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隔著舊光陰

五一回去和三兩閨蜜上山拔竹筍，碰見初開的金銀花，三毛很是開心，摘了好些，說蒸餾再晒乾後可以泡水喝，還可以泡腳。金銀花是味中藥，我們從小就知，它藤可入葯，花亦可入葯，味甘，性寒，清熱解毒。

金銀花，「一蒂兩花二瓣，一大一小，如半邊狀，長蕊。花初開者，蕊瓣具白色，經二三日，則色變黃，新舊相參，黃白相映，故呼金銀花，氣甚芬芳。」

又因為一蒂二花，兩條花蕊探在外，成雙成對，形影不離，狀如雄雌相伴，又似鴛鴦對舞，故有鴛鴦藤之稱，卻也沾染上一點綺艷，幾分繾綣。

後來知曉金銀花學名原是忍冬,金銀花歲寒不凋，枝葉嚴冬尤綠，忍冬寓意其堅忍歷經苦寒，迎來生命花季。始終覺著金銀過於富貴，用於草木則顯虛浮，而鴛鴦分明繾綣，大有鴛鴦蝴蝶派小說的媚俗與纏綿，反不如忍冬樸實貼切，透著蓬勃的草木氣息。從此，更願意在心裡叫它為「忍冬」了。

想舊時老中醫，一襲棉布長衫，就著半窗如水月光，鋪紙，研墨，筆鋒輾轉，落墨紙上，便是十二分的清雅與幽寧。

正楷端然寫在浸透了草藥味兒的紙箋上：忍冬15克，連翹15克，大青葉15克，薄荷10克……

儘是清熱解毒草本植物，薄荷，大青葉，連翹，忍冬，連名字都是簡凈而素淡的，皆是鄉野間土生土長的植物，經得起日晒蟲叮受得住風吹雨淋。

一樣一樣撿齊了包在紙包里，透過濃淡相宜的草藥香氣，一一辨識，哪一樣是忍冬，哪一樣是薄荷。

就用陶罐煎藥吧，加進清清涼涼井水，先用武火煮沸，再調為文火，細煎慢熬，把草藥味兒都融進水裡。

倒在色白花青碗里，輕煙裊裊浮散，濃鬱郁一碗葯湯，澀中帶苦。良藥苦口，即便苦不堪言，藥到病除，喝著便覺綿長而雋永。

記得很小時候，燥熱夏天，父親喜用忍冬藤煮了湯茶盛在碗里，放在風扇底下吹涼。忍冬緘默，杯口裊裊升起一圈一圈霧白的煙，輕而薄，那煙，竟也透著濃濃的苦味，空氣也彷彿被熏得發了苦。

父親皮膚易過敏，到相應季節總要挖一些草本煮了洗澡。我生女兒在月子里，父親也到山野帶回一堆七七八八的草與藤，洗凈，母親用大鍋煮熬一些時間，倒在木盆，盆中置一小板凳，讓我光身坐上去，母親用涼席將盆與我圍在中間，父母說這樣祛寒氣、排毒。

汽霧繚繞，我聞到原野和別的味道。不足7月早產的女兒只有2斤2兩，最初幾被醫生「判了死刑」，其時雖已脫離危險，但前景並不樂觀，或許弱智，或許腦癱，或許各種各樣醫院器械檢測不到的疾病與後遺症。

母親說月子里不能哭，哭了眼睛以後就會壞掉。那樣時刻，卻趁著母親看不清，趁著汽霧蒸騰到頭上、身上化為水滴，放肆流淚，和著草藥水汽，入了嘴，清苦無比。

幼時，喝忍冬湯之前，父親總讓先含一口蜂蜜，皺著眉頭「咕嘟咕嘟」吞下小半碗，喝時不歇氣，倒不覺得，喝完後才深覺那苦，從唇到齒，從舌到喉，過關斬將一路滲到心裡，苦得刻骨銘心。

李丹崖說，少年花事多，中年花事淺，老年花事自然然，這是宿命，也是機緣。向來只知，荼蘼花事，是開至極盛的韶華，不曾想，少年花事，原來一半是宿命，一半是機緣；一半是厄運，一半是福分。

如女兒生日，亦我之受難日，仍舊年小的女兒知道總要道謝，玩笑向她索要禮物，女兒笑答：我來了，不是給媽媽最好的禮物嗎？

是的，是的，謝謝你選擇了我做媽媽，謝謝你來到我的身邊，謝謝你讓我看到生命的堅韌，謝謝你健康活潑、快樂伶俐，謝謝你給予的一切驚喜幸福，還有煩惱……

忍冬依然緘默，那些忍過的苦澀冬日漸去漸遠，現如今亦不過只像漬在碗底的葯湯，已然遙杳、陳舊、泛黃。

南粵我還沒見過金銀花，在老家的鄉下，荊棘密布的疏林，茅草叢生的田壟，錯落斑駁的竹籬，甚至背陰處的頹牆，都能看見一簇簇金銀花。目之所及，青藤翠蔓，四處攀爬，蔓延，一年四季皆是蔥蔥蘢蘢一大片。

忍冬從不挑剔環境，肥沃潤土，貧瘠旱地，低矮灌木，高大樹椏，陽光充沛的野地，光線幽暗的密林，都只管一心一意地攀了去，長成蓬勃之勢。說它隨遇而安，樂觀不爭也好，說它卑微羸弱，依強附勢也罷，每到五六月，它只管兀自綻放。

在濃郁綠色之上，密密地染上金銀兩色，純潔樸素，又明亮燦爛，淡淡地散發出生命的那股蓬勃與熱烈，令邂逅忍冬的人，滿心歡喜。

許是歷經寒冬洗禮緣故，忍冬的香竟是有些凜冽的味道，帶著一股冬日雨雪的清寒。那香氣又彷彿是清澈可見的，純凈清甜，些微的苦。「不慚高士韻，賴有暗香來」，謙卑的忍冬在詩人眼中，因暗香徐來，也有了高士風韻。

關於忍冬的風韻和雅趣，張恨水寫：「金銀花之字甚俗，而花則雅……每當疏簾高卷，山月清寒，案頭數莖，夜散幽芳。泡苦茗一毆，移椅案前，滅燭坐月光中，亦自有其情趣也。」

素樸的忍冬也有屬於它的那份雅，是恬淡寂然的雅，是洗去鉛華的雅，是應了看花人心境的雅。大俗大雅的花，非忍冬莫屬了吧。

昨晚，夢見和老二去摘金銀花。那花卻長在水裡，綠葉托舉下，宛若浮萍，漂在水面。長長花蕊若銀髮似金絲，竟有著幾分妖嬈嫵媚，水光瀲灧，碎金流動，銀光輕舞。

我，獃獃地看著。那景象真是個綺麗的夢，輕輕一碰就碎了。醒來，有微微惆悵，在深冬的涼夜裡，還真有些想念金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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