡迎的詩人之一,受到很多人的喜愛,先後獲得過普利策獎和美國國家圖書獎,她也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孤獨狀態,這使奧利弗成功保持了自己的風格和品性,沒有受到時尚的干擾,也拒絕加入任何詩歌圈子。

倪志娟譯

瑪麗·奧利弗詩選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瑪麗·奧利弗首部中文版詩集《去愛那可愛的事物》

2018年3月由雅眾文化策划出品


? 為何我早早醒來

你好,我臉上的陽光。

你好,早晨的創造者,

你將它鋪展在田野,

鋪展在鬱金香

和低垂的牽牛花的臉龐,

鋪展在

悲哀和想入非非的窗口——

最好的傳教士,

可愛的星,正是你

在宇宙中的存在,

使我們遠離永恆的黑暗,

用溫暖的撫觸安慰我們,

用光之手擁抱我們——

早上好,早上好,早上好。

瞧,此刻,我將開始新的一天,

滿懷幸福和感恩。


? 雪 鵝

哦,去愛那可愛的,無法長久的事物!

如此艱難的使命,

無法期待於

其他人和物,

它屬於我們,

不是以世紀或年來度量,而是以小時來度量。

某個秋日,我聽見

頭頂,刺骨的風之上,有一種

陌生的聲音,我的目光投向天空;那是

一群雪鵝,它們的翅膀

比尋常的雪鵝拍得更快,

雪的顏色,披灑著陽光,

因而,部分變成了金色。我

屏住呼吸,

如同

某種奇蹟

降臨時

我們所做的那樣,

想讓時間停止,

如同一根火柴,

被點燃,發出亮光,

但並不像通常那樣

帶來傷害,

而是帶來喜悅,

彷彿喜悅

是你曾感受到的

最嚴肅的事。

飛走了。

我再沒

見過它們。

或許,我會再看見它們,在某時,某地,

或許不會。

這無關緊要。

重要的

是,當我看見它們時,

我彷彿透過紗幔

看見了它們,神秘,歡樂,清晰。


? 邏各斯

為何要驚訝於麵包和魚?

假如你說出正確的詞,酒會增多。

假如你說出它們,懷著愛,

懷著那份愛可感知的殘忍,

懷著那份愛可感知的必要性,

魚會突然變成許多條。

想像他,正在說著,

無需擔心何謂現實,

何謂坦誠,何謂神秘。

假如你曾在那兒,事實即是如此。

假如你能想像它,事實即是如此。

吃,喝,享受幸福。

接受奇蹟。

也接受,每一個

懷著愛吐露的詞。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Gustave Courbet, Deer Running in the Snow


? 這個早晨我看見鹿

這個早晨,我看見鹿

用美麗的唇觸碰

蔓越莓的頂端,它們的足蹄

漫不經心地踏在濕地,那正是

它們房間的地毯,是它們以天空為屋頂的

家。

那麼,我為何會突然難過?

好吧,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只是看見燕子在屋檐下穿梭時

身體的沉重感。

是渴望鹿不要抬起它們的頭,

跑開,將我孤零零地留下。

是渴望去撫摸它們的臉,它們棕色的腳腕——

將一些閃爍著光芒的詩篇唱入

它們的耳中。

然後與他們一起

越過

重重山崗,

進入不可能存在的樹林。


? 這個世界

我想寫一首關於世界的詩,其中

沒有美妙之物。

這不大可能。

無論主題是什麼,清晨的太陽

都照耀著它。

鬱金香感受到熱,綻開它的花瓣,

變成一顆星。

螞蟻鑽進牡丹的花苞,裡面藏著一個

針孔似的甜蜜暗井。

至於沙灘上的石頭,請忘了它吧。

每一塊都被鍍成了黃金。

我試著閉上眼,但鳥兒們仍在

歌唱。

白楊搖晃著葉子奏出

最甜美的音樂。

猜猜接下來會是什麼,一種凝重

而美麗的沉默

降臨我們,一份訓導,只要我們不過於匆忙

就可聽見。

對蜘蛛而言,即使它們什麼也不說,

或者看上去什麼也不說,露珠仍懸掛在它們的網上。

世界如此美妙,誰知道呢,或許它們會歌唱。

世界如此美妙,誰知道呢,或許星星們也會歌唱。

而螞蟻,牡丹,和溫暖的石頭,

如此幸福地呆在它們所在之處,在沙灘上,而不是

被鎖在黃金之中。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The Green Tree, Cagnes, Felix Vallotton


? 建設者之歌

一個夏季的早晨,

我坐在

山坡上

思考上帝——

這是一種有意義的消遣。

我看見不遠處,

一隻蟋蟀;

正在搬移山坡上的穀粒,

這樣搬一下,那樣搬一下。

它的精力多麼充沛,

它的努力多麼卑微。

讓我們祝願

它始終如此,

讓我們每個人繼續

用我們不可思議的方法,

建設這個宇宙。


? 十一月

緩緩飄下,

最初是溫柔的,

從容的,

稀疏的雪花,然後是大團大團的,

在風的籃子中,

在樹的

枝條中——

哦,多麼可愛。

我們走過

不斷增長的寂靜,

當雪花

刺痛道路,

然後覆蓋它,

堆積,凝結,

變深,

當風變大,

更粗糙地

塑造它的作品,

邁著更大的步伐,

走過山崗,

穿過樹林,

最後,

我們離家很遠,

感到了冷。

我們轉身,

跟隨我們長長的影子

走回房子,

跺跺腳,

進去,關上門。

透過窗子,

我們能看見

四月的大門多麼遙遠。

讓火在此時

戴上它的紅帽,

對著我們歌唱。


? 流連於幸福

乾旱多天之後下了一場雨,

空氣涼爽,幽靜而清潔,樹下,

水珠,受重力吸引,

從一根根枝條,一片片葉子,流進地面,

它會在那裡消失——當然,只是從我們眼中

消失。橡樹根,青草白色的靜脈和青苔

將分享它們;

少數幾滴,圓潤如珍珠,將進入鼴鼠的地道;

很快,那些小石頭,被埋藏了一千年,

會感到它們正在被愛撫。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View of the Fortifications,Henri Rousseau


? 「稍等片刻」,一個聲音說……

「稍等片刻,」草叢中一個聲音說。

於是我靜靜地站在

優雅的晨光中,

沒有用我的大腳踏碎

某種微小或非比尋常的事物,它們碰巧經過

我前往藍莓地時

所經過的地方,

也許是蟾蜍,

也許是六月金龜子,

也許是粉色、柔軟的蟲,

它無需四肢和眼睛,即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而且完成得很好,

也許是行走的枝蔓,仍然虛弱,

謙卑地走過,尋找著一棵樹,

也許,就像布萊克令人驚嘆的相遇,是

小精靈,用一口玫瑰花瓣的棺材

裝殮了他們中的一個,遠去,遠去,

沒入深深的草叢。片刻之後,

這個最奇異的聲音說,「謝謝你。」然後是靜默。

剩下的故事,我想讓你繼續好奇。


? 黃足鷂

伴隨三聲尖銳的鳴叫——每一聲都有彩虹的形狀,

黃足鷂展開結實的翅膀飛到細小的波紋

和小魚所在之地。它有

數不清的斑紋,一個長脖頸,一雙

明亮的眼睛,膝蓋像即將綻放的

黃玫瑰花蕾。水,幽藍

而透明。魚

幾乎不可見,但它們黑色的影子

掠過水底冰涼的

沙子。它們的數量也多到數不清——

那麼多,再加上已消失在

黃足鷂長長的、稍稍彎曲的喙中的二三條。

二條或三條,足以滿足食慾——虛無

和萬有之間

全部的差異,不過是:這片海洋,這個世界。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LAKE GEORGE WITH WHITE BIRCH, Georgia O"Keeffe


? 再看一看

也許,你從沒留意過蟾蜍,

他的舌頭並不長在他的口腔後部,而是

長在他的口腔前部——它伸得多遠啊,

當蒼蠅在近前的一片葉子上盤旋!或者,

他的前腳,有時像墊子,有三隻靈敏的

腳趾——無論

多麼小的一架鋼琴,蟾蜍也能學著

彈奏,也許彈一點莫扎特,在

沙丘陰涼的地下室——如果

眼睛鼓起,它們有金色的眼眶,

如果微笑幅度過大,就不再消失,

疣,暗褐色皮膚上細微的隆起,既不是

隨機生長的,也不是悲傷的標記,而是

珠寶的細流,以信奉和愉悅的形式,

在他們彎曲的背上來迴流動,在陽光下,美好,生動。


? 靈魂,最終

主可怕的仁慈降臨於

我。

它只是一種小小的銀色之物——一塊

銀色的布,一千個被編織在一起的

的蛛網,或者一小叢白楊

葉,銀色的背面閃爍著。

它跳出閉鎖的棺材;

它飛進空中,急促地

繞著教堂柱子舞蹈,穿過天花板,

消失了。

簡單地說,我指的是一個至愛的人消失了。我

盯著教堂長椅上的人,他們中有的

正在流淚。我知道有一天,我必須寫下

這點。

《去愛那可愛的事物》序言

用詞語站回那一刻

倪志娟

閱讀奧利弗的詩,我們遭遇的彷彿不是文字,而是自然本身,有些事物令人印象深刻,比如池塘、睡蓮、蛇、貓頭鷹、熊……它們反覆出現,被賦予了鮮明個性,成為奧利弗的詩歌標誌。

將自然作為詩歌的絕對主題使奧利弗常常被歸入華茲華斯、濟慈、愛默生、梭羅、惠特曼等詩人所構成的自然主義詩歌傳統中,奧利弗本人也認可自己與這一傳統的關聯,她在隨筆中多次提及了這些詩人對她的影響。不過,相比於這些詩人,奧利弗依然具備獨特的質地。她在詩歌中既沒有確立人高於自然的等級製法則,也沒有對自然進行單純的理想主義包裝,而是力圖呈現真實的自然,對自然的生與死、美與殘酷這兩面都予以關照。她對自然懷抱一種悲欣交集的態度:自然「沒有目的/ 既不是文明的,也不是理智的」(《雨》),它包含著死亡與恐懼;自然也不是巴塔耶似的「一塊石頭、一座雕像,永遠恬靜地安息」,它包含著生機、流動與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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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奧利弗的詩歌中,自然的生死兩面性最突出表現在貓頭鷹與獵物、熊與蜜蜂這兩組動物身上。她對貓頭鷹與熊極為偏愛,多首詩寫到了它們。這兩種生物在她的詩歌中出場時總是帶有死神的氣度:貓頭鷹鳴叫時,血腥的氣息瀰漫在樹林,「這是貓頭鷹的樹林/ 這是死亡之林/ 這是生命維艱的樹林」(《森林》),它的鳴叫伴隨著獵殺和吞噬;熊在飢餓的驅使下找到蜜蜂的巢穴,如同一隻雪橇似的衝進去,給勤勞的蜜蜂「帶來打擊和利爪」(《果園裡的黑熊》),讓它們消失於自己的呼吸之中。奧利弗將生物之間的殘殺與吞噬視為自然的生死交替過程,當貓頭鷹捕食兔子,當熊吃下蜜蜂,它們自身也是「兔子」或「蜜蜂」,也會被死亡所捕獲:

有一天,當然,熊自身

也會變成一隻蜜蜂,一隻採集蜂蜜的蜜蜂,在普遍

聯繫中。

自然,在她長長的綠髮下,

擁有那種堅定不移的法則

——《果園裡的黑熊》

每一種生命都從屬於生死交替的有機循環體,這種循環構成了自然的生機,也構成了每一種生命的意義:

假如我是我曾經所是的,

比如狼或者熊,

站在寒冷的岸邊,

我將仍然能看見它——

這一次,魚如何輕鬆地逃脫了,

或者,片刻之後,

它們如何滑進一束黑色的火焰,

又從水中升起,

與鯡鳥的翅膀緊緊相連。

——《鯡鳥》

這種意義不是基於人類的價值判斷標準,而是基於生命本然的狀態。

奧利弗在詩中反覆表達了一種觀點:「既不是文明的,也不是理智的」自然,才是人類的歸屬地,她甚至將主體性賦予自然界的所有生物乃至於無機物。奧利弗所理解的主體性並非由理性、觀念、知識建構起來的超越性自我,而是靈魂本身,最終,奧利弗的詩歌講述了許多靈魂的個體故事,它們沒有高低秩序之分,在自然中各安其位,共同組成了一個有機和諧的世界:

小塊花崗石,礦石和片岩。

它們每一個,此刻,都沉沉睡著。

——《智者說,有些事物》

百合心滿意足地

站在

花園,

並未完全睡去,

而是

用百合的語言

說著一些

我們無法聽見的私語……

——《百合》

這是一種自我圓滿的狀態,每一種生命與外在環境水乳交融,它們屈從於生死變遷、生態食物鏈和自身的有限性,卻仍然保持著生命的尊嚴,努力讓自己的生命煥發光彩。在自然中,靈魂既不是人所獨有,人亦不再是萬物的靈長,人的生命形態和自然萬物平等,人不比自然之物——比如青草——更好,或者更差:

這個早晨,我想,與莫奈的睡蓮相比,

睡蓮沒有減去一絲一毫的美,

而我並不渴望用更多實用的,易駕馭的事物,引導

孩子們走出田野,進入文明的

課本,告訴他們,他們比青草

更好(或更差)。

——《清晨,我的生日》

這種自然觀與西方主流文化所認同的人類中心說和等級秩序說有著根本區別,更接近於美國本土印第安人的世界觀。美國本土印第安人沒有在物質和精神之間划出一條固定不變的界限,也沒有產生二元對立的觀點,他們傾向於將人類社會、自然界和宇宙看成一個整體,所有的個體生命都是偉大的產物,擁有共同的創造者,都是平等的,共同組成了一個有序、平衡、生機勃勃的整體,人類並無高於其他物種的特權。這樣的世界觀體現了一種強烈的「詩性智慧」。奧利弗以領悟的形式將這些原始文化所包含的詩性智慧融入了自己的詩歌之中。比如,她對貓頭鷹的描述就帶有明顯的印第安文化元素,印第安人常常將貓頭鷹視為逝者靈魂的攜帶者,在奧利弗的詩歌中貓頭鷹也具有這種靈魂攜帶者的神秘氣度。不僅如此,奧利弗的多首詩歌直接以印第安文化以及類似的原始文化為主題,例如《了解印第安》《愛斯基摩人沒有關於「戰爭」的辭彙》等詩,在這些詩中,奧利弗讚美了原始文化質樸、和諧的特徵。

然而,置身於西方文化的二元對立結構中,奧利弗不能不持有一種生命的悲哀:以「理性」為核心的文明(包含各種知識、觀念、「大寫的人」的主體性概念)造成了我們與本源(自然、靈魂、圓融的自我存在形態)的隔閡,個體身份的獲得往往意味著自我與他者、人與自然之間的鴻溝,人喪失了自然之物的那種自在狀態。

針對這種永恆的失落境況,奧利弗在自然中的行走如同一種回溯:擺脫思想回到原始的整體世界,回到身體與靈魂統一的自在狀態,她渴望變成自然中的另外一種生命,變成一隻狐狸或者貓頭鷹,變成一棵玉米或者小麥,突破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障礙,消融於自然的完整之中:

……我繼續沉浸其中,我的頭髮

披在身後;

像玉米,小麥,閃耀著價值的光芒。

——《雲》

這種交融是一種融合了精神、身體、感性經驗的行為,是感知的快樂遊戲,是真正的回歸而不是存在主義的深淵或沉淪。這種交融,類似於莊子所謂的物化和虛空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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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曾以夢蝶的寓言來闡釋物化:「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莊子·齊物論》)陳鼓應對此解釋為:物我界限之消解,萬物融化為一。這種物化的境界即是一種虛空境界,莊子說:「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莊子·人間世》)虛空是一種空明的心境,依託於物質性的身體,但卻觸及到了自由和無限。

從審美角度而言,奧利弗的回歸與莊子的物化和虛空,都是一種和合的審美境界,如同宗白華先生所謂的「靜照」,「靜照」的起點在於空諸一切,心無掛礙,一點覺心,靜觀萬象,自得、自由的各個生命在靜默里吐露光輝。

奧利弗在詩歌中嘗試了多種「物化」途徑:

1.在觀看中認同。在自然中行走時,觀看是一種最便利的行為,奧利弗特彆強調看,每一種物化的途徑幾乎都起源於一個看的動作。在史蒂芬·拉蒂納(Steven Ratiner)的訪談中奧利弗說過,她將看視為詩歌的起點:「我看見某種事物,看著它,看著它,我看見自己離它越來越近,看得越來越清楚,彷彿要透過它的物質形式看見它的意義。」

看,讓看和被看對象之間建立起關聯,然後一系列動詞(動作)持續不斷地消融兩者之間的鴻溝,「我性」逐漸外移,移到其他事物身上,而其他事物的「他性」也逐漸移到「我」的身上,交融完成了。

看,使詩人和世界之間建立了深刻的親緣關係:

我看著;從早到晚,我未曾停止觀看。

我說的看,不是只站著,而是

敞開懷抱似的站著。

並且思考:有些事物也許會降臨,一些閃光的

風的線圈,

或者,老樹上飄落的幾片葉子——

它們都在其中。

現在,我將告訴你真相。

世上的萬物

降臨。

至少,更近了。

——《寺廟從何處開始,在何處結束?》

2.通過某種具體的行動達成與自然的交融。除了看之外,奧利弗在詩中描述了她與自然之物進行接觸的多種動作,包括:飲,吃,採摘,行走,想像中的飄飛(肉體的溶解和消失)……

比如,在《黑水塘》一詩中,她的行動是舉起一捧水「慢慢飲下」,水包含了石頭、葉子和火焰的味道,進入她的體內,喚醒了她的身體,她成為萬物之一,片刻的交融令人心馳神往,又悵然若失。

在《魚》《桌上的蜂蜜》《八月》等詩中,奧利弗強調的是吃,吃是一種與自然直接交融的儀式,哪怕這種吃有時是動物與動物之間的捕食:

我剖開它的身體,將肉

與骨頭分離,

吃掉了它。現在,海

在我身體里:我是魚,魚

在我體內閃閃發光……

——《魚》

「魚進入我體內」,這是生物的有機循環過程,一種生物進入另一個身體固然意味著個體的死亡,同時也意味著進入了生生不息的生物循環系統之中,消除了自我的個體性,讓其超越自身的死亡確立了一種真正的「主體間性」。

3.冥想中滲透。奧利弗在自然中的行走常常會進入一種冥想狀態,她自己在訪談中提及了這種不自覺的冥想狀態——她以為自己在散步,但別人看到她只是站在原地發獃。她在《魯莽之詩》中描述了這種冥想狀態:

今天,我又一次幾乎不再是我自己。

它反覆地發生。

它是天賜的。

它流過我,

像藍色的波浪。

綠葉——不管你信不信——

有一兩次

從我的指尖萌芽,

在樹林

深處,

在春天魯莽的佔領之中。

——《魯莽之詩》

這種冥想的行為最接近莊子所謂的坐忘。莊子在說「形」時,強調「忘」:「故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莊子·德充符》)所謂坐忘,莊子解釋為:「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此謂坐忘。」(《莊子·大宗師》)莊子所謂的忘,不是記憶的概念,而是「注意」的概念。在道的發展過程中,用記憶不能解決問題,只能用注意來解決。而奧利弗在詩歌中反覆強調的正是這種專註的態度——「attention」和「notice」,以此作為進入冥想——「忘」——的方式。

4.權威似的斷言。在有些詩歌中,奧利弗會以充滿訓誡的口吻發言,表達一種明確的價值認同,比如,在《野鵝》《開花》《當死亡來臨》《音樂》等詩中,她直接表達了對身體、對自然世界的認同,表達了與自然交融的強烈願望:

你不必善良。

不必跪行

一百英里,穿過荒涼的懺悔。

你只要讓你溫柔的身體愛它所愛的。

……

——《野鵝》

當池塘

綻放,當火

在我們中間燃燒,我們

深深夢想著,

趕緊

進入黑色的花瓣,

進入火,

進入時間碎成齏粉的夜晚,

進入另一個身體。

——《開花》

這種權威似的口吻沒有確立一個大寫的主體,它伴隨著行動,要求讀者加入這種行動,其方向是通過自然提供的想像,獲得「你在萬物中的位置」,這個方向將消除發言者的權威性。

5.旁觀似的欣賞。有時候,奧利弗的看止於一種真正的旁觀,觀看自然之物的自在狀態和生命的價值,她的目光中帶著欣賞、認同和悲憫,這是一種「沉默的敬畏」:

它們不像桃或南瓜。

豐滿不屬於它們。它們喜歡

瘦,彷彿為了踏上狹窄的

路。豆子們安靜地

坐在綠色的豆莢中。有人

出於本能小心地摘下,

不會扯斷精緻的藤蔓,

不會無視它們脆弱的身體,

不會感受不到它們

對鍋,對火的情義。

——《豆子》

在這些詩歌中,奧利弗將自己的姿態放到很低,低到塵埃之中,以一種「無我」似的筆觸突出了所看對象的生命存在和價值。

6.傾聽與交談。奧利弗將世間萬物看作同等的主體,她的傾聽與對話不限於人與人之間,更多時候是在人與萬事萬物之間進行。

奧利弗注重傾聽自然的聲音,如同莊子所謂的傾聽天籟。這種傾聽與她的觀看和對話常常是同步的,對話有時是直接的,有時是潛在的,更多時候,她在和假想的讀者(聽眾)對話,通過對話將讀者(聽眾)植入她所在的場景之中,讓讀者(聽眾)與她的所見所聞達成一種交融:

這是一個

會讓你心碎的故事。

你願意傾聽嗎?

——《引領》

她希望讀者傾聽的故事發生於萬物之間,人類的語言無法呈現,她只是召喚讀者(聽眾)和她一起在場,親自去傾聽並領悟萬物的言說,傾聽無數個「身體發言的方式」。在這個意義上,奧利弗既是又不是自然的翻譯者——她深知翻譯的不能,但她通過莊子似的「忘言」和行動的引領召喚讀者進入那個「不可言說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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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動,是理解奧利弗詩歌的關鍵詞。行動,一方面是指在自然中回溯、觀看、傾聽、冥想……另一方面,則是書寫。奧利弗將自然看成一個流動、循環、生生不息的整體,當她走進的時候,並未將自己從自然的流變進程中孤立、對立開來,而是讓自己加入這一流變過程之中,她作為詩人的創作活動與這一過程也並不矛盾。書寫之於自然,如同她在《牽牛花》一詩中所描述的收割者與牽牛花的關係:

收割者的故事,

是無窮無盡、細緻而忙亂的

勞作的故事,但是

收割者無法

將它們清除,它們

生長在他生命的故事中,

明亮,散漫,無用……

——《牽牛花》

這意味著,書寫與萬物的生命活動是平行的(adequation),書寫同樣是一種交融、一種在自我中發現他性(otherness)、一種蘇醒併流入自然的行動,是用文字再現那種物我同一的狀態,是「用詞語站回」那一刻:

於是,我創造了一些詞語,

用這些詞語站回

野草的岸邊——

用這些詞語去說:

看!看!

這黑色的死亡是什麼?

當它敞開,

像一扇白色的門。

——《白鷺》

書寫不是對自然的佔有,語言也不再是對自然萬物的反映或對超驗真理的表達,「它的目標不是認識的真理性,它只是引發無盡的體驗、領會和啟示」。奧利弗沒有通過書寫為自然強加一種文化意義,而是通過書寫理解、發現自然在我們自身內部的存在根脈。不僅如此,奧利弗對與語言形成依託關係的知識、理智始終保持著質疑,她在詩歌中追求一種與語言逆向的行動,努力踐行那種超驗性感悟:

漫溢的鄉愁

從骨頭裡

發出請求!它們

多想放棄長久跋涉的

陸地和脆弱的

知識之美,

投入水中,

再次

變成一個感覺混沌的

明亮的身體……

——《大海》

書寫指向回歸自然的行動,唯有這樣,它才能安慰人的命運,這種安慰並非消極的逃避,並非如馬拉美所說的,「世界存在的一切,都是為了結束在一本書中」,書寫為奧利弗帶來的安慰是,它讓一切存在的東西可以被銘記,讓書寫者可以「想像性地安居於」客觀世界,語言是中介,是擺渡的工具而不是最終目的,語言記錄的不是詩人對世界的認識,而是對世界的感知(perceive)以及對世界的尊敬(honor)。這種言說方式是擺脫我們的偏見和傲慢走向謙卑的方式,希望讀者藉助她的詩言,抵達一種自我體驗——沉浸於自然之中,乃至化身為某種自然之物。

因而,她的詩歌為讀者提供的不是一個靜態的文本,而是一種修鍊的路徑,它指向一種行動,訴諸讀者的身體行動而非理性,它會讓那些用心閱讀的讀者趨向沉默——停止無休止的語言層面的思辨,去採取行動——去體驗、沉浸、聆聽,最後達成一種自我改變。

她的詩歌由此保持了一種開放性,一種不確定性和空白,等待讀者的認同和介入。她的很多詩歌的結尾都是開放的:

哦,這轉瞬即逝的美妙之物

究竟是什麼?

——《黑水塘》

而我躺在岩石上,抵達了

黑暗,一點一點學會

去愛

我們唯一的世界。

——《海星》

無論

你想叫它什麼,它是

快樂,它是進入火焰的

另一種

方式。

——《日出》

這些結尾都指向一種開放性的行動。

體驗與創作,是奧利弗生命的兩個維度,彼此不可或缺。前者是自我消融、進入他者的一種生命體驗,而後者則是對成為他者的那種生命體驗的再現,是她對個體性的堅持。將體驗行動作為書寫行動的基礎、核心和本體,表現了奧利弗的一種決心:渴望從十九世紀下半葉以來洶湧的「意象與概念」的潮水中退出來,「致力於培養內心世界的孤獨與好奇」。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在動蕩喧囂的現代世界,瑪麗·奧利弗為我們提供了一種質樸的生活景觀。

1935 年,奧利弗出生於俄亥俄州的楓樹嶺市,十三歲開始寫詩。1955 年進入俄亥俄州大學,在那裡讀完一年級後,她獲得瓦薩大學的獎學金,轉學到瓦薩大學,同樣只讀了一年,她就放棄學業,專心寫作。從這時開始,奧利弗明確了寫作為自己終身追求的事業。

在持續近七十年的寫作生涯中,奧利弗堅持了一種孤獨而專註的生活方式。她將物質需求降到最低,小心翼翼地迴避了任何一種世俗意義上的職業追求,以此保證身心的最大自由。她有意選擇一些薪水低而又無趣的工作,在保證自己肉體生存的前提下,摒除了生活的種種瑣事,專心沉浸在自然和寫作中。她說:「如果你願意保持好奇心,那麼,你最好不要追求過多的物質享受。這是一種擔當,但也是朝著理想生活的無限提升。」她的生活方式總是這樣的:每天五點起床寫作或散步,九點去上班。她最需要的是「獨處的時光,一個能夠散步、觀察的場所,以及將世界再現於文字的機會」。普林斯頓為她提供了她所需要的隱秘生活,使她得以在一種不受干擾的情形下寫作。

奧利弗與她的時代保持著深刻距離,政治事件、技術進步、人際變遷,很少出現在她的詩歌中。她沒有受到時尚的干擾,也拒絕加入詩歌圈子。她認為詩歌圈子由眾人組成,加入其中往往意味著要去迎合眾人的口味,尤其要迎合組織者的口味,這必然會損壞一個詩人獨特的個性。「從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有如此多的機會可以讓一個詩人如此迅速地獲得一定的知名度。名聲成為一種很容易獲取的東西。到處都充斥著雜誌、詩歌研究中心、前所未有的詩歌研討會和創作協會。這些都不是壞事。但是,這些對於創作出不朽的詩歌這一目標來說,其作用微乎其微。這一目標只能緩慢地、孤獨地完成,它就像竹籃打水一樣渺茫。」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American Primitive》

她通過閱讀偉大的詩人來完成交流與學習,對於奧利弗而言,這些詩人不是以詩歌的形式,而是以大自然的形式呈現於她,她沉浸其中,就像沉浸於宇宙的永恆流動。1984 年,她的第五本詩集《美國始貌》(American Primitive)贏得普利策詩歌獎,受到的關注越來越多,但她沒有因此改變自己的孤獨狀態,仍然堅持自己隱居似的生活方式。她喜歡隱身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不僅她的詩歌極少涉及個人生活,即便在新書出版、獲獎之後接受必要的採訪時,她也避免談及自己的私生活。她認為,作品說明了一切,「當你更多了解作者時,就是對作品的傷害」。

孤獨使奧利弗成功保持了自己的風格和品質。她的孤獨不同於很多詩人的孤獨,她的孤獨不是一種折磨,而是一種全身心的沉浸,她享受著孤獨,她快樂地孤獨著——需要強調的是,這種快樂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快樂,而是一種欣賞自然萬物並融化在其中的快樂——這種快樂,也許才是孤獨的本質所在,是人類社會,特別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人所真正需要的養分。這種生活方式近似於中國古代隱逸詩人的生活方式,事實上,奧利弗本人也極為認同中國傳統文化,兩者的契合在她的詩歌中有跡可循。她對中國傳統詩人的描述(她在詩歌中多次以直描或隱喻的方式提及了中國傳統詩人),對中國審美意境的描述,都反映了她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領悟和吸收。

關於詩歌創作,奧利弗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她在《詩歌手冊》《舞蹈法則》等書中用樸素的語言描述了詩歌創作的步驟,包括練習、模仿和閱讀。

奧利弗尤其強調詩歌創作的練習和模仿,將詩歌創作類比於繪畫與音樂創作,「畫家、雕塑家和音樂家需要了解他們各自領域的歷史、以及流行的理論和技巧。詩人同樣如此。即使很多東西無法教會,仍然有大量的東西可以通過學習去掌握。」既然繪畫與音樂演奏強調模仿與練習,那麼詩歌也可以通過模仿與練習來提高,盲目地要求初學者一味地寫下去,很容易形成固定的、粗糙的程式化寫作模式,只有通過大量的模仿和練習,才能最終形成自己的風格。寫詩需要專門的知識和技巧,而練習是掌握詩歌知識和技巧的過程,「說到底,是技巧承載著個體的理念,使其突破庸常性」。技巧的掌握可以幫助創作者處理不同的題材,根據需要變化語調,形成成熟的風格而不是機械的寫作慣性。「如果不允許模仿,那麼我們在這個世界上能學到的東西將少得可憐。只有通過反覆模仿,掌握了堅實的基本技巧,才能產生一些微小卻又非比尋常的差異——使你能區別於他人。」正如她將創作視為一種交融和分享,她對創作練習中模仿、閱讀的強調,也是讓自身的寫作融入詩歌史的過程。

奧利弗保持著旺盛的創作力,她一共出版了十多本詩集,包括兩本具有代表性的選集。本詩集出版於2004 年,收錄的是她當時新創作的詩歌,這本詩集中的詩歌繼承了奧利弗一以貫之的自然主題,同時也有一些變調,從中我們可以聽到一位近七十歲的詩人向這個世界優雅而含蓄的告別,也可以聽到歷經歲月與風霜磨礪(包括至親之人的辭世)之後的睿智,被時間反覆淬鍊過的、更純粹的祈禱和讚美。


倪志娟:1970年生人,哲學博士,杭州電子科技大學人文與法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哲學與文化、女性詩學研究以及詩歌創作與翻譯,近年來出版學術專著《女性主義知識考古學》和個人詩集《獵·物》。

本文引自瑪麗·奧利弗詩集《去愛那可愛的事物》

雅眾文化授權發布

美國當代最暢銷的「歸隱詩人」瑪麗·奧利弗逝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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