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槍炮與貨幣——民國金融家沉浮錄

撰文:趙柏田

《東方歷史評論》微信公號:ohistory

《槍炮與貨幣:民國金融家沉浮錄》(上、下冊,長江出版傳媒、長江文藝出版社,2019年1月)是一部民國版的「金錢傳」。本書從政商關係著手,從浩如煙海的中國近現代財政史料和銀行家們的日記、書信、函電中爬梳剔抉,把目光聚焦於張嘉璈、陳光甫、李銘、錢新之、吳鼎昌等置身金錢政治旋渦的南北金融界精英,講述了肇始於大革命時期、終結於1949年的實業家和銀行家們的故事。這也是在資本與權力對立、依存、衝突、糾纏中此志未遂的一代人的故事。急管繁弦後,人間暗換,一個新時代拉開了序幕:戰爭、舊制度崩潰和最後的解放。宏闊的史識,沉鬱、紮實的敘事美學,直指大時代背後的世道人心,半個多世紀前的金錢故事,於當下中國也不無鏡鑒。

以下內容授權轉自該書,刊發時注釋略去。

1

飛往中國

倫敦街頭,觸目皆是焦土,德軍對倫敦無差別轟炸後的慘象讓張嘉璈想到了重慶,「倫敦市民之抗戰精神,要與吾人殆相伯仲」。

讓他吃驚的是,即便是戰時,英國人的政治熱情也是空前高漲。在牛津三一學院,他曾經和兩個學生領袖一起用餐,一個是自由黨的,一個是保守黨的。兩人告訴他,學院里保守派和自由派的都有四五百人,還有信仰社會主義的一百五十人,在大轟炸的街頭,他們的血流在了一起。

對蘇聯的關注,貫穿了他與倫敦經濟學界學者們的每一次談話。5月10日,張嘉璈會見了中國銀行倫敦經理處職員格雷,格雷是其舊下屬,所發議論也多切中肯綮:太平洋戰爭距結束恐尚須一年,蘇聯將在最後五分鐘方肯參戰,且到時必提出種種要求,使英美無法拒絕。對於滿洲,其至少將要求恢復至清時北滿鐵路地位,甚至要求恢復1900年對於旅順大連所佔之地位。除了不放棄滿蒙之優越地位,新疆恐亦在其野心囊括之中。總之,蘇聯希望其亞洲之鄰境,均為其勢力範圍。

5月21日,在倫敦,與甫洛特爵士在其寓所長談,張嘉璈問:今日國際形勢已十分明顯,蘇聯對於滿洲不肯放手,中國應取何種態度?甫氏答:目前英美對於蘇聯,決無辦法。中國只好忍耐應付,不必訴諸公論。除了告以「忍耐」,似乎英國人也無可奈何。甫氏又說,對地方上建立的共產黨政權,「聽其自然」,「不必承認,亦不必否認」,「中央政府惟有迅速改善行政,尤其對於下層行政,必須從速改善。農民租稅負擔及佃租,應徹底改革。小工業應切實輔助。上述數端,如能實行,中央政府自必強固」。 張嘉璈聽得一頭霧水。

倒是曾在中國遊歷的全靈學院(All Souls College)教員寇蒂斯,說得更有擔當:惟有聯合全世界民主國家之力量,共同制裁,期待中國早日走上現代化道路。但張嘉璈此時對局勢的看法還過分樂觀,與英美煙公司董事會的大股東們談中國戰後政治能否穩定,他判斷說,戰後中國恐有長時間糾紛和演變,但不至有內亂。

張嘉璈此次來倫敦,實是國內局勢未明、彷徨無計之時的一次出遊,日程安排甚是鬆散,除了與經濟學界同人交遊,他還以一賦閑之身訪問了三一學院、女皇學院、劍橋大學等多所高等學府及其圖書館。牛津各學院均有四百年以上的歷史,建築外觀雖陳舊,內部陳設卻整齊清潔,使他每到臨一處都大起對知識的尊崇之心。

5月27日,訪白禮阿爾學院(Balliol)院長林賽勛爵堪可一記。院長說其有一子在延安,幫助管理無線電台。此子來中國多年,曾在燕京大學教授經濟學,娶一中國女子為妻。最近時在報紙發表通訊,盛讚八路軍政績,復提及延安選舉人民代表,系採取三三制,即黨員、農民、地主各佔三分之一;若國民政府與延安政權不能和洽妥協,恐日軍退出中國後,華北地區將為延安控制。院長提出,亟思一見其兒子媳婦,問張嘉璈有無辦法使其子至重慶,以便謀面。張嘉璈忍老人失望,答應回國後會想辦法。

為修築滇緬公路積勞成疾的譚伯英此時也在倫敦,張嘉璈也去作了探望。就在此時,他接到張群和熊式輝發來的電報,說已推他為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委員。他在日記中寫道,「深感詫異」,「不知國民黨是否將根本改造,抑僅羅致少數與黨關係較淺之人而已」。

6月10日晚,張嘉璈前去拜訪經濟學家凱恩斯教授(John Maynard Keynes)。他與凱恩斯在布萊頓森林國際貨幣會議時相識,張嘉璈早就想到倫敦過訪之。這個在當下經濟學界最有影響的學者住在學院附近一小樓,室內極為簡陋,因其有嚴重的心臟病,只能半躺在靠椅上與客人談話。其夫人事先告誡,談話不能超過一小時,但一小時過去了,凱恩斯還談興頗濃,對戰後中國的貨幣金融、中央銀行組織辦法、匯率標準等發表了一大通看法。夫人兩次進來示意,凱恩斯才不得不歉意地剎住了話頭。他們一同下樓,出席了國王學院的院長晚宴,爾後,夫妻倆又陪著張嘉璈去聽了一場音樂會。凱恩斯的殷勤招待,讓張嘉璈頗為感動和興奮,一起散步回來時,他提了一個私人問題:

我問其我個人正彷徨於改就私人企業與重回政府擔任公職。渠即問我政府將要我擔任何職務。余答以政府有意要我擔任中央銀行總裁。渠雲,「如政府要你擔任中央銀行,我勸你拋棄私人企業,而毅然接受不疑。因任中央銀行職位之人,必須品性純潔無疵,而具有豐富銀行經驗,你二者兼而有之,不必懷疑。」我遂告以目前政府尚未表示要我回去擔任何職。如就中央銀行,將有許多問題,向彼請教,並指望英國政府予以援助。此一席談話,不免使我慚愧,但加強我返國之意念。

與英國朋友們交談時,張嘉璈感覺到,英國人對11月即將召開的中國國民大會均寄予了熱望。在這些西方人看來,只要中國最高當局有足夠的誠意,公布憲法,成立一民選政府,則內戰就不會爆發,中國從此就會安定,走上建設復興之路。

結束兩個多月的英國之行回到紐約,政府電令又到,要他前往加拿大,參加8月中旬在蒙特里爾召開的一個國際民航方面的會議。接此電令次日,張嘉璈收聽無線電廣播,得悉美國空軍繼廣島之後,又向長崎投擲了第二枚原子彈,日本已準備無條件投降。張嘉璈悲欣交集,稱「實為中國歷史最值得紀念之一頁」,「七年前,何至想到今日」。

但他無從體驗庶民的狂喜,幾天後,陷入了又一層更深的憂慮。貝祖詒適從重慶來美,告訴他外交部長王世傑已赴莫斯科,中蘇友好條約即將簽訂,其中於中方甚為不利的大致關節謂,長春鐵路(即中東鐵路與南滿鐵路之合稱)由中蘇合辦,大連海港與旅順軍港准蘇聯使用,中國承認外蒙獨立等。

「道德重整會」的會友艾倫,是他這段時間過從甚密的朋友,時常陪著他在各州旅行。這次蒙特里爾會議,艾倫隨行,襄助非淺。開會間隙,兩人縱談世界趨勢,艾倫發表了一個觀點,各強國都在推進各自的統制世界政策,除德國已戰敗外,今後美國將以工業經濟稱霸世界,英國將以殖民地政策擴展勢力,蘇聯則竭力以意識形態統一世界,最可慮者,蘇美兩種不同主義、不同政策如發生衝突,中國將首遭其殃,美蘇如不參加中國內爭,或可希望有自決之機會,否則將為西班牙第二。張嘉璈深以為然。

他已見識過倫敦挨炸後的慘狀,自己在重慶的住所也被日本人的炸彈炸成了一堆瓦礫,上月在英國,他還坐美軍飛機去了德國東部的法蘭克福,親見城市建築十毀五六,連著名的法蘭克福大學也被炸毀了。他厭倦了戰爭,視之為人類文明的大洪水,他來美後的研究主旨,就是戰後的建設與復興,他真心不願意看到,結束抗戰後的中國再起戰端。

8月23日,趁在蒙特里爾參加國際民航會議間隙,張嘉璈和二哥張君勱坐火車去了一趟渥太華,洽談一項政府借款事宜。是晚,軍事委員會參事室把一份加急電報打到了他下榻的大使館,傳達蔣介石的一項最新命令,囑他即日歸國,開會事務移交另一代表劉敬宜。

幾乎同時,老友張群的電報也追著來了,囑他即歸。兄弟倆商議半夜,也不知此番回去有何使命。

上月在倫敦凱恩斯談過後,張嘉璈已有歸國之念。此番電報是以軍委會的名義發來,雖不知將任何事,亦可知情況緊急。次日,他即與魏道明大使通電話,托代訂返國機票。

就在張嘉璈準備歸國之際,國內傳來消息,最高國防會議和立法院已相續開過會議,通過中蘇各項協定,8月27日的重慶中央日報,已全文登載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及關於中國長春鐵路及大連、旅順港換文兩件,要之在於:蘇聯聲明予以中國以道義、軍需及其他物品的援助,對東三省之主權及行政之完整亦予以承認,對新疆問題亦無干涉之意;要求中方承認外蒙公決獨立;中東鐵路與南滿鐵路由中蘇共有共營,三十年期滿歸還中國;宣布大連為自由港、旅順港為中蘇共用之海軍基地,有效期均為三十年。

張嘉璈預感到,此次歸國必與對蘇交涉有關。

返回蒙特里爾辦畢會議交接,即飛波士頓,再坐火車到紐約,到達寓所已是8月最後一天的上午了。次日,先與李銘談成立工業投資公司的事,午餐還約了來美開會的董必武邊吃邊談,想探探消息。下午,剛從重慶回來的錢昌照就匆匆來找他了。錢昌照任職國防部下面的科學委員會,消息極為靈通,他才正式確認,此番急召他回去是擬派他往東北,軍委會設東北行營,已內定熊式輝為行營主任兼東北政務委員會主任委員,他為東北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兼長春鐵路理事長。

行前,張嘉璈前往拜訪新任財政部長文生(Fredrick M.Vinson)。他只說自己即將歸國,擔任何種工作尚未確定,希望財部能繼續予以協助。文生的話說得極為客氣,細思卻大有推脫之意,其云:美國現負維持世界安定與繁榮之責,希望各國共同作此貢獻,美國對各友邦,極願儘力協助,惟美國自身用途浩繁,又限於政治環境,一切舉措均須通過國會,方能有效,希望中國自身努力,早日使政治安定。談到今後中國經濟情形,文生建議道:整理幣制,最為緊要,幣制若不安定,一切經濟生活無法恢復正常,至經濟建設,須使之逐步滋長,不可急切從事,如Mushroom之發展。

張嘉璈知道,Mushroom是一種草菇,常瘋狂蔓長,文生的意思是說,中國的戰後經濟增長,切不可暴生暴死。

兩天後,張嘉璈離開紐約,陳光甫、李銘等老友和中國工業投資公司的股東們為他餞行。飛機越過大西洋,向著1945年秋天的中國而去。在經停的加爾各答領事官舍里,他從報紙上看到了中國政府準備收復東北的消息。

2

空城

抵達重慶次日,蔣介石約吃午飯。兩年不見,彼此也不覺生份。一見面,張嘉璈就說,未經他本人同意就發表任命,使他十分為難。

蔣絲毫沒有在意他的不快,說東北為中國重工業中心,接收東北的產業及金融,整理財政,此席責任重大,不易得適宜人選,無論如何勸他擔任。張嘉璈答以允予考慮,隨即繕具節略,陳述接收東北後之經濟政策,及經濟委員會組織大綱,同時聲明,個人只能擔任至接收完畢為度。

約一周後,蔣又約午飯。他再度申明,暫時擔任接收,待接收完成,請另選賢能。

至動身離渝赴東北的幾個星期中,政務、經濟兩委員會數次召開聯席會議,討論接收辦法。讓張嘉璈深感棘手的是,外交當局對於蘇聯如何交還政權、如何交還所佔經濟事業,均無成文。他預料到情形會很混亂,卻沒想到會這麼糟。

其實,早在9月14日抵達重慶後,張嘉璈即向外交當局探詢,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後,當局有無與蘇聯討論具體接收程序。乃知條約簽訂時,中方首席代表(宋子文)亟求會議成功,對各項細節均未細密研究,甚至對外蒙邊境界線的劃分也是語焉不詳,條約僅對於蘇方撤兵及國軍接防問題有交換文件,而對於國軍如何進入東北,行政人員如何接收政權,及經濟事業如何移交,均無協定。大概在政府的那些要員們看來,只待我軍到達東北,則一切問題可迎刃而解。而以張嘉璈對東北歷史和蘇聯人的了解,他知道事情絕沒有那麼簡單。

1945年9月25日,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宴請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Petrov),張嘉璈陪同,算是介紹彼此認識。次日,熊、張又往訪。談話中,該大使告訴張嘉璈,說駐東北蘇軍司令部已發行軍用券,又說,這是宋子文院長在蘇討論條約時答應了的,斯大林要求中國政府承擔佔領軍軍費,宋拒絕,不得已採取此辦法。這話不由讓張嘉璈心中存了一個疑問,蘇軍不是要撤出東北了嗎?如果在二到三個星期內就要撤離,又何必發行軍用券?

談到長春鐵路合辦事宜時,該大使又說,「長春鐵路理事長關係政治經濟,責任重大,希望閣下大有成就」。這種託大的語氣讓張嘉璈更覺不爽,他已經預感到,東北接收,可能會大費周折。是夜,他在日記中憤憤地記道:「蘇聯視長春鐵路理事長猶如日本時代之滿鐵總裁。中國與蘇聯對於東北之一切政治經濟關係,寄託於理事長一人身上。而蘇聯視今後之東北,猶如滿洲國以前日人之視東三省。並非一經接收,即可收回東北。」

擔任東北接收的另一要員,系曾參加中蘇條約會議的蔣經國,此時身份是國民政府外交部駐東北特派員。蔣經國跟張嘉璈談到,長春鐵路中蘇合作,為期訂明三十年,但何嘗不可在未到期前提前收回,視我方之能否善於應付,至於東北工業之今後發展,應從全國工業著手,不可獨立設計,云云。

日後,對於此次東北交涉接收經過,蔣經國和張嘉璈都留下了各自的記述,其豐富、生動,皆遠勝兩國往來公文。蔣的日記,為期短促,約二十天,記載簡約,側重外交、政治、軍事交涉方面。張的接收日記,自1945年8月23日在紐約接到催令回國寫起,至1946年4月30日離開長春赴上海止,為時逾半年,所記側重東北經濟問題及產業接收,也載與政經兩界人物的談話記錄,以之為入口考察其時暗潮洶湧的東北,其細微處,實堪咀嚼。

1945年10月10日,張嘉璈和熊式輝、蔣經國等一行由重慶起飛,在北平停留兩晚,旋於12日下午抵達長春。此時的長春,已下起了雪。

此刻的東北,全在蘇俄控制下,中長鐵路已不通,進出東北惟一依賴的就是空運。張嘉璈一行乘坐的軍機,飛往長春前事先已獲俄軍方許可。飛機剛落地,張嘉璈從窗口看出去,機場的地勤人員,幾乎全是蘇軍將領與兵士,中國人寥寥無幾。這讓他們的心裡挺不是滋味。蘇佔領軍最高司令官馬林諾夫斯基元帥,一位曾參加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二戰老戰士,自己沒有親到機場,只是派了參謀長前來機場迎接。

車子在荷槍實彈的士兵護衛下入城。這個剛剛初雪的城市,是日據十四年的政治和軍事中心,城內到處是高大的建築和寬闊的馬路,所有房子都向著市中心呈輻射式。車子駛過大同廣場,他們看到了廣場中心那個剛完工不久的高聳入雲的紀念碑,碑尖上頂著一輛蘇式坦克,炮口指向南方。陪同的蘇軍參謀長說,這是紅軍紀念碑,為的是紀念他們進行六天戰爭佔領東北全境的偉大勝利。

一行人住進了前偽滿司法總長丁監修的一處住宅,作為行轅臨時辦公地點。廚子、衛隊,均系蘇軍司令部所派。負責打前站的行營副參謀長董彥平中將,也是三日前才到。「行營手無分文,一切支用,無由取給」,「如同身在異國」。

進入房間,打開收音機,聽到的都是「格瓦雷長春,格瓦雷長春」。懂俄語的隨員說,那是蘇俄空軍導航的呼號,意思是這裡是長春。窗外不響起飛機引擎聲,軍機一架接一架起落。

張嘉璈慨嘆,「中央有關各部,尤其外交部,對於此類接收失地之大政,尚缺乏經驗,不能於事前縝密準備,致接收人員遭遇如此尷尬環境」。

蘇佔領軍的最高統帥部,設在原日本關東軍司令部內。馬林諾夫斯基元帥的帥旗,則飄揚在南嶺的一棟紅顏色別墅上空。

當日接到報告,蘇軍正在搶運工業設備,發電機、鍊鋼爐、廣播機件等大宗機器盡遭拆除,各機關傢具、汽車,亦搬運一空。原來,那些飛機裝的都是拆卸下來的機器設備。在東北行轅抵達前,整個長春已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早在出發前,張嘉璈就心下忐忑。之前在重慶,已有多位金融財政專家向他建議,整理幣制當為恢復東北經濟第一要務。關外有日據時代滿洲中央銀行發行的鈔票,又有蘇方發行的軍用票,法幣又不得通用,行前他只來得及與財政部商議並報行政院同意,單獨發行一種貨幣,以與目下東北流通之貨幣並行使用。照目下的情形來看,要整頓東北秩序,真不知如何著手。

抵達長春次日,行營主任熊式輝上將及張嘉璈、蔣經國等即同往蘇軍司令部,與馬林諾夫斯基元帥作首次會談。熊式輝申明,行營代表中國政府,根據中蘇條約辦理東北政治經濟收復事宜,望蘇方予以善意協助。雙方就蘇方撤兵程序、中方接防、行政人員接收等問題交換意見。談到經濟問題,張嘉璈提出三事:「請其將敵人遺留之滿洲中央銀行鈔票撥讓一部分;請其准許各地中國銀行及商業銀行復業。請其將偽滿印刷局讓我方接收。」

「彼之答覆,均極含混」,對中方的三個要求,全答以「須請示上峰」。會談結束,馬林諾夫斯基反而提出一警告:中方在東北之秘密組織,必須停止一切活動,若不停止,將有嚴厲措置。

首次會談不歡而散。張嘉璈直覺,對方對於我方輸送軍隊,無積極援助之意,「含有不願我方有大批軍隊進入東北之意」,對於接收地方行政機構,又多「設詞延宕」。抗戰結束,堂堂國民政府派員接收,竟這般推三阻四,蘇聯人罐子里到底在賣什麼葯?

他把上述感想,函報蔣介石,大意謂:偽滿鈔票全為蘇方提去,印刷局亦封閉,市面全停。工廠機器大宗均被拆遷。交通通信工具多數拆運,甚至機關傢具亦多搬走,「都城成一空城」。蘇方似在著手一項極大動作,要將東北團團圍住,出海口也有封鎖之虞,長春鐵路中蘇合辦,「猶如刀刺胸膛,而周身血液抽空」,「東北勢如為蘇聯囊中物矣」。

他從前的一個下屬、前哈爾濱中國銀行副經理以馬子元,搭蘇飛機自哈來見,告訴他一個異常動態,哈爾濱以北路軌,全都換成了蘇聯境內所用的寬軌,用意莫測。他明白,蘇方為了運送搶劫物資,把最後一絲遮羞布也撕下了。

來到長春的幾日,雪都沒停過。蘇方讓東北行營搬到日據時代「重工業會社」的滿炭大樓里,說是那裡有暖氣。行營方面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報告說,市區里一到黃昏,就槍聲四起,士兵隨意用卡車搬走市民東西。已經有數起搶劫、強姦事件上報到了行營。據稱年輕女人上街都把頭剃得光光的,穿上男人服裝,以免遭殃。派來接收的吉林省政府教育廳長的隨員在大白天被士兵用輪盤槍指著胸部搶去了鋼筆、手錶和錢物。隨同前來的中央社記者想把控訴暴行的電報發出去,找張嘉璈簽字,張嘉璈壓下了,理由是,不能發影響「中蘇友好」的新聞。

第二次會談於三天后舉行。行營主任熊式輝面告對方,中國政府擬海運兩個軍在大連港登陸,再陸運兩個軍經山海關開入東北,望蘇方配合,另希望先接收偽滿政府及日本人在東北所經營的工礦企業。蘇方通過外交途徑回復,按條約規定,大連為自由商港,無論哪方軍隊都不得在此運輸登陸,否則即是違反條約精神。至於接收工業一節,蘇方的答覆完全暴露了其攫取東北工業的野心,他們稱,日本所辦工廠,均應視作蘇軍「戰利品」,即便是先前中國人與日人合辦之工廠,亦一概視作敵產予以沒收。

據曾參加過中蘇條約簽訂會談的蔣經國告訴張嘉璈,莫斯科會議時,其父蔣介石曾去電指示宋子文,「關於東北原有各種工業及其機器,皆應歸我國所有,以為倭寇對我償還戰債之一部分,此應與蘇方切商或聲明者也」。談判中,宋子文向斯大林提出,斯大林答應對此事允予同情考慮,並說,滿洲各項企業,屬於特種公司組織者,並歸蘇聯所有,充作戰利品,屬於日本私人者,可交回中國,賠償中國人民戰爭損失 。按斯大林此說,則東北所有工礦企業,尤其是滿鐵附屬事業,無一不屬於公司組織,也就全成了蘇方的囊中物,即使日後蘇方讓步,允與中方共同合辦,中方也喪失了經濟自主權。惜當時僅把斯大林此語記入會議紀要,再未作進一步討論爭辯。

「即此一談,此後遂擱置,未加註意。今則公然認為戰利品。當大任者,不能細心密慮,今鑄此大錯,可為痛心。」 張嘉璈為這一當時的疏忽痛心疾首,認為宋子文實是不堪大任,以至為今日接收,留下種種後患。

蔣介石聞訊大急,急電熊式輝和張嘉璈,「海運決不能以蘇方阻止大連登陸而停止」,軍隊入東北應海運與陸運並進,著即趕緊恢復北寧路(瀋陽至北平)鐵路運輸。行營方面派副參謀長董彥平繼續與佔領軍晤談海運軍隊登陸事宜,熊式輝飛返重慶,向最高當局彙報。

熊式輝

張嘉璈就東北經濟形勢專就一函,托熊式輝轉上,內中皆是建議政府迅由外交部向蘇方提出的要點:「滿洲年有敵產,應以之抵償所負人民債務,如尚有餘,應以之賠償中國八年戰爭之損失,故一切敵產,應歸中國沒收」。要求蘇聯政府通知前方軍隊,從速停止拆卸機器,所謂的戰利品,只能以拆卸之機器為限,其他產業不能再視作戰利品。信的最後說,「東北軍事政治因時勢所迫,處於不利地位,若經濟再落空虛,則真名存實亡矣」。

幾天後,熊式輝自重慶返回,告以外交部與蘇聯大使討論大連登陸,也無絲毫通融餘地。為免耽誤東北接收,政府軍隊擬先在營口、葫蘆島兩地運兵登陸。他還帶來了蔣的複信:「東北問題,此時只可做一步算一步,以待時勢變遷如何。吾人唯有盡其心力,不可以此著急或失望也。」

3

對手

蘇軍司令部經濟顧問斯拉特闊夫斯基(Slad Kovsky),來中國前系蘇聯國外貿易部遠東司司長,其人精明強幹,又曾於三十年代到過南京、上海,熟悉中國情形,他是張嘉璈在這場接收談判中的真正對手。

10月27日,雙方這一次接觸。顧其談話情形,開始是彼此都小心翼翼的試探性質的對話,爾後觸及到經濟利益紛爭,漸漸劍拔弩張:

余先告以此來,擬致力於中蘇兩國在滿洲經濟上之合作。

斯即詢我:對於未來之經濟政策。

余答:以我之目標,將以東北之有餘產品供給中國與蘇聯之不足。東北所需要之物品,亦由中蘇兩國供給,使東北成為中蘇兩國之共同良好市場。故第一步,擬與蘇聯締結一以貨易貨協定,互通有無。

斯再問我:對東北之工業政策。

余答:以東北之重工業已由日本因軍事關係,加強發展。此後只須維持現狀,應多發展輕工業,以提高人民生活程度,所需機器,可向蘇聯購置。

斯繼問:對於日人在東北所建之工業如何處置?

余答:以日本建設之工業,應以賠償中國抗戰損失。所謂日本建設之工業,即由日人投資者。若為滿洲國政府投資者,應以清理滿洲國政府所欠人民之債務。

斯乃反問謂:照此辦法,蘇聯將無可分潤以賠償蘇聯之戰爭損失。

余答:以此點在協定中並無規定,且中國八年抗戰,人民損失不知凡幾,理應有所賠償。

斯云:蘇聯之戰爭損失,等於其他協約國損失之總額。

余乃詢:以蘇聯在東北已拆之機器資財,是否將視視作賠償蘇聯損失之一部?

……

10月底至11月初,行營與蘇佔領軍又進行過數次會談。蘇聯人依然固執地不讓中國軍隊在大連登陸,也不肯在其他登陸地點提供車輛援助。馬林諾夫斯基還為大連航線發現美軍軍艦入港在會談中大發雷霆,說此舉有礙邦交。某次,五個美國記者結束在長春的採訪任務搭機返回瀋陽時,蘇軍的兩架戰機起飛攔截,且時作攻擊狀,迫使這五個記者下了飛機搭乘火車回瀋陽。特羅曾科中將露骨地向董彥平表示,國民政府要和蘇俄做朋友,就不能和美國人做朋友。

彼時在蘇聯佔領地區,每日晚間皆有落單的蘇俄士兵被襲擊事件發生,此外還有拆毀鐵路、偷襲火車等事。蘇方認為國民黨東北黨部有反蘇色彩,對黨部的一些辦公地點進行了搜查,且把懷疑的矛頭對準了行營方面。看來,蘇聯深恐美國插足東北,中方欲借美國運輸艦在營口和葫蘆島一帶實施登陸的計劃,已讓蘇方高度緊張。

蔣介石嚴令下,營口、葫蘆島運兵登陸一事在節節推進中,10月底,蔣又委任杜聿明為東北保安司令長官飛抵長春,與東北行營方面接洽軍隊登陸計劃。令張嘉璈頭痛不已的是,杜聿明一到任就發行了十億元「代流通券」,令本就混亂的東北幣制更難收拾。

11月7日適逢十月革命紀念日,為了與蘇方搞好關係,熊式輝、蔣經國、張嘉璈親往蘇軍司令部道賀。蘇方舉行了一個盛大的聯歡會,招待中國客人一起參加一個舞會,再去觀看前線紅軍戰士歌舞團的演出。俄軍方的所有高級官員,馬林諾夫斯基元帥以外,特羅曾科中將、巴甫洛夫斯基中將也都出席了。

那一晚,戴著金線肩章,穿著鑲紅條子的青藍色褲子的馬林諾夫斯基顯得格外興奮。悠揚的樂聲中,像北極熊一樣笨拙的他擁著一個交際花翩翩起舞。那舞步卻是生硬的,絲毫沒有柔和的氣氛。在場的蘇軍將領,衣飾都極講究,滿眼都是金光閃閃的寬肩章。讓中方客人就像觀看一場沙皇時代的宮廷舞會。

讓張嘉璈吃驚的是,距演出還有十五分鐘,馬林諾夫斯基元帥單獨找到他,說要與他談一會話。

(馬)云:「此後第一幕為閣下之工作,閣下向在經濟界負有聲望,富有經驗,聞名已久。且知閣下為有思想之人,必能解決一切,但望勿為金元(即美元)所左右。」

余答以:「人與是土地為每一國家之經濟源泉,金元並非重要因素,我當先利用中蘇兩國之人力物力,不足,再借力於金元。」

馬又云:「精神為上。」

余再云:「中蘇兩國之生產,勢須與世界各國交易有無,故勢難與金元完全脫離關係。希望蘇方如有意見,盡量見告,免生隔閡。」

馬答云:「當然,好在憑閣下之思想,已可解決一切。」

余云:「深為感謝!希望元帥繼續予我以信用。」

馬答云:「當永久予閣下以信用。」

此段談話,讓張嘉璈頗耐吟味。馬林諾夫斯基從未與自己有過私下接觸,怎麼突然對自己的工作好奇起來了?他揣測,馬的用意不出兩端,一是蘇方已急於要進入經濟合作的談判了,二是警告他勿親美。

張嘉璈至此已意識到,對方是狠不得把整個東三省都搬到莫斯科去的。東北的工礦企業,他們是抱定主意必欲染指了的。這正是蘇方一直遮遮掩掩的一個極大陰謀。設計「戰利品」的名義從日本人手中攫取工廠所有權,拆卸機器重要部件運蘇,都是這個陰謀的一部分,「故經濟問題不得解決,即接收問題無法解決,已灼然可見。」

行營政治委員會委員莫德惠也贊同張嘉璈的觀點,認為眼下東北,多方勢力交雜爭雄,其險惡幾同於「九·一八」前之狀態,必須從經濟、政治上求轉機。

蘇軍遲遲不撤,營口、葫蘆島運兵受阻,顯見得是蘇方有意阻礙。蔣介石為試探蘇聯人真實態度,以退為進,作出了東北行營即刻停止一切談判、移駐山海關的決定,並令其他接收人員,一律撤到北平,只留下董彥平率一軍事代表團繼續留下周旋。

4

容忍

蔣經國前來傳達此項命令時,張嘉璈深感驚愕,但他還是遵令執行了。在召集行營所屬全體接收人員宣布撤退命令時,張嘉璈說著還掉了淚:東北淪陷已經十有四年,地方秩序未臻恢復,難免有不良分子乘機擾亂,此次前來辦理祖國領土收復事務,不忍再看到有任何性質的戰爭,也不忍有任何加重人民痛苦的事態重現於東北,故以忍讓之精神暫撤。

「我們猶如父母來探望分別了十四年的兒女,雖然只看了一眼就回去了,但已經表示我們骨肉相親十四年關切眷念的感情,總之,我們無所遺憾,欣然而來,亦忻然而去」。他希望屬員們「保持一種容忍的政治家風度」。

辭別馬林諾夫斯基時,張嘉璈說,目下中蘇兩國間,似有一層霧障,盼望能及早消除。馬錶示,蘇方絕對遵守條約,地方發行的軍票,已明令停止使用,至於此間日人企業,日本資本超過半數以上,蘇方亦願意依平均原則與中方合作,即蘇方資本不超過百分之五十,以示蘇方合作誠意。並說在談判中止期間,蘇軍緩撤,以幫助中方在東北建立政權。

先前,熊式輝回重慶述職時,其職務是由張嘉璈代行。張嘉璈這一走,所有與蘇方的交涉全都落到了董彥平一人身上。戎馬半生的董彥平時年五十歲,他是遼寧洮南人,早年畢業於東北講武堂。這是一個有血性敢擔當的東北漢子,當記者們圍著他打探消息的時候,他很少透露什麼。他此時的處境就好像身處虎穴,獨自與一群吃人的東北虎周旋,他卻不懼不惑、不卑不亢,使那群老虎也對他敬畏三分。

甫一飛抵北平,張嘉璈即與李宗仁有過一次長談。談到東北方各方勢力日見增長,平漢路又一時不能打通,兩人皆憂形於色,「設東北不能掌握,華北必生問題,影響及於全局。」

熊式輝和蔣經國已先抵重慶,在機場接上張嘉璈,即同至陵園謁蔣。報告局面已稍有轉機,中央軍五萬人去東北,當無問題,經濟合作方案宜及早決定,庶幾省市接收,亦可望順利進行。蔣介石當即判斷:「俄軍似已決心拖移撤兵日期,其意有二:甲,必須經濟合作條件達成其要求目的而後撤兵。乙,或待美國在華北陸戰隊撤退時,彼乃同時撤退。」

三日後,蔣介石在寓所約請行政院長宋子文、外交部長王世傑及熊式輝、蔣經國、張嘉璈等,會商東北經濟合作事。宋子文的意見是:「對於東北解決,不外二途,一則靜待大局轉變,一則委曲求全,唯以日人東北投資,為蘇方戰利品,成為合作投資,出於中蘇條約範圍之外,無論如何不能同意。」王世傑也附和說,「在未順利接收以前,談經濟合作,無異甘受蘇方之高壓力,必引起人民反感,是以必須政治問題解決後,方可談到經濟合作。」

宋、王主張,於法於理,確是正當,但這種把接收與經濟合作割裂之談,肯定與蘇聯人沒法談,在張嘉璈等的看來也未免太過書生意氣。會議毫無結果。

12月5日,張嘉璈和蔣經國率東北行營返回長春,與蘇方重開談判。他此時已意識到,蘇軍延緩撤軍意在「可有從容時間,討論經濟問題」。果然,一開場,馬林諾夫斯基即表示,中國軍隊可迅即開往瀋陽、長春,仍盼經濟合作事先行開談。這與重慶方面宋子文、王世傑定下的先接收、後經濟合作成了談判中的一大分歧。張嘉璈身處兩國交鋒前沿,深覺蘇方外交手段敏捷,令人欽佩,「而吾方則行動遲緩,手段呆板,徒知主張原則,而不知運用方法以貫徹原則」,尤其是外交部過於謹慎小心,處處只知從法理觀點立論,不知變通,「深慮中蘇交涉,或將歸於失敗」。

對於戰利品及賠償問題,中蘇雙方一直意見紛歧。中國方面認動產可為戰利品,不動產不能為戰利品,實物可為戰利品,權利不能為戰利品,且賠償問題不能由中蘇兩國間解決。此次重回長春會談,馬林諾夫斯基表示,蘇方雖認為均屬蘇方戰利品,但願將一部分交還中國,即重工業中,亦允提出一部分歸中方自辦。並說蘇聯要求經濟合作之目的,僅為期望獲得本身之安全,礦山只要地上機器設備,並不要佔有地下資源,一部分工礦,仍可歸中方獨辦,只希望經濟合作事,「能以迅速簡單之方法解決之」。給張嘉璈的感覺是,馬此次談話中「異常開誠爽直」,「於此談話中,蘇方態度可得十之八九矣」。

經行營向蔣介石商請,關於戰利品問題,最後商定由中方向蘇方支付國幣(指東北流通券)十億元,以補償蘇方因戰事所受損失及延期撤兵費用。經濟合作事,則由經濟部派員,與之洽談成立合辦公司事。

12月22日,中央銀行長春分行正式開業,張嘉璈親擬鑰匙開大門,主持了開幕禮。新年元旦,央行哈爾濱分行亦復業。雖然前一晚在鐵道俱樂部參加蘇軍的迎新年晚會,被北滿警備司令馬克西莫夫中將灌得大醉,返寓已凌晨三時許,張嘉璈還是強抑著身體的不適參加了揭幕儀式。會上市民歡欣鼓舞,皆謂和平有望,東北交涉接收事于山窮水復處似乎略顯曙光了。

1946年春天,正是杜聿明在東北聲望最卓的時候,隨其出關的孫立人的新一軍、廖耀湘的新六軍,全是清一式美式裝備,此外還有石覺的十三軍、趙公武的五十二軍、陳明仁的七十一軍也都戰力不弱。1月16日,杜聿明麾下大軍進駐瀋陽,又兵指長春,杜聿明對著中外媒體記者口出豪言,稱一周之內收復吉林,駐馬松花江彼岸。

不久,經國共雙方協議,發布了停戰令,在北平設軍調處,由國共及美方三方代表共同執行此令。停戰令一經報章公布,全國反應良好,民眾皆以為從此可見和平。杜聿明也在松花江岸邊收住兵鋒。令張嘉璈更為欣喜的是,蔣介石夫人宋美年齡春節前將來長春慰勞蘇軍,以促兩國之敦睦友好。

只是,近日杜聿明電告行營的一個消息讓他們怎麼也輕鬆不起來,運兵途中時常遭到不明武裝襲擊。擔心釀成「我占城市,而彼占鄉村」之局面,杜聿明決定加快運兵入東北進度,請求美方派軍艦協助。這讓張嘉璈又添了一層憂慮,去年10月行營剛入東北時,馬林諾夫斯基為美國軍艦在大連港登陸視察一事大發雷霆的一幕還恍在眼前,他擔心,一向警惕美國勢力滲入的蘇聯人,猜忌之心會更重。

經濟部派孫越崎等人,前來長春接收敵偽資產及與蘇方洽談經濟合作事宜。孫以做石油生意起家,人稱「煤油大王」,戰前由翁文灝薦舉進入政府,張嘉璈久聞其名。孫越崎帶來了中央的最新接收指示,準備與蘇方就經濟合作就地磋商。

就在此時,受蔣介石之命前往莫斯科與斯大林會晤的蔣經國回到了長春,帶來了蔣介石給張嘉璈的一封信,大意稱,中方決定採取折中方案,即在中國東北選擇一部分企業同蘇方合作經營,但不進行全面經濟合作,蔣稱此為「縮緊」政策,信中謂:「經兒回來,所有在蘇經過情形,當能面詳,不贅。關於經濟合作方針,此時只可縮緊,不宜太寬。此事已考慮再三,不能不如此。唯兄獨當其難,自受苦痛,此乃中無時不在體會與想念之中,請兄勿加過慮。總要使我主權與法理不發生惡影響,不為他人引以為例,則得矣。」

信中所說與蘇交涉注意「主權」與「法理」等語,當是蔣經國回到重慶彙報赴蘇交涉詳情後,蔣重新考慮斯大林提出的共同經營東北、但須排除美國勢力的意見後作出的部署。但在張嘉璈看來,這一政策的背後有著宋子文和王世傑的身影。接到此信的當日,他在日記中寫道:「在中央輔助蔣主席作東北問題之決策者,為行政院長宋子文、外交部長王雪艇及經濟部長翁詠霓。宋王二人,因當簽訂中蘇友好條約之沖,唯恐再受攻擊,宋則取極端冷淡態度,王則取極端謹慎態度,翁則以宋、王態度為轉移,而僅作工礦合作事業之貢獻,使蔣主席為主權與法理兩理論所拘束,因有隻可縮緊、不可太寬之指示。」

經濟合作問題若遷延不決,則蘇軍不撤兵,若談合作事,中方則必須有所讓步。孰輕孰重,東北行營方面自有共識。就在張嘉璈與孫越崎加緊制訂經濟合作方案時,一樁突發事件遲滯了整個談判進程,並給初顯曙色的兩國關係蒙上了一層陰影。經濟部特派員、專門負責東北工礦接收事宜的地質學家張莘夫一行八人,在撫順突遭暗殺身亡。

1月20日(周日)下午,東方歷史沙龍第156期將在北京舉行,主題為「西方畫報里的李鴻章與近代中國」,嘉賓為雷頤、解璽璋、馬勇,詳情請見東方歷史評論今天推送的第二條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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