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岫:書法家的修養
書法家應該是文化人
林岫
有幸受邀來全軍書法創作班講課,想講的題目是「書法家應該是文化人」。2009年年底,上海書畫出版社出版了《書法二十家》,影響較大。其中胡傳海先生著文的題目是《書法家應該是文化人》,我很贊成他的觀點,印象深刻;今天的講座就是借題發揮。昨天草擬講課提綱,想加上兩個字,即《書法家應該首先是文化人》,剛好來了新華社的學生,一看,咬文嚼字,說「會不會有人問:首先是文化人,以後呢?會是賣字人、演藝人、官家人?」於是,決定回歸原創題目,不易一字。
說書法是高雅藝術,大家無有異議。把書法搞成粗劣裝修包裹下的「神馬道具」,例如用作名片炒作、裝點風雅,或者晉階發財,甚至買字送錢,賣字洗錢等,肯定絕非大多數書法愛好者的初衷。將書法藝術回歸到雅文化的高度來說些什麼,並且進一步「知行合一」,落實到位,這是視書法這門傳統藝術為國藝,給她以應有的足夠的尊重和敬畏。這至少是熱愛書法的誠意善心所為,文化良知所為。尊重,即高定位;敬畏,是因為書法是民族文字書寫的藝術,她蘊育著吾國文化至善至美的精粹和精神。面對五千年,必須高定位和敬畏。古人珍惜字紙,就是一種敬畏心態;絲毫的褻瀆玷污,都應該有罪過感。兒時背誦過的「几案潔,筆硯正。墨磨偏,心不端。字不敬,心先病」,沒過時吧?
書法與文化,書法家與文化人,一個永遠的話題。最早倡議成立書協時,中國文聯部分領導舉棋不定,認為書法可由美協設置書法部代管,但是舒同先生堅持書法藝術是「國藝」,是獨立的傳統藝術,他帶著大家鍥而不捨地努力,最終爭取到成立中國書法家協會的報批。何等不易,必須珍惜。有人低看書法,熱愛書法的人肯定反對;如果自己只會抄寫,不能豐厚積養,又經常張冠李戴,唐花宋開,甚至照單抄寫都出錯,或者書風德品不正,與不良世風相沆瀣,讓很多人感到書法越搞越浮躁淺薄,那就難免貶抑由人了。書法家確實有執筆書寫的職能,然而定位有相當的文化高度,並非所有能執筆書寫者,皆可稱作書法家。那個高度,顯然是文化的高度,品味的高度,人格的高度。堅持並維護這個門檻,就是出於熱愛和尊重國藝的敬畏之心。
思考一個問題,為何古代直至近代,善書者比善畫者更能受到上尚的尊敬?難道僅僅是因為點線的慘淡經營,手藝與藝道的不容易?逝之未遠的一些近現代藝術大家,大都書畫兼擅,卻執意堅持「書藝乃吾國藝道之本」,不會是出於心血來潮的偏愛吧?壬寅(1962)年國慶,李苦禪先生就對我和李燕等人說過「畫之上有書法,書法之上有文學,文學之上有音樂。什麼是書畫家的學問?這就是」。然而,面對當前美術逐漸融匯書法的現實,不知是書法的幸耶不幸?該不該避開熱鬧,冷靜地思考一些書法文化的回歸問題?
我認為,強調書法藝術是獨立的藝術門類,有煌煌千秋書藝瑰寶、無數卓越大師和藝術家作證,還不夠。歷史是滔滔不絕的江海,沒有今天的支撐,就會斷流。不要比拼之餘覺得藝無長進,就動輒抱怨流行,風生水起,藝術不怕流行,很多影響過藝術史的流派都崛起於青苹之末。是江海,就得容許潮流滾滾,不拒細流。當今書法不怕流行,那麼怕什麼?怕的是浮躁淺薄成了主流而且流之盛行,怕的是大浪淘沙,潮流過去後沒有為當代書法史的積澱留下精金巨石。如果我們面對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大好時機,不能夯實和豐厚傳統文化的博大基礎,把書法搞得非常浮躁淺薄,那就很難說了。
其實,毋庸諱言,貶抑書法家的微詞從未消停過;沒被人認可大山,是因為我們還沒有真正矗立成大山。協會成立以後,社會上對書法家仍然頗有看法,例如認為「書法是手藝,只要會抄寫,照抄無誤就是書法家」等。趙朴初、啟功和楚圖南等老前輩當時就對北京書界很多中青年說過,「修行不到,棍棒夾道」,「希望大家一定要堅持讀書修行,不要以抄錄詩詞為能事」。這裡所說的修行就是要夯實基礎,厚積薄發,而非單練手技。我最欣賞趙朴老說過的幾句話:「手藝是拐杖,學識是資糧」,「有杖行千步(持杖或者可以行遠),無糧半步難(腹無食物行半步都困難)」,「學養是人生旅途遠行的必備資糧」,「被人看不起,不要先去糾正對方,看看是否應該先糾正自己」等。這些話,至今聽來,亦是棒喝。
文化不是貼金,是日積月累醞釀之後的噴發,所以德藝的修行,皆非時日之功。傳統藝鑒,首重德品,皆信奉「德成而上,藝成而下」(《小戴禮記》語)為藝鑒之則,故歐陽修曰「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使(假令)顏公(顏真卿)書雖不佳,後世見之必寶也」;蘇軾曰「古之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苟非其人,雖工不貴也」。德品藝品之論,實則談的也是文化的高度品味問題。
修行,不可沒有志向志氣,故古人提倡「篤志」、「尚志」。「志」可以具體化理解。我主張的藝者「三修」,換個角度看,也是「志」。三修,即修能——磨練技能;修學——文化涵養;修德——美善人格。從事書畫藝術,要靜養清修,耐得住寂寞,淡定地讀些書,做些該做的事。趙朴老喻之為「功成化蝶」,說的就是篤志而後功成的至臻境界。當今藝壇,某些官銜藝爵確實頗有吸引力,加之文化市場繁榮下物質實惠的誘惑,這時能夠沉下心來,各自修鍊,最後能厚積薄發,成就大家的,都是功成三修的篤志者。筆者曾寫過一首論書詩:「毫間積學俗能醫,心養休嗟費日時。蓄力看如篙過險,出奇方解放船遲」,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關於如何修鍊自身文化修養,我認為,首先眼界定位要高,然後才談得上手從心妙。未聞有「眼低手高」而成就大師的;唯眼界高闊,腹充醞釀,才有可能期望手從心妙。這裡所說的眼界,當非矮子看戲,人云亦云,是站在自家的「青藏高原」上的有所作為。插段閑話:我曾組織北京書協主席團成員去過帕米爾高原的幾個哨卡,一直到了最邊遠的「西陲第一哨」。那裡海拔約四千米,哨卡所在的山呈圜丘狀,官兵們幾年前在山上用白色石頭拼出一個很大的中國地圖,然後又用染紅的石頭擺了一個五星。戰士對我說:「林老師,那個紅五星就是北京,你們就在那裡。」在場的人都感動非常。官兵們還說,「我們保衛的祖國親人都在高原下面。你們來看,我們在這裡站得高,看得遠。再苦也沒啥說的」。我們受到的感動和教育,在此不必多言,但珠穆朗瑪峰對藝者而言,應該大有啟發。它能成為「世界第一峰」,是因為它崛起於青藏高原,同樣的道理,如果我們的學識和修養沒有豐厚的積澱,最終能達到的高度,就像低洼谷地崛起的山丘,再高也極其有限。文化史上的大藝術家都擁有自家的「青藏高原」,有的甚至終生都在積墊這個「青藏高原」。書畫家的文化修養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種「高原積墊」呢?
「文化」的概念看似寬泛抽象,卻非高深莫測。當年張大千作荷花,畫畢請教齊白石,齊白石添了幾條小青魚,然後主翁恭請畫題,張大千說題「荷塘秋雨」,齊白石認為「太羅嗦了,既有荷花就不必言『秋』言『荷』,題『雨塘』足矣」。後來一位京劇名票友將此事告訴了溥心畬,想聽聽他的評說。溥先生認為畫面已出,雨池、荷塘任由觀者去想,原題唯有「雨」字可取,不如題「聽雨」的好。這「聽」字何等精彩,一字之易,全畫點活,神情盡出。試想,荷花靜態,魚兒動態,還有那能讓畫中魚與畫外人俱能領會的雨,其動靜相生,就妙在「聽」字上;況且「細雨魚兒出」(杜甫),基於科學觀察,當然奇趣生焉。這種取捨增添,貌似簡單,其間卻大有文化意蘊。或許有人會說,不就是一幅畫嘛,題啥不行?能有講究,這就是書畫雅趣之所在,文化精蘊之所在。題「雪中歸船」、「千山青綠」、「紅梅怒放」和「富貴牡丹」,非不可為;但是,這跟題「雪江歸棹」、「千岩競翠」、「梅韻天成」和「國色天香」,是一回事兒嗎?畫題雖小,涓滴映日,那也是題畫者腹中醞釀的噴發。蓄而不發未發,可以;無處生有,飛來一峰,可能嗎?這就是我們在讀懂前賢大家詩書畫的精妙時,會心感悟,情不自禁要拍案叫絕的原因。佩服,乃至必須服膺的是文化的高度和品味。單練手技,沒有長期的學識積累,沒有歷史文化的熏陶,能達乎此嗎?遠的不說,齊白石、傅抱石、林散之等,皆崛起寒門,成才時身處戰亂,全靠自家造化,不僅閱書千卷,以學養為必備資糧,還要跋山涉水,收納湖山稿本,「眼中無有千千景,筆底難成一幅山」,這就是菜根譚,見得苦心慧心。所以不嚼文化的菜根,不得成大家氣候;這道理顛覆得了嗎?正因為有歷朝歷代藝術家的無數高度和品味,才有了中華文化千秋積墊的高度和品味,那就是巍峨的民族文化的高原群峰。
文化,都有說道,說道就是講究,講究深沉自有講究深沉的道理。渴了喝水,用瓢或手取水喝,胡亂澆灌一通,沒啥不可以。然而,這跟假座茅堂野亭或水心竹榭品茶,沏茶用什麼茶品什麼泉水,清客共處,面對什麼雅玩奇石、奇花異草,能一樣嗎?目之所及,般般皆有千秋積墊,各自皆可成就一部學問。王世襄先生說「玩蟈蟈蛐蛐,俗不俗?玩到『文化』這份上,那就化俗為雅了……」。俗能歸雅,也是民族文化發展的一種自然流趨勢。
或謂當今不用讀書,只要寫熟二三十首古詩,揣個詩本,幾年下來,當個「著名書法家」,海撈名利不難。誠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但事實也很清楚:有那樣的書家,不等於九州書家都如此吧?其實,那只是自戀自樂,自我感覺良好;真正有識見的明眼專家,會那麼看?來者視今,後人將如何品評?寫「唯有源頭活水來」、「竹連新雨後」、「千里鶯啼綠隱紅」、「日淡荔枝三百顆」、「秦皇島外打漁船」、「東臨竭石有遺篇」等,筆下誤字翩翩,至少說明書者連選寫的內容都沒讀懂。不是抄錄,那是在幹什麼?這樣的書家,不管有多麼盛大光鮮的書界頭銜,你不會認可他代表千秋書法史傳承發展至今的書藝最高水平吧?「修行不到,棍棒夾道」,是個硬道理。
隨意翻檢展覽作品集,再舉一例。寫《莊子?天運》名句「四時迭起,萬物循生……」,必須寫「迭」而非「疊」。「迭」,表示輪番意,例如「迭代」(更替)、「迭日」(更日)、「迭配」(更相搭配)等;自古而今,這字都這麼寫,沒有繁簡之異。寫岑參的《破播仙凱歌》的「鳴笳疊鼓擁回軍」、柳永《望海潮》的「重湖疊巘清佳」,則不然。雖然手邊新出的唐詩宋詞書籍上都以「迭鼓」、「迭巘」出之,但深知文史的人大都清楚,「迭」一度借作「疊」的簡化字,是屬於「拉郎配」,搭配十分勉強。因為古漢語「疊」(重重)跟「迭」(輪替),在字詞本意上是絕對風馬牛的。這就是說,同樣在寫「迭、疊」,正確與否,涵意如何,有文史學養的書法家皆心中瞭然。所以,啟功先生說的「文史不通,下筆空空」,絕非虛言。
下面想談四個方面的問題。
注重積澱
書畫家作為文化人需要具備哪些文化功呢?
簡單地說,是兩個基本功,即讀書功和學生功。啟功先生認為,「書畫家除了必備的筆墨功夫以外,讀書功和學生功二者必不可少」。
所謂「讀書功」,顧名思義,就是指多讀書、重醞釀。書卷氣、文氣,來自修養,而修養多來自讀書明理。黃山谷云:「學書須要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聖哲之學,書乃可貴。若其靈府無程,政使筆墨不減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要達到書法的最高境界,不僅在於筆墨技巧嫻熟,還須胸存道義,腹有醞釀,才能立藝樹人,高格脫俗。
天下讀書人甚多,不等於都有「讀書功」。見過百餘平米的私人大書房,書城簇擁,氣勢頗大,隨意檢案頭唐詩鑒賞書問「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何人詩句,主人答「王維」。有人擁書不讀,有的人讀書不通,如蠶食桑葉,或食而不化,或食而無絲,都沒用,唯獨能化食為絲的,才算有讀書功。
清代袁枚有句話悟得精彩:「讀書如吃飯,善吃者長精神,不善吃者長痰瘤。」把讀書學習與生死關聯,足見問題的重要程度。造詣和儲養非朝夕急就可成,這與是否靈悟善學,有否名師親炙,是否有日積年久的修行等多種因素,固然都有關係,但又因人而異,不能搞絕對化,所以斷不能僅以**、門庭、時年等,率爾評鑒其功業水平的高低。世間高人甚多,未必都得冠以理事主席頭銜後才能書藝高超,才能躋身當今書法史吧?
讀書是很多文化人畢其一生都要踐行的文化工程。現在京城各色講座漸多,所謂「天天展覽,隔天講座」,火爆僅次於展覽。很多人愛聽「如何創新如何衝刺」之類,卻冷淡「讀書講座」。其實,說「創新衝刺」,多半玄乎,「二王蘇黃」肯定沒來京享受過高費培訓;沒聽說小鯉魚都得領受龍門班的熏陶吧?靜下心來,聽聽名副其實的學者的讀書講座,學點他們「食桑吐絲」的活方法,反倒實在。一旦能得耳聰目明,必然有助於日後徑情直遂。
「不信蘇黃讀死書」。成功的書生功業,讀書之外,閱歷(含實踐)、博覽、識見,俱不可少。書家讀書不夠,聞見不達,見狹識偏,難免笑話紛迭。1986年夏,有人評日本書法家書「一絲不掛」條幅「有點莫名其妙,而且很不雅觀」。其實,不明其妙,未作雅觀的恰是評者自己。「一絲不掛」即「寸絲不掛」,見於《景德傳燈錄?南泉禪師與陸亘問答》,本佛家用語,意指通體透徹,已排除萬般物慾,不為俗塵情事所累。此為至上空靈的境界。宋代張孝祥《請龍牙長老疏》有「一絲不掛,無人無我無眾生;萬境皆融,能縱能奪能殺活」偈聯,講得明白;豈是你想像的那般模樣?某書家為祝賀「三八」婦女節,欣然錄唐詩一首:「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因為這詩原本胡曾贈給才女薛濤的酬應之作,薛濤是蜀中琵琶巷內一位樂伎,在歷代的詩集編輯當中,都將此詩歸入「贈妓類」,所以借來讚美當代女書家,不甚妥當。又為海峽兩岸書畫展書「海北書林盡貽子,江南風雨未歸魂」,卻是近人輓聯。又書家寫「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本明代楊繼盛語)為「李大釗聯」(河南美術出版社的《書家必攜》也誤為李大釗句),寫「恪勤在朝夕;懷抱觀古今」(本清人孫柳君集古樂府詩聯)為「康有為聯」,寫「事能知足心長愜;人到無求品自高」(本清人紀曉嵐學師楊白崖書齋聯語)為「周恩來聯」、「何紹基聯」等,皆傳誤書界為時甚久的書例。如果讀書有年,視野開拓,有些錯誤完全可以避免。筆前苟遇疑惑,善於翻檢核實的書法家,擇是弭非,辨別鹿馬,應該不難。
啟功先生說的「學生功」,實則是個學會繼承的問題,即長期求教師長,或者以古今大師為師,勤苦自學。讀書如同面對師長,也是一種自學方式。當學生,就必須真正謙虛觀察(看門道),恭敬求教(解疑惑、知其所以然),認真思考(以便通會活用),有真付出才有真長進。現在標榜門庭較以前容易得多,而真正謙虛地師從某師某家,幾十年恭謹如一地學得真知精髓,也洵非易事。
未必掛杖大寺才會念經。只要方法對路,自學、善從、多師都是方便途徑。孔子學無常師,才成其高大。齊白石雖有幾位文史界的學者型友人指點,但主要靠自學,書畫篆刻之外還創作了那麼多題畫詩,簡單嗎?據說任伯年初學畫時特別崇拜費丹旭(費小樓),臨摹過不少費的作品,後來費故世,他去費宅請教,想展示一下書畫水平,卻被費家人拒之門外。希望落空,棍棒夾道,打擊不小。他從此立下志願,發誓要「富儲養、廣門庭」,即廣納博取,集眾家之長、立一家之業,後來「功成化蝶」,最終成為滬上大家,身後留下三百餘幅畫作,件件堪稱精品。天下有的事就是這樣,不能不在乎,亦不能太在乎,「門庭」即是一例。
「學生功」,一則要虛心求教師長,知其所以然所以不然,識其門道機巧,一則從師也忌盲從,應該對老師所授進行仔細思考,品味其中的深刻意蘊和細膩風光,才能方便融會貫通。學習的要點很多,例如剛才說到的,學會前人的思維方法,「食桑吐絲」的活方法,對善於找尋打開知識和技巧大門的鑰匙,都很重要。南宋朱熹去各書院講課時,經常有一位老者帶著行李跟踵而至。一些後生笑謔他:「隨夫子書院穿梭,白髮勞頓,和習何若(都學習什麼啊)?」老者答:「讀書方法耳。」老者高明。聽課所得知識畢竟有限,學會讀書或思維的方法或可惠渥終身。這是善學,關鍵所在。
善學,必然務實。說得天花亂墜,沒用,得聽有無道理,能否適用。「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劉勰語),作為古訓,值得細味。欲知其「曉聲識器」否,須辨識其是否有過「操千曲(創作實踐)」或「觀千劍(欣賞實踐)」的真本事真學識。擇師而從,是入門要路,必須慎重。不能只看官階藝爵和漫天炒作的繽紛泡沫,必須著實度量其真才實學。擇師,主動權在自己,須有明眼。如果拜錯師門,燒香燒到「假大師」那裡,非獨耽誤青春年華,一生有多少事可以重來?
舉個學詩的例子比較好理解。我幼時隨劉思祖先生學詩,他家境清貧,腹有詩書,可惜亂世無用,只能教教小孩子。那時不講什麼科學教學,但他教詩的方法很好。初二時,有次日課,他先講一通古詩,然後讓我將宋人的詞句「雲破月來花弄影」,「翻轉言之」(詩學上稱「反客為主」)。初始不解,請教先生。他說「只能雲來破月,月亮公公不能探頭出來看看雲是如何『破』的嗎?」於是,我翻改成兩句五言詩是「月出看雲破(仄仄平平仄),影隨花舞稀(仄平平仄平)」,劉很高興,用紅筆改「看」為「窺」,說「振得此詩精神者唯此字」。此字的確點睛生動。見我服氣,知我會心,先生又出頭句曰「雲去冰輪寂(平仄平平仄)」,令寫「雲去後事」。我接著作出次句「天清無所依(平平平仄平)」,先生說「如何寫得月無骨氣?不如改為『天清分外奇』」。然後由他轉柁,出第三句:「明朝如化雨(平平平仄仄)」,我接尾句:「潤土莫遲疑(仄仄仄平平)」。先生評說,「未必不佳,只是世間旱澇不均,雲亦為難。不如公道為仁的好,改為『潤土慰先期(仄仄仄平平)』吧」。善教者,授詩教人,誨人言行美善,亦是宣教君子之道。能學以致用,善教善學,都是務實,學得活法,慧燭長明,必受益無盡。書畫的學習,亦當如此。說某幅佳劣,雲山霧罩,玄妙得讓人犯暈,莫不如聽他道出何處佳劣,何以佳劣,說些筆法墨法章法意法上的門道,更便於實踐。人生能得嘉師高人指點,實乃三生有幸。當年幸領沈尹默先生教誨的周慧珺等上海書家,那與眾不同的「筆底氣質」,至今仍朗然可見。
將上述「二功」具體一點,又有「三功」。「字外功至少要有文字功、文學功、史地功」(沈從文語)。「文史不通,下筆空空」(啟功語)。「書畫家要有幾手絕活兒,起碼得會捏算干支紀歲,會撰聯語,會寫真情動人平仄無誤的詩詞,旁觀書畫會預有詩稿跋稿於衷(以便題畫題跋),會識解通假二百字吧?」(俞平伯語)。
文字功、文學功、史地功,孰先孰後,也沒有絕然劃分的界限。對書法家來說,三功之中,文字功應該位居榜首。自稱書法家,先不說嚴肅吾中華民族文字有多麼神聖的職責,寫了幾十年,寫來寫去,老寫錯字,總是個異怪問題吧?其中,最常見的是讀書不求甚解,往往詞義沒弄清楚就信筆揮灑,當然易生筆誤。當年北京曾有書家為自願赴西藏工作的大學生書李白《與史郎中飲聽黃鶴樓上吹笛》,因詩中有「一為遷客去長沙」,「遷」是被貶謫,而非遷移戶口,引起笑話,遭遇報刊議論。又某書家進京展一行草作品書岑參詩,尾結「封侯應不遠,燕頷豈徒然」,書成「封侯應不遠,燕領豈徒然」,就是沒弄懂「燕頷」(見《後漢書?班超傳》,燕頷虎頸,此萬里侯相)的詞義。又首屆「蘭亭賽」獲獎者青島現場書寫時,某位參賽者書寫李白《送友人》的尾句「蕭蕭班馬鳴」,原本正確,有個別評委和其他參賽者提出第三四字應是「斑馬」,作者不服,遂有爭論,也是不解「班」(分開,別也)的詞義。唐朝人大約尚未見識過斑馬。此詩最後說「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這是李白巧借行將分別的馬鳴寫惜別不捨,在渲染前面的「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詩法叫「借物生情」。並轡的馬因數日的耳摩頸交,相處甚洽,面臨分別,尚且眷戀友情而嘶鳴不已,更況遊子故人!多好的詩,與「斑馬」何干?當年北大有學生將《左傳?襄公二十五年》「慶封如師,男女以班」,翻譯成了「慶封如當老師,男女分班」,古漢語家王力先生講課至此,必讓同學記住這個笑話,也就順便記住了「班」字。
其實,一些細微處也常見書家的文史積養。例如書畫家常用的「跋」字,其本義是「足後」,一詞多義,常用「踏草而行」和「題詞文尾」二意,故有「草跋」、「跋涉」、「跋尾」、「題跋」等。壬午(2002)年西安友人請題冊頁,首開即見京城某家題寫的「龍馬精神」四字,落款「揮汗跋之」;既無跋識,又據眾前,「跋之」何來?去年展覽會上有作者書「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為「李大釗聯」,已經大誤,又在兩聯近百字邊款中題「今日草跋於後」,此處小誤有二。其一,因為「跋」本有「於後」意,故「於後」可刪;其二,「草跋」易生誤解,因為自古以來稱行走草野曰「草跋」。邊款里的「今日草跋於後」,嚴格地說,書作「今以草書跋之」比較妥當。其它問題,例如錄老杜五律《詠竹》中二聯的「綠葉半含籜,新梢才出牆。雨洗娟娟凈,風吹細細香」、李白古風《行路難》的「乘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等落款稱「絕句」;書《人民解放軍佔領南京》,應書「毛澤東詩」或「革命領袖詩」,落款卻稱「革命先烈詩詞」;將非對仗句作對聯書寫,特別是改易前人聯語數字後稱「自撰」,結果不符聯律又內容徑庭等,雖然每展四五,卻很有普遍性。
或謂書法評選評的是書藝,可以不究語文錯誤,恕難苟同。一則自斫門檻,等於自降文化水準;其二,如果書法錯字不究,是否戲劇、繪畫、唱歌、影視等都可以「四褲全書」(見某紅火電視劇字幕)呢?
評選中,書「憑欄處,瀟瀟雨歇」(傳岳飛詞)、「掛席拾海月」(謝靈運詩)、「真珠簾箔掩蘭堂」(李白詩),見繁體字作品中書有「憑」、「掛」、「簾」等字,評委往往以「繁簡同幅」扣分,實則失當。因為傳統本有「憑、憑」、「掛、掛」、「簾、簾」,今簡化字即借用這些古字而來。書者盡自抄寫,未必知曉,但評委應該知道(例如《周書》中「憑玉幾」早有此字)。如果大家都從文字學、詩學等傳統文化的角度理解書法,恐怕就不會傳承到我們這一代,一不小心,就把書法搞得沒底氣了。如果有些本應該書家熟知的常識性問題,圈外人通知而書家茫然,那就很沒面子了。文字的發展史與書法藝術史、文學史都血脈相關,多看一些文字學和文學方面的書籍,粗略了解一下文字發展演變的歷史,深化文史功,會意旁通,也非至難至難,何況還會給人以「悅讀」的快感呢。
勤學敏思
要積墊「二功」,勤學,自不必說,敏思直至觸類旁通,更為重要。只練手技,底蘊空乏,搞單打一,不行;書城簇擁,過眼不讀,或者讀而不思,合卷即忘,亦不可取。欲求事遂功至,須智慧通之,志力達之;此為古今中外成藝之大道。智慧通之,簡單地說,就是能否激活知、識、思、變等創造性思維的問題。
地球上的山水無不溝通,州界省界國界皆屬人為設置;在創造性思維那個高端層面上,文學藝術之間不存在絕然的門牆劃界,文學的造詣會有助於其它藝術的創造性思維活動。書家下筆非詩即文;文學功也是書法家必修的功課。能作簡單的對聯和詩詞,撰寫一些表情達意形象生動的散文、題跋、評語等,可以列入書法家的專業訓練。訓練的意義,不僅在書法家提高了文學修養和文學創作水平,也開拓和滋養了創造性思維的活力。文學,一向被看作民族文化的人文乳液,受其浸潤激活的不僅是書畫、戲劇、影視等門類。這是一個較大的話題,之前發表過的幾篇拙文多有涉及,可資參酌,以後有機會再給大家「下回分解」。
先問一個問題,請大家思考:禪與詩何干?「禪中有詩,詩中有禪」,究竟說的是什麼意思?我認為,這是詩與禪在創造性思維那個高端層面上的貫通和理解。強調書畫家豐厚學養,與創造性思維攸關。例如老禪師問「何謂風」,回答「空氣流動謂之風」,肯定正確,但非詩非禪。有小僧回答「樓外絮紛紛」或「亭皋木葉落」,一言春風,一言秋風,未著「風」字,卻得風流。或謂「虎在山中行」(林中大王之風)、「缽空有物歸」(空靈之風),也未著「風」字,則愈見悟覺。如果老禪師又問:「何謂大中見小?」回答「西瓜瓤有籽」,不能說答錯,但拙在坐實。或答「廣宇茫茫飄桂子」、「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孤高清寂愈見,也愈見悟覺。機鋒應對,通禪或是通詩又有何難?如果老禪師再問:「何謂小中見大?」回答「芥子比西瓜」。你認可是實話,會認可其禪風詩味嗎?或答「一口吸盡西江水」、「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你有什麼感覺?反過來理解,詩人寫這些詩句,不正是創造性思維的積極活動嗎?在這個層面上,你對「禪」與「詩」,會沒有新的理解(悟覺)?不輕易說「禪」與「詩」無關的人,也不會斷言「文學只是書寫素材,書家沒必要去搞懂文學」云云。
一些書法家讀了不少年的詩詞經典,仍然難以從事簡單的文學創作。碰到這樣的問題,首先需要檢查自己學習方法正確否和思維滯礙否,例如你多年的讀詩是務虛還是務實?有無真正意義上的創作活動實踐?有無文學創作實踐經驗豐富的專家指點過?不學詩法,只是讀誦,終究難以上手。用朱熹的話說,那就是「只因未到那深處;若到得那深處,自然佛門洞開」。人可以很聰明(包括天賦和後天涵養),因為有時沒有做到,讓自己失去很多創造的機會。朦朧與開悟,或許僅差一步之遙。邁出這一步,即是頓悟。我列舉詩例,因為形象,也方便說明書法家的文學功。再重複那句話:地球上的山水無不溝通,州界省界國界皆屬人為設置;在創造性思維那個高端層面上,文學藝術之間不存在絕然的門牆劃界,文學的造詣會有助於其它藝術的創造性思維活動。信不信由你。
清代桐城派作家劉海峰說「天下可告人者唯法耳」,應是古今學苑至理。以詩法觀之,讀出「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是老杜在寫兩個點、一條線,在用點線經營詩境空間,這就是明眼,務實。如果能用這個點線經營法去關照「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居然讀出「白日」是點的運動,由上而下,「黃河」是線的運動,由西往東,就有點小徹小悟了。如果還能藉助「列錦法」,讀懂王維的「大漠(面)—孤煙(線)—直,長河(線)—落日(點)—圓」,是點線經營法與雙字列錦加字法的巧妙結合,甚至還能動筆開闢自己的文學天地,則近乎大徹大悟了。金聖嘆說「天下妙思無限,故妙法亦無限」,反過來理解,「天下妙法無限,故妙思亦無限」。白紙青天,造化在手。通與不通,悟與不悟,全在作手靈慧。看三千字的鑒賞文章,不如點撥一個詩法實在,「誦經千卷,莫如靈心一點」,所以,善學者的聰明,不過知曉應該學習什麼和如何去學罷了。
聽懂我講的這些簡單的常用詩法,如果碰巧你又很清楚自己的努力方向(是作滿足抄錄他人詩文,還是有志於成為詩書兼擅的書法藝術家),那麼,應該如何解讀經典詩文,還用贅言嗎?這是帶有主觀能動性的一種自覺。激活人的創造性思維能力是多方面的綜合效應,當然也包括文學的解讀和創作活動。
通常畫家完活兒,可以袖手,恭請書法家題寫,還得說畫家謙虛。書法家呢,轉身又去懇求詩人,然後照單抄之,旁觀者作何感想?如果書法家看著那畫,相局時已經預有詩意,用介入法寫「借水敲門何必問,宣和畫譜尚書家」(題《杏庄》),用善解法寫「惟恐俗塵來客問,出溪從不種桃花」(題《桃庄》),用虛擬設問(虛實相生)寫「菊花圍屋阿誰主?看似陶公舊草堂」(題《菊庄》)等等,待到提筆濡墨,腹稿已成,這時全憑表情達意需要,主張都在自己。如果面對同一幅畫,都題畫中主要人物,題七言,「扶頭酒醒門聲響,有客來酬翰墨緣」,以客形主;題六言,「喚醒老翁春睡,何妨畫里斗詩」,代客問主等等;皆善作經營,妙思牽出佳詩不難。
只道作詩,平素勤學不夠,臨陣又敏思不及,十數年輾轉蜀道,成功何日?跟詩歌創作一樣,書畫創作也需要頓悟。其實,頓悟就是在平素豐厚積墊醞釀的基礎上的敏思,靈心一動。齊白石有幅荔枝圖,顆顆鮮紅,中有兩顆黑荔枝,觀者不以為異怪,反倒覺得黑果襯托紅果,愈加鮮亮真實。汪曾祺先生說,觀看展覽時正好李可染先生在場,可老說他有幸親見白石老人畫的這面冊頁,最有發言權。當時作品已近完成,老人忽然拈筆濡墨,飛出了兩個黑荔枝,全畫遂生機活潑。意外之妙,如同清風自來,偶然在必然之中。因文化大革命中有人曾拿黑荔枝畫批判過齊白石,我計劃主編《當代書壇名家精品與技法》時,汪先生先寫了《論精品意識》一文,定要將齊白石畫「黑荔枝」事寫入,惜此書拖延至戊寅(1998)年夏出版時,汪先生已逝,我仍以此文為序,亦是銘記老前輩點撥教誨的苦心。
陸維釗先生講過,四十歲以前只管讀書學習,因為沒有先成佛後念經的道理。書法家無論有多少頭銜多大名氣,一旦筆下出錯,就會貽笑大方。丟了書界的大面子,大家都不開心。當然,有時判斷正誤公允否,也取決於評議者的文史修養等綜合水平,需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例如,中唐以前沒有「茶」字,寫作「荼」。有次應邀參加評選,江蘇一件行書作品中書有「飲新荼」。有人認為「『飲茶』豈得『飲荼』?」堅持拿下。這裡,認為「荼」是錯別字,未免主觀臆斷。我當時提出建議,首先依據那首詩創作的時代,辨別正誤;現場沒有工具書,斷不了詩作者時代的話,還可以針對押韻情況具體分析。因為詩押的是虞愚韻,「倚石飲新荼」句尾寫「荼」,不能算錯。如果此詩押的是佳麻韻,例如「松間坐啜茶」之類,茶字押尾,書者寫成了「荼」,那就是筆誤。我們不能等背會唐詩三百首後再裁斷正誤,但藉助平素的學養進行判斷或分析,還是可以的。
「貼」「帖」二字,是在第四屆國展上出現過的老問題。當時陝西有幅小楷書寫的《木蘭辭》,水平很高,但是他把詩中「對鏡貼花黃」的「貼」,寫成了字帖的「帖」,有評委認為寫錯,當即取下。我認為這樣寫沒錯,因為《木蘭辭》所有的版本都用「帖」,「帖」可通「貼」。很遺憾,人微言輕,沒有採納拙見。前幾年,河南中青年在北京中華世紀壇搞展覽,信陽劉紹典一幅集唐詩詩聯的作品,上聯書有「妥帖」,引起觀者爭論。研討會上,我結合四屆國展的「對鏡帖花黃」,舉出唐詩中「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韓愈句)等,再次講了識別通假字的重要性。如果沒有人告訴陝西那位作者,他年年都百倍認真地書寫「對鏡帖花黃」,結果年年參展落選,又不知道是「帖」字惹的禍,不是很冤嗎?
逢著書寫《管子》的「政令不善,墨墨若夜」,《莊子》的「至道之極,昏昏墨墨」,觀者尚可模糊理解。有次評選逢著書寫《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的「墨墨不得志」,《漢書》的「墨墨不得意」,爭論之後,評委以「默默」的筆誤給「處決」了,確實有失公允。殊不知「墨墨」即是「默默」,通假至今。那麼,是繼續「默默」,還是公開說明「墨墨」好呢?評選場外,總有人喜歡議論評委的爭論,其實,場內有爭論比沒有爭論好。如果正確意見獲得大家認可,是進步,是好事,不必緊張。首先申明,每參加一次評選,我都大有收穫提高。因為我教授古典文學,可能多翻讀了幾本書,但不深不透之處甚多,通過學習,才有新的進步。沒有「欲窮千里目」的決心和付出,誰都不可能「更上一層樓」。我們面對的是五千年的複雜的中國文化史,這是一門大學問,所以包括我在內,永遠都得做學生,大家一定要不斷地學習和提高,才能把書法評選真正做得公平公正。評選之爭,是否也與「三功」有關呢?
博學廣儲
古今文化的全部知識,皆天下公器。「學不能至,心嚮往之」。對書法家而言,筆墨功夫不能少,儲學功夫更不可慢怠。清人董棨《養素居畫學鉤深》說「筆無轉動曰筆窮,眼不擴充曰眼窮,耳聞淺近曰耳窮,腹無醞釀曰腹窮。以是四窮,心無專主,手無把握,焉能入門?」此語,不止針對畫事,用於書法,亦是同理。書法家未必都成學者,但不可以沒有儲養,沒有學者的務實精神和勞苦耕耘。俞平伯先生上述「書畫家要有幾手絕活兒」的話,實是書畫家的博學廣儲問題。
關於史地知識方面,除掌握二百多個常用的通假字外,還需要學會掐指快速計算干支紀年。五千年的中國歷史,說出干支、朝代,就應該推算出來時年。這樣不但在落款年代時不容易出錯,也有利於書畫理論、人物本事等方面的研究。例如龔自珍(1792-1841)的《己亥詩抄》結集於1839年,某書家寫龔自珍己亥數詩,落款書「乙亥雜詩」,這就異怪了。逢「乙」必五,成了光緒元年(1875)年。此時,龔已故世三十四年,這不添亂嗎?又清代畫家華嵒(1682-1756)的一幅《萬壑松風圖》,畫上題款分明寫作「乙卯」(即1735年),某出版物上釋文為「己卯」(即1759年),也同屬「畫出身後」的牛頭不對馬嘴。
書畫家落款的干支紀年常見書誤,將「辛巳」、「丙戌」、「己卯」,寫成「辛己」、「丙戍」、「已卯」,下筆皆太隨意。最簡單的,例如寫甲乙丙丁的「乙」字,多不規正。正確書寫應該是平頭起、鼓肚、翹尾巴,這時它讀「以」音。如果寫成昂首或俯探,加上鼓肚、翹尾巴,那它就不是「乙」了,而應該讀「鴉」音,《康熙字典》或《詞源》、《詞海》里釋之為「玄鳥也」。於是,因為書法家的粗心,從「乙丑(1985年)」,經「乙亥(1995年)」,到「乙酉(2005年)」,大量作品的「乙」都寫作「乙(音讀鴉,指鴉或燕)」,讓玄鳥終歲翻飛。就算是雞毛蒜皮,為何不能筆下留意?總不至於寫了兩千多年的「乙」,到今天忽地都幻化成「鴉」了吧?漢字書寫的規範是有社會約定俗成性的,任意自造,搞亂文字,並不顯高明。
其次,季語的書寫與釋讀也須符合傳統,規範化。例如作品款書「仲夏七月」、「秋暮十月」等都讓人莫名,因為事實上只有「仲夏五月」、「季秋九月」等。將公曆月份與農曆混淆的錯誤,最為常見。與其混淆,不如簡單化處理的好。在台灣見大陸名家一幅行書作品,款書有「癸酉孟秋上元」,很費解。癸酉,一算,逢「癸」必三,當1993年。「上元」即正月十五;元宵節如何延得至「孟秋七月」?估計原本想寫「癸酉孟秋上浣」(上浣,即上旬),下筆輕脫,遂出此錯誤
此外,文人的字型大小用法也需要熟悉。古人取字型大小大約有十二種途徑,例如荊浩,字浩然,又黃易,字大易,用添字法;張衡,字平子,又沈兼,字兩之,用換語法;懷素,字藏真,又傅眉,字壽毛,用釋解法等。其中順意和反向取字是其中較為常用的兩種。岳飛字鵬舉,文天祥單字瑞,都取順意。朱熹,「熹」字意為明亮,反向取字「晦翁」。一明一晦,明暗對舉之意也。趙孟畹摹邦」同「俯」,取字「子昂」,一俯一昂,典型的反向取字,大有中庸協和之意。2004年上海一個拍賣會上,有幅《鳳鳴圖》落款人「和庭」,要上拍,當然得先把作者搞清楚。乍一看,不知何人所作,於是猜測是否屬於順意取字。那麼,「和庭」大約是根據「蘭庭祥和」一詞交叉取字(順意加錯綜法)而來,其作者應為郭蘭祥,字和庭。康熙年間名僧廣見,字多聞。就是利用現成吉語「廣見多聞」分割錯綜而成。知道表字知識,一則開闊眼界,側面了解吾國文人對文字形義特殊的文化解讀和活用,藉此了解書畫家的志向、趣味、喜惡、習尚等;一則翻檢古籍、審鑒字畫印章,自有諸多方便。此類事例太多,不一一舉。東鄰之日韓,書家文人至今仍保留字型大小習慣,如此守望古雅,料也不儘是沿古成習所致。
文史知識範圍比較廣泛,不限表字、干支紀歲,甚至深及文字的避諱和書家的詩文創作,遠及名家書寫習慣及其生涯本事等都概屬此類。例如齊白石出生於1863年(癸亥)農曆11曰22日生,生肖豬。「齊」字繁寫,左上有「刀」。齊白石最信易數析字,當然忌諱姓氏「字上架刀」,所以落款的「齊」字從不寫「刀」;每逢此字,則「以缺一點之『夕』取代」,或者一筆草書帶過,類似阿拉伯數字的「7」。凡字畫落款「齊」字書有「刀」者,大可質疑贗作。你認為迷信,可以不信,但齊白石信。要解讀齊白石,就必須理解這個客觀存在。起碼得知道湘籍的曾國藩、左宗棠、毛澤東、齊白石、周谷城等大家對姓氏文化隱蔽而深沉的一些思考吧?
上舉諸例都不過小例,小到「半粟一漚」的程度,但它們是中國文化瀚海的「半粟一漚」。瀚海行舟的大藝術家無不朝餐夕飲過這些「半粟一漚」而成就偉大的。「學無止境」、「一物不知,儒者之恥」、「學不能至,心嚮往之」等古訓,啟發激勵過前賢,對今之藝者,不信會水潑不進。
最後想說的是,書法家在文史範圍的知識面儘可能寬博,譬如還可以適當了解一些關於瓦當或古錢幣的基本知識。
你可以對瓦當不感興趣,但作為書法家,因不辨瓦當文字,經常將印有瓦當文字圖案的對聯紙使用顛倒了,難免讓人對書法家小瞧三分。這時,即使說是「在聯合國展出過」,「在海外刮過書法旋風」,恐怕也難獲得諒解,何況海外亦不乏熟知中華文化的明白人。學習時,首先需要辨識瓦當文字,俗文字也自有書寫特色;其次,應該掌握瓦當文字最常見的六種排列形式等,以便正確解讀瓦當。
另外,很可能你對收藏古錢幣沒有興趣,但有人取出一二請教幣上的文字,你是書法家,只道無可奉告,大約無法交待,所以作為書法家,還需要了解一些識讀古錢幣的基礎知識及其簡便方法(包括識別各種書體的文字以及文字排列的識讀順序)。
古錢幣中,以宋幣為多。若以宋幣為例,書寫有篆隸楷行草,各體兼備。一般情況下,北宋年號幣或篆楷或隸草,二體兼書,俗稱「對(子)錢」。北宋淳化至道(990-997)年間始作楷行草三體;不到百年,至熙寧元豐(1068-1085)年間,不但五體通書,而且非采書法名家手筆不可。皇帝大筆一揮,就是「御書錢」,例如「崇寧通寶」及「大觀通寶」都是宋徽宗的手筆。當然,恭請書法名家書幣,非北宋始,例如鑄於南唐的「開元通寶」的篆書是由吏部尚書徐鉉所寫。北宋此風漸盛的原因,跟當時的市場經濟和城市文化長足發展的背景相關,可以想像得出書畫繁榮的大致情況。這跟五代十國的兵燹亂世時期,以鐵、錫、鉛、銅等作主料的各色粗製錢幣,甚至還有泥質的陶幣,其榮悴興衰的滄桑感迥然不同。遼代的經濟發展比較落後,天贊元年(922)鑄造「天贊通寶」至北宋晚期方近二百年,鑄造年號錢二十種,都劣質粗造,遠不及唐宋,皆經濟文化使然也。見著劣質錢幣,參考其它因素,判斷時期,大都沒有出入。
有關錢幣的知識極多,書法家未必盡知,但觀其成色、製造工藝,識其年號,估摸制幣何時何代,解讀幣上篆文,說出著名書寫者為何時何人;不會讀「至和通寶」(應該用對讀法,即按先上下,後右左的順序)為「至通和寶」,也不會讀「至和元寶」(應該用順向旋讀法,即按先上右,後下左的順序)為「至元和寶」等,至少不會南轅北轍。否則,都是遺憾。
弘揚「三氣」
啟功先生早就說過,「要想搞好協會工作,須提倡『文氣、正氣』,才能創作出『大氣』的作品……」,這話至今猶在耳邊。文氣,就是多讀書,豐厚學養;正氣,就是持正驅邪,為書界蔚然一個有利於繁榮發展的良好氛圍。炫權、炫富、炫媚、跑官買爵、海吹造泡、槍手代筆、捆綁利私、拼爹霸場等,統屬書壇邪氣。真正的大師,靠「呼喚」是出不來的。只有張揚文氣正氣,方有可能出脫真正的藝術大師,創作出真正不負時代的大氣的鴻篇傑構。如果讓偽鈔劣幣通吃,則無正氣可言,亦無大氣可言。當今幸逢清明盛世,文化幸逢大發展大繁榮的時期,凡是有利於樹正氣、樹新風的實話真話,完全可以暢所欲言。陳毅元帥說過,「敢言是君子」,本人奉信不疑。
「美言無益」、「言行無不關仁義」,個中道理,毋庸贅言。現在社會上有一種不良風氣,都願意說好聽的話,看出問題或錯誤,一概緘口無語,沒有批評的膽量。從傳統的道德觀看,譬如按趙朴老的說法,見錯不糾,應屬「不報友人恩」。如果對方聽了逆耳之言後耿耿於懷,沒有接受批評的雅量,也屬於「不報友人恩」。「沒膽量」遭遇「沒雅量」,這是當今藝術批評陷入困境的一個重要原因。現在舉辦個人書法展,都時興搭配一個研討會。研討什麼?研討應該有學術主題。掛那麼幾十件作品,隨意漫侃恭維一番後就移席美餐的,最好不要戴「書法藝術研討會」之類的大帽子。讓海內外學術界看我們的「藝術研討」原來如此這般,多沒意思。如果真想聆聽教誨,冠名「研討會」亦非不可;不管研討什麼,至少確立個學術主題,而且參與者還須有敢說真話的膽量和聆聽批評的雅量。歡迎實話實說,開展正常的藝術批評,就是弘揚正氣。搞書畫的有藝術主見,固然好,但不要頑守痼疾,拒絕批評,或許這些刺耳錐心的批評擊中要害,正是今後鷂子翻身的推動力。若非勢力超過實力的人,藝術上的飛躍通常沒有意外的奇蹟。過關斬將的英雄好漢,都是靠硬功夫磨練衝刺出來的。一聽批評,就光火,可能會讓自己失去很多可貴的機會。如果連批評的些許風雨都接受不了,遑論弘揚正氣?又如何在藝術界圖謀更大作為?
有句老話,叫「聞過則喜」,有人指責書法家書寫有誤,要心存感激。現在,拒絕批評,甚至到了拒絕建議的地步,護短如此,如何進步?因為藝術批評關乎文風書風,統屬文化範疇,原意藉此多說幾句。幾年前在國慶展上見某著名書家的一副行書聯「滿室圖書真至樂;持身恭儉是良謨」,覺著內容不宜。因為此聯為遜帝溥儀的座右銘,原由溥儀師傅朱益藩所書,是紫禁城休順堂的名聯名物;既然內容已經具備特定性,縱款書署明「前人勵志聯」,用以祝賀新中國國慶終歸不妥。恰作者在場,我略述此聯聯語的背景,建議找故宮核實一下,結果作者說「核實什麼?我是照書抄的。您不說,誰知道啊?」我遂無言。聽說胡適當年奉勸某些國人不要用茶碗喝咖啡,挨過國罵,他自嘲為「冰蠶語熱」。看來,文化上難以溝通,有時恐怕還不能簡單歸結為「沒雅量」和「話不投機」。
還有一種流行說法是「大師筆下無錯誤」。錯誤就是錯誤,應該不管在誰的筆下。書法家不好當,纖毫無憾的事太難,但是,如果一邊自詡「大師」,弟子甚眾,一邊又老出低級錯誤,是「大師」還是「大廝」?那就大可質疑了。河南孟州曾盛請京城某「大師」為韓愈祠題寫祠名,祠匾堂堂懸置門楣要位,識者大驚。陝西師範大學古典文學教授霍松林先生見之,怒不可遏,道「韓愈逝後,謚號『文公』,千秋不易。怎麼到今日此人筆下寫成『韓荊公』了?『荊公』姓王,在宋,不在唐!必須撤下!」霍老惟恐「口頭撤議」上達拖諉,寫了書面意見,並致函沈鵬主席,建議書家多多讀書,否則「有愧書法」。我當年肅然恭讀過此信複印件,對霍老的深情無忌,肺腑語切,感動之至。對京城另一位著名文史教授的「眉批」(書法界的「大師」何以無知至此,何以為人學師,何以……),頗感震撼。看來,不管你能忽悠多大名氣腔調,腹無醞釀,儲學功夫不到,識者明鑒,就難免「棍棒夾道」。對事不對人,願大家記住這個教訓。
總之,書法是國藝,是一門需要付出畢生心血去慘淡經營的學問。舉手塗抹,玩票可以,千萬別動輒標榜創新「二王」又顛覆「蘇黃」的,書法傷害不起。書法藝術之成,是文化煉獄,不像有些人想的那麼簡單。相信古今文化史上的藝術大師皆民族文化高原矗立的巨峰,那麼,請大家記住:書法功課是終生都做不完的文化修業。如果巨峰難及,希望在一生尋覓和辛苦之後,至少要找到自己心目中的香格里拉。
三個多小時講文化大題,勉力而為。老婦絮談,苦口婆心,謹供參考,願乞教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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