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粵:一代國手,古書郎中——我的爺爺張士達
張士達(1902-1993):建國以來北京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第一代古籍修復專家,被譽為近現代古籍修復「一代國手」。
我的爺爺張士達,字俊傑,1902年生人。小時候,我只知道爺爺曾是一名老北京的「古書郎中」。具體什麼意思,我並不太懂;然而他常說的話:「在手藝上要叫別人能想著你,而不要自己去說自己的技術如何如何……」這我是懂的,並且一直記著呢。
我最早的記事,是1980年的冬天。在南昌火車站的月台上,爸爸抱著兩歲的我湊近車窗,年近八旬的爺爺伸出頭,在我左右兩邊的臉蛋上各親了一下,笑呵呵地向全家人揮手:「再見!」火車興奮地一記長鳴,熱烘烘的白煙里,似箭一般朝著北京駛去。
那次告別,家裡人都沒說原因,爺爺更不會說。兩天一晚的顛簸之後,爺爺回到了闊別十幾年的北京,回到了北京圖書館(現國家圖書館)。現在想來,雖是分別,也是很值得高興的事情吧。是的,爺爺終於又可以回到他一生鍾愛的古籍之中了。
十六歲的時候,因為生計所迫,爺爺到北京琉璃廠肄雅堂古書店當了一名學徒。肄雅堂開設於清光緒年間,店主丁夢松。清末民初的時候,肄雅堂和肄文堂並稱為京城裝裱修復的兩大金字招牌,經營範圍除收售古舊書籍外,以裝裱修復碑帖、書籍、字畫最為著名。爺爺在肄雅堂古書店學徒三年,除了白天忙於店裡迎來送往之外,晚上還時常和丁夢松師傅的孫子一起整夜整晚地抄寫書目。他天資聰穎、心細如髮,對書籍的版本類型、收藏流向、殘頁缺字……都記得「門兒清」。聽人說,這讓他在選購古舊書籍時具備了「慧眼識珠」的本領。
古舊書籍經選購進店後,大多有不同程度的破損,甚至支離破碎。有的經過火燒,早已焦脆不堪,觸手即破;有的在搶救時被水澆濕,更是蟲蛀糟朽,個別書頁已完全粘在一起,形同一個個「書餅子」。為了給古書還原一個好的品相,以增加市值,修補破損古籍也是古舊書業的一項特殊技藝。在丁夢松師傅這裡,爺爺不僅學會了各種書籍的裝訂,同時還要如郎中一般,對各種類型破損書籍進行「瞧病」和「診治」。三年滿徒後,丁師傅看重爺爺為人厚道,對書目熟稔,加之手藝精巧,自然捨不得他離開,於是又僱用了四年。期滿後,丁師傅便幫助爺爺在海王村公園內獨立開設了「群玉齋」書店。
從肄雅堂到群玉齋,爺爺的古籍修復技藝逐步在業界得到認可。著名版本目錄學家、藏書家孫殿起在其所著的《琉璃廠小志》一書中多次提到張士達,稱其為「頗通目錄學,並善裝訂古書。」與古書為伴,已從他的謀生之計轉變為他的一生所好。
光顧群玉齋的,有近代許多文化名人與學者,魯迅先生便是其中一位。在《魯迅日記》中,記載了很多先生到琉璃廠、廠甸等地淘書的經歷。魯迅先生畢生購置、收藏古籍近萬冊,更把所購之書,編成書賬附在每年所記日記之後。除收藏古籍之外,先生還有一個愛好,就是親自修補、裝幀古籍並製作書套。由於這個愛好,便在琉璃廠與爺爺相識了,不但向他請教修書事宜,而且還請他為其修書。這些經歷,在先生的日記中均有記載。
除了魯迅先生,郭沫若、鄭振鐸、馮友蘭、李一氓、周叔弢等眾多文化名流和學者,在我看來是書本中的人物,原來都是爺爺的座上賓,是向爺爺討教修書秘籍的老客戶、老朋友。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也是爺爺很愜意的一段時光吧!
民國時期,琉璃廠的古籍書店最興盛時有200多家。著名版本目錄學家趙萬里先生經常在此訪書、購書,對爺爺的古籍鑒定水平非常認可,對他的修書技藝尤為欣賞。「一代國手」的稱謂,便是趙先生給起的,之後更是享譽京華。
當年,京師圖書館(北京圖書館的前身)設有裝修組,專門做書籍裝訂與修復工作,延續到解放後,館內還有五位師傅從事這項工作,每位都技術精湛。新中國成立後,為充實人才儲備,北京圖書館從民間遍尋精通典籍的能手。1956年,借公私合營之際,爺爺也成了北京圖書館裡的一員,引薦人正是時任古籍部主任的趙萬里先生。緊接著,又被趙先生推薦為北京市宣武區政協委員。
在北京圖書館的這些年,爺爺一邊從事修復裝訂善本書籍的工作,參與了國寶級文物《趙城金藏》的大型修復工程。據說當年北圖的宋、元版本的修復和裝訂工作,都由趙萬里先生指名讓爺爺做;現存南京圖書館「鎮館之寶」之一的宋刻本《蟠室老人文集》,也是趙先生於南京尋訪而來,帶入北圖讓爺爺修繕,並親手題寫「一九五九年張士達裝」的字樣,由爺爺黏貼在書的內頁後,再完璧歸趙。典籍上留下修復師大名的,這是新中國成立後的第一例。同時,爺爺還擔任了幾屆國家古籍修復培訓班的教員,如今古稀之年的師有寬、潘美娣、趙嘉福老師(以上三位皆為當今古籍修復技藝國家級傳習師),都是爺爺在上個世紀60年代的親傳弟子。
成為「公家人」之後,群玉齋的老朋友們還常來館裡看爺爺,但是爺爺立了條新規矩:無論交情深淺、報酬高低,老朋友的私活一概拒絕。他說,一旦接私活,就說不清楚,是不是佔用了公家的時間,用了公家的材料……即便是收入少點,也要一清二白,心裡踏實。
鄰居們回憶說,爺爺每天早上騎著自行車,招呼一聲「上班去啰!」從宣武門的家到北海文津樓,一路鈴聲飛揚。
1969年冬天,爺爺和奶奶被下放到了江西,帶著高中快畢業的媽媽。1978年,三中全會召開的時候,我出生在南昌。爺爺一直遺憾沒有兒子,外孫輩里沒人隨他的姓。爸爸理解老人的心事,讓我這個獨生女隨了母姓。所以從墜地開始,我便直喊「爺爺、奶奶」,從未喊過「姥爺、姥姥」,爺爺因此把我當嫡親的孫女,抱著膝上「張粵」「張粵」喚個不停。
1980年,「文革」後的北京圖書館古籍修復人才凋零,青黃不接。為此,當年北圖的一些有識之士幾經周折,聯繫上已經退休在贛休養的爺爺,想請他回館繼續培養青年人才。接到信後,爺爺欣然應允,他說:「修補破書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我修復古籍時,身心感到非常愉悅。如果離開古籍修復這個行當,身體也就不振作了。我若能為國家多修幾本好書,使古老文化繼續傳承下去,才是最幸福的。」於是,爺爺帶著滿心希冀北上了。那一年,爺爺已經78歲。「憐君身似江南燕,又逐冬風望北飛。」說的大概就是這情形吧。
然而,因為年歲已大,又經不住奶奶念叨,兩年後,爺爺不得不回到了南昌。同爺爺一起回來的,還有三位年輕的哥哥,北京圖書館的朱振彬、劉建明、劉峰。他們都是爺爺這次回北京收的入室弟子,師徒四人在一間屋子裡同吃同住同修了兩年。後來,北京圖書館考慮到爺爺不便,又將尚未結業的培訓班移師到江西省圖書館來續完最後的一年。爺爺奶奶心疼三位北京來的哥哥,每逢星期日,便招呼他們到家裡來吃飯,變著花樣蒸饅頭、包子,包餃子,烙餡餅,擀麵條。
30多年過去了,三位哥哥已從當年的年輕小夥子變成沉穩持重的行業專家,成為了國家圖書館古籍修復的領軍人物。今年我們見面,他們還笑著說:「你那時才這麼點高,看見我們來了就躲小屋裡。」我說:「奶奶說,人家又不是老虎,你怕什麼?」朱哥哥說:「巧的很,師傅屬虎,我們仨比師傅整整小一甲子,也都屬虎。」
爺爺在這最後一年的教學裡,又收了從南京慕名而來的邱曉剛、楊來京和江西省圖書館的溫柏秀等幾位弟子。每天上午,他們輪流到家裡來接爺爺上班,下午搶著送爺爺回家,為的是路上能聽爺爺聊老掌故。那時我們家住在松柏巷,江西省圖在百花洲,來回幾公里。一路上,爺爺精神抖擻:「松柏長青!百花盛開!好地方呀!」
1983年,培訓班結業後,爺爺徹底退休了,他愈發沉靜,從不提古書的事,偶爾打打太極拳,更多時候是閉目養神,哼哼京劇。但職業病偶爾還是會犯,出門時有意無意會揀點發黃舊紙帶回家;生活上依舊一絲不苟,有一次買完東西回家,發現店員多找了幾角錢,急得飯也不吃,立即給人送回去。可惜年紀大了學不會南昌話,所以也基本沒有新朋友。偶爾北京圖書館會來信來物,我們便大聲念給他聽,他開心地點著頭。我想,這大概就是他晚年生命中的節日吧。就這樣,我們朝夕相處了十年。
1993年元宵剛過,爺爺靜靜地走了。那是正月十六,我們最後的一次團圓。我在床邊握著他帶有餘溫的手,見他嘴合不攏,似有遺言未盡。
作者張粵,1978年生,張士達先生外孫女,因隨其姓張,而一直以爺孫相稱。北京大學藝術碩士,現為深圳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副秘書長。
時光荏苒,25年過去了,我們全家南遷深圳,我也從一名傳媒人起步,逐漸成長為一名非遺保護領域的專業人員。藉助報紙、網路等媒體,我一直密切關注著古籍保護的相關信息。令人欣喜的是,自2007年文化部推出「中華古籍保護計劃」以來,無論是官方還是民間,對紙質文獻的保護空前重視。有關爺爺的這些老故事,我也從他諸多弟子的訪談報道中逐漸得以豐滿起來。值得一提的是,在爺爺的「關門弟子」——南京大學邱曉剛老師那裡,留存著厚厚一沓爺爺的親筆信,信中思維清晰,言語殷切,滿滿是對修復革新方法的孜孜以求。
我這才知道,業內尊他為「國手」,不僅因為他對傳統的技藝掌握得爐火純青,更可貴的是他對前人的裝幀方式和修復技藝一直在進行改革創新。比如像「蝴蝶裝金鑲玉」的裝幀法,便是他在幾十年的摸索中改良而來的;直到完全退休後,他在睡不著的時候常常苦思冥想,想的是如何將國外的紙漿修復技術成功「本土化」;他一生最大的心病,還是擔心一輩子的經驗和技藝不能傳下來。有封信結尾處寫道:「我已八十三歲,倘若火焚,方法難傳。」我回憶著爺爺晚年沉默的臉,倏然領悟了他「與時間賽跑」的忘我一生。
人說:念念不忘,必有迴響。今年煙花三月,一封大紅請柬將我請到了六朝古都南京,在位於鼓樓邊的南京大學圖書館內,會議室上掛紅色橫幅「江蘇省古籍修復高級研習班暨張士達先生古籍修復技術研討會」,在邱曉剛老師的主導下,爺爺的師門得以最齊整的一次團聚,老、中、青三代「古書郎中」濟濟一堂,平日里沉默是金的師友們紛紛開言,分享起他們為古籍「續命」的幾十年:泰斗級的專家師有寬、潘美娣早已桃李滿天下,依然工作在修復第一線;國圖的中流砥柱朱振彬、劉建明、劉峰「三位哥哥」是全國技術能手,皇家藏書《天祿琳琅》修復工程正如火如荼;南大的邱曉剛老師用十幾年的時間,將爺爺的遺願「手工紙漿修復法」成功申請了國家專利,目前在學校的專業教學中推廣實踐……談笑間,我彷彿聽見了老宅深巷中的紙筆摩挲聲,透過窗欞入耳的錘書之聲,聞見了隔門飄出的漿糊香……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昔日的「一代國手」「群玉山房」均已是典藏的記憶,真正的永恆,在心頭、在指尖依然繚繞。伴著「補天之手,貫虱之睛,靈慧虛和,心細如髮」的十六字歌詠,中華大地上古籍中的文字逐漸鮮活起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張士達」三字已成為一種文化介質而存在,爺爺攜著「匠心精神、君子品格」踏著東風含笑歸來。
作者/深圳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協會副秘書長張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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