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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長衛:我想跟你談談錢


澎湃新聞 湃客 朱一南

喜歡導演顧長衛的人太多了,尤其是我們這些文藝青年。

每年春天來的時候,不少人都要再看一遍《立春》,片子一開場,就會自然而然地跟著重複王彩玲那段旁白:「每年的春天一來,實際上也不意味著什麼,但我總覺得要有什麼大事發生似的。我的心總是蠢蠢欲動,可等春天整個都過去了,根本什麼也沒發生,我就很失望,好像錯過了什麼似的 。」

這個女人說好聽了是執著,擁有對抗整個世界的勇氣與力量;說不好聽是「瘋了」,擺不清自己的位置,不能審時度勢。當然也許真實的生活中不會出現王彩玲這樣的異類,但是那種在遇盡不如意、不得不向生活低頭的境遇是常有的,而王彩玲依然值得羨慕——她有精神世界的庇護。

哀而不怒,怨而不傷,卻讓人回想不斷。這是顧長衛拍電影的特點,而他的攝影作品也是如此。


看紅了眼,看白了臉

文藝不是不談錢,反而錢是一個最直接的去觸摸這個社會的媒介。

大約在2013年,顧長衛做起了攝影。他用微距鏡頭對準人民幣百元鈔,記錄下一系列超近距離關於「錢」的細節。在此,人民幣完全失去了原有的形態,就像在顯微鏡下看到的微觀世界一樣,紙幣的每一個局部都成為一個抽象的圖案。

「每個人都有機會接觸錢,它就放在你的兜里,可能你放在了你的心裡。這張普通而又不普通的紙,有一種難得的意味和魅力在裡面。」顧長衛說。大約2013年,顧長衛上一部電影《最愛》已經上映2年,在籌拍下一部電影《微愛之漸入佳境》,他的助理回憶,雖然那陣兒事兒不少,但在晚上會看到顧長衛一個人在工作室一角的幾盞燈下,沉默不語地對著人民幣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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幣紙上捲曲盤繞的線條、數字、水印、人物形象,甚至油墨本身,以及人在紙幣流通中留存的痕迹都是他聚焦放大的對象。通過微距鏡頭,當百元紙幣上的局部有規律地呈現,那種精密的肌理讓人陌生而錯愕。而每幅作品也並非是隨意堆砌的一組「亂碼」。「X」和「Y」代表的是百元紙幣上的坐標,「F」表示錢幣的正面,「B」表示錢幣的背面。

「這些細節有些成漩渦形的運動,有些成線狀的排列,有些像極少主義的作品,只有隱約的痕迹和偶然的色點。也有近乎單色的平面,要仔細辨認才能看出淺淡的『100』符號。從整體上看,抽象的圖案是主要的效果,『抽象』似乎是潛在的主題。」 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易英在看過這組作品後評價。

就在這張只有長約15厘米,寬約8厘米的小小紅色「道場」之中,顧長衛從表面一直想方設法摸到人民幣的內部,從而擁有了一個無限的圖像空間。一張普通的百元鈔票,天天在使用它,可能從來沒有人仔細觀察過它的形式。偶然的機會,在微距攝影的幫助下,顧長衛才發現它又那麼複雜、豐富和神秘的圖樣,而這種神秘性擁有讓很多人將自身的命運交給它的魔力——而這也正是消費社會中人的物化。

「在拍攝時,我就一隻手使勁兒摸錢,一隻手使勁兒摸自己的腦門。摸著自己的心口,一直到看紅眼,看白了臉。」顧長衛描述,「究竟看出什麼,我也說不清楚,但是我找到了一些去觀察、跟它對話的角度。小到個人,大到國家,有多少悲歡離合,陰晴圓缺,都是和錢有著直接或者間接的關係。」

沉靜的,也是有力量的

顧長衛剛來北京時特別瘦。1987年在跟張藝謀合作拍《紅高粱》時,當時演男主角的姜文看見他,「特別瘦,還留著點鬍子,眼珠兒基本上不動,還有一半藏在眼皮裡邊,我說,這是個什麼人呢?他說我叫顧長衛。」

那一年是張藝謀首次執導自己的電影,就找來北京電影學院的同學顧長衛擔當攝影師。在上學時顧長衛的專業就很好,1982年畢業後他回到西安電影製片廠做攝影師,擔任攝影一職,與陳凱歌導演合作《孩子王》,和滕文驥導演合作《海灘》,都讓他獲得了專業上的認可。後來有媒體問張藝謀,為什麼要找顧長衛?他回答說:顧長衛是攝影班的第一名!

《孩子王》和《紅高粱》的高水準表現,讓顧長衛收穫了1988年雙料金雞獎。而在此之後,他還和張藝謀合作了《菊豆》,和陳凱歌合作了《霸王別姬》,和姜文拍攝了《陽光燦爛的日子》以及《鬼子來了》等一系列中國電影史中閃光的佳作,其中《霸王別姬》還收穫了第46屆戛納電影節金棕櫚大獎,並獲得了第66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最佳攝影的提名。

1994年到1999年期間,顧長衛輾轉到美國好萊塢工作,先後參與拍攝了《迷色布局》、《浮世男女》以及《紐約的秋天》,之後決定回國發展。2003年,編劇李檣創作的劇本《孔雀》輾轉來到了顧長衛的手裡,而這也讓他成就了自己的導演處女作。

《孔雀》講得是1970年代末到1980年代初一個普通家庭兄弟姐妹三人命運遭遇的故事,卻讓觀眾感受到了作為時代囚徒的人們一邊生活其中、一邊建構囚牢的悲愴,頗具有第五代導演那些經典電影的氣質。而他也被業內稱為「遲來的第五代導演」。這部電影最終得到了崇高的榮譽:柏林電影節的銀熊獎。顧長衛正式以導演的身份進入公眾的視野。在《孔雀》之後,他又先後推出了《立春》《最愛》,等等。在執導的電影《立春》上映時,顧長衛曾接受媒體採訪說:「從小爹媽就教育我說『咱家的孩子沒啥出息』『咱家孩子不聰明也不會來事兒』,所以一直都沒什麼理想,老老實實隨大流就行了。我就特別想成為王彩玲(《立春》的主人公)這樣一個旗幟鮮明的理想主義者,為了自己的夢想去奮鬥,經歷那麼多與眾不同事兒。同時這也傳遞了一種價值觀,我自己做不到的並不意味著我內心深處不這麼想。電影給了我們這樣一個機會,去完成自己的一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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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里的大象

100元紙鈔本身沒有價值,而讓它產生價值的是交易。

「我有時候觸摸著這張錢,會想每張紙幣都有自己不同的歷史經歷。」顧長衛說,而他奮鬥的三十年,也正是中國經濟最急速變化的三十年,「我對錢的感受,是建立在一個時間跨度基礎上的。這些年,人們對錢的價值,對錢的理解,交易的改變,是有很大變化的。」

這張紅色的紙片包羅萬象,有汗水、淚水與血水,也有蜜汁、苦水和狼奶。財富所遮掩的是一個空前複雜而大半面目未清的時代之困:物質追求為目標,道德底線被輕易穿越,心靈焦慮無處不在,身份認同事實顛覆。傳統與現代,個人與群體,不同利益之間的衝撞與拷問,讓這張紅色紙片的故事變得曖昧不明、前途叵測。往往,人緊捏著手裡的錢,卻忽略了「房間里的大象」。

「明天,你的期許或許都在這裡。可能是美滿,可能是罪惡,這個我說不清楚。」顧長衛說。在他的工作室中,沒有一幅被放大的電影海報,而這組作品卻被以整面牆為尺寸,一幅接一幅地懸掛著。

在激蕩的時代里,在跌宕的人生中,人最終能守住的財富到底是什麼?這是顧長衛電影里用故事包裹的精神之問,也是這組紅彤彤藝術作品,在他的工作室空間里敲出的落槌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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