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記者,不是騙子
故事: 兮兮陳
壹
社長興沖沖地闖進記者部。
「我們的報社影響力越來越大了,已經有讀者打電話到報社提供新聞熱點啦,事情很典型,大王村有一戶特別困難的家庭,夫妻倆硬是將六個孩子培養出五個大學生,還有一個是我們市的文科狀元。這事必須得報道報道。」
我能理解社長為什麼這麼興奮,因為這是報社成立以來的第一個讀者來電。
Y城日報(縣級市報紙)成立於2009年,彼時,報社剛成立不久,沒有刊號,以內參的形式在機關單位內部贈閱。經過大家半年的努力,已逐漸得到了市委、市政府有關領導的重視和多次表揚,在市局機關及鄉鎮機構產生了較大的影響。
可是,市民並不知道Y市還有一份日報,為了能夠讓更多的人了解並參與報社發展,報社舉行了多次活動。如與醫院在市人民廣場舉行免費義診活動,向各中小學組織徵文活動等。也就是最近的一次徵文活動,讓遠距市區50公里大王村的老師秦默海開始關注報紙,並打來了電話。
社長對我說,「小陳,這個新聞就交給你寫了,要好好寫,盡量寫得感人,要把父母的艱辛和孩子學習的刻苦寫得深刻一點,回頭,我把新聞稿發給宣傳部部長,努力為他家爭取到政府的救濟補助。」
我說,好,我一定完成任務。
貳
我帶著實習生薑宇於第二天的上午七點從員工宿舍出發。先乘計程車到長途汽車站,然後坐兩個半小時的城鄉汽車到達鄉政府所在地。
那時,已是深冬。
雪越下越大,街上空空的。遠處有一個騎電動三輪的男人從超市出來。我過去和他搭訕。
「能送我們大王村嗎?」
「我不拉人,我來買菜的。」
「我給你錢。我們從外地來的,不知道路,希望你能帶我們去。」
男人盯著我看了一眼說,去大王村的路不好走,坑坑窪窪,毀車,至少有8里地,要讓我送也行,你們就給我十塊錢吧。
我們沒有還價,坐上了他的「敞篷」電動三輪車。
路上,師傅問,「下這麼大的雪,你們去大王村幹什麼呢?」
我說:「我們是日報社的,大王村有一個叫王全生的人,家裡六個孩子,五個是大學生,我們來報道一下。」
「他啊,我知道。他可是俺這一帶的名人。六個孩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都是學問人,今年一夥考上仨,都是本科。說起他家啊,你們得好好報道報道。農民不容易,能養出幾個大學生更不容易。老兩口種了幾畝地,累死累活的。掙的錢全投到孩子上學上了,說大點,這也是為國家教育事業做出貢獻了。」
迎著風雪,三輪車夫講起王全生家裡的情況興緻勃勃。
半個小時後,師傅把我們送到了村口。
給他錢,他卻執意不要了。
「你們大老遠來俺這關心群眾,俺心裡也暖和,不要錢了。」
掉了頭,開車就走了。
叄
問了路,找到了王全生的家。
斑駁的暗黃色大門,因長久失修,已顯得破敗不堪。低矮的圍牆上凌亂地蔓延著深冬的衰草殘枝,院子內不時有牲畜因飢餓發出嗷嗷聲。
鄰居說王全生兩口一大早就給豬配飼料去了。
我們站在背風處等著他們回來。
約莫過了一個小時,王全生開著農用三輪車回來了,拉了一車的秸稈和料草。夫妻倆凍得瑟瑟發抖,花白的頭髮被風吹得凌亂。
車停穩,我走近他們。自報了身份。夫妻倆怔怔地看著我們。半晌,王全生說,「不是騙子吧?」
我把我的工作證遞給他說:「日報社的,不是騙子。」
他拿著工作證正反看了看說:「我看不懂。不過,俺信你。再說,俺窮,也沒啥好騙的。」
我說:「是一個叫秦默海的老師打的新聞熱線。」
「秦老師啊。那真謝謝他了。快,屋裡進,這麼冷的天,辛苦你們了。」
男人把我們迎進堂屋,客廳幾乎沒有任何傢具,只有幾把矮凳子和一張桌子,一面牆把卧室與客廳隔開,牆上貼滿了獎狀。
「聽說今年有三個孩子一塊考上了大學?」我開門見山。
男人笑得很燦爛,「是,老四,老五,老六。老四,老五是雙胞胎,都是女孩,10歲才開始上學,上學晚了點,湊巧和老六一塊考上了大學。老四、老五考的都是鄭州大學,老六考的是西安科技大學。」
「其它的孩子呢?」我問。
「大兒子學習很好,本來也可以上大學的。可是二兒子和三兒子都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們兩口也是沒法了,就讓大兒子上了個中專,希望他早點畢業,為家裡減輕地負擔。中專畢業後,到新疆一家公司搞裝潢,收入微薄,但定期給家裡寄一些費用,供養弟弟妹妹們上學。二兒子是所有孩子中學習最刻苦,也是最聰明的。2003年,考了個咱市的文科狀元,考進了廈門大學金融系。」
「三兒子……」
提到三兒子,他忍不住哭了起來。
「最對不起三兒子了,有一年冬天,兒子哭著從學校回來對我說,爸,我好幾天沒吃飯了,餓的不行,身上沒一分錢了。家裡也沒錢,該借的也都借過一遍了,鄉親們都不富裕,不能老指望借人家的錢。實在沒法就把家裡僅有的100斤小麥賣了,賣了80塊錢給了兒子。兒子走後,我對收糧食的人說,借你200斤糧食吧?收糧食的人說,你腦子沒問題吧,你剛賣給我100斤,轉身就問我借200斤。我把家裡的情況一五一十給他說了一遍,他答應了,算是熬過了那個漫長冬天。2005年,三兒子考到了東北大學。」
「四閨女和五閨女都沒想讓他們上學,家裡實在太窮了,交不起學費,倆孩子哭著說,爸,俺啥都不要,不要衣裳,不要書包,就給俺一口飯就行,只要能上學。孩子願意上,累死也得供。熬到了十歲和六兒子一塊上了小學一年級。」
2009年,四女兒、五女兒和六兒子一起考上了大學。
我問:「你二老受了不少苦吧?」
他說:「不算啥。」
「說說吧!」
「不算啥!沒啥說的」。
他執意不說。
妻子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門口,倚著門框掉眼淚。
「現在國家政策好,孩子上學有助學金,還能無息貸款。種地不交稅,國家還有補貼。要不是國家政策好,別說五個孩子上大學了,一個孩子都上不了。」
女人說著說著又笑了。
肆
採訪即將結束的時候,秦默海匆匆趕來。帶了一瓶酒。
「上午我有點事,沒想到兩位記者冒著雪來了。一定要留下來吃頓飯,暖和暖和。」秦默海說。
王全生說:「是啊,天寒地凍的,一定要好好吃頓飯。」
「沒事的。我們很快就能到鎮上。」我說。
「不行,一定要吃頓飯。這是我們的心意。」王全生妻子說。
姜宇暈車效應未退,漲得通紅的臉剛剛恢復氣色。兩眼無神地看著我說,「早飯沒吃,我一點勁都沒有了。」
無奈之下,我答應留下來。
事實上,我還想深入了解下他家經濟狀況到底如何。如果這是一頓鋪張浪費的飯,我想貧困也只是一個說辭而已。
王全生和妻子以及秦默海同時出去了,我站在裡屋的窗戶口看著他們竊竊私語。聽不清說的什麼,但是,我看見秦默海從兜里掏出了20元錢,王全生拿著錢匆匆地跑了出去。
我低下頭看見了幾口缸,在農村,這些缸用來裝糧食,我輕輕推了一下,很輕,全是空的。有一個直徑60厘米,高40厘米的罐子,我掀開罐子的蓋子,裡面有少量的米,看得見罐底。
在王全生的妻子拿著碗走進來之前,我迅速蓋上蓋子走了出去。
我用餘光看見她把罐子倒扣下來,把米全部倒在碗里。出來的時候,預防我看見碗里的米,她刻意用手捂住碗口。
王全生帶回來了四個冷盤,花生米、芹菜、木耳和腐竹。
妻子做了一碗米湯,清澈到可以見底。
我說:「家裡沒糧食了嗎?」
王全生愣了一下說:「有,有啊。」
秦默海說:「別逞能了。」轉身對我說,「全生把糧食全賣了,讓三個孩子上大學去了。」
我心裡一陣痛酸,不知道說什麼好。
秦默海說:「記者同志,一定要幫幫他家,好好報道一下,一定要得到政府的幫扶。」
我說:「您放心吧,我一定會。」
那天的午飯,我吃了很少,咽不下去。
吃過午飯,我們便離開了大王村。
臨走之前,秦默海又說:「記者同志,一定要為全生家爭取點補助啊。」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我說:「只要一見報,我會立馬給你打電話。」
伍
我被王全生的故事感動了,回到報社,連夜趕出了一篇名為《六個孩子五個大學生》的通訊稿,並心滿意足地發到了報社的公共郵箱,等著第二天見報後感動更多的人。
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稿子竟然被斃了。
理由是:王全生家庭違背了國家計劃生育政策。
我獃獃地坐在辦公室,看著窗外的雪,腦海中不斷閃現出秦默海給王全生20元錢時的鏡頭。那是借來的20元,買來的四個菜,他們不捨得吃一口。還有那碗稀米湯,那是他家最後的口糧。他們在等待著我的好消息。
可是,等來的卻是我的壞消息。
我搜出秦默海的電話,但始終沒有打出去。
「不是騙子吧?」王全生茫然的眼神和話語像電影片段一樣,清晰地立在我的面前。
「騙子,騙子……」這個詞在我腦海中旋轉。
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件事。
如果我說,不能發,理由是因為違背了計劃生育。那麼他們一定會問,為什麼明知道會違背計劃生育還來採訪呢?混吃混喝嗎?
儘管只是20元錢的四個冷盤,但也許那是他家很長一段時間的口糧。
我陷入無助與譴責之中。
那天下班,我去找社長,乘他的車一道回家。
在車上,社長說:「是不是有話給我說?」
我說:「是,我心裡堵得慌。他家窮得連糧食都沒有了,我想幫幫他們。」
社長說:「當初讓你去採訪,是我的錯。因為是第一個讀者來電,我被興奮沖昏了頭腦,再加上他們的事迹很典型,我就想讓你去報道一下,希望能夠為他們爭取點補助。可是,我也忽略了計劃生育這一項國策,這是我的失誤。」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
我說:「我懂。要不,我不寫六個孩子了,我只寫今年考上本科的三個孩子,一對雙胞胎和她們的弟弟。忽略掉其它孩子。」
社長說:「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作為記者你能報道假新聞嗎?或者說,你能只看局部不看整體嗎?」
我啞口無言。
片刻,我說:「我再改改,換個切入點行不行?」
他說:「這篇不管你怎麼寫都無法迴避六個孩子這個事實。」
我倆沉默了很久,臨下車前,他對我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如果我們一步走錯,可能報社就不存在了。」
我知道社長不是在嚇唬我,我也知道我們日報社成立以來面臨的種種危機和險境。
關上車門後,我靜靜地站在寒風中,任憑風吹來吹去。那一刻,我深刻體會到什麼叫做有心無力。
陸
秦默海給我打來電話詢問稿子的情況,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我一直寄希望於有一天這篇稿子被修改後,還能再次發表。
所以,我說:「再等等」。
秦默海「哦哦」的掛了電話。
可是,這一等,就再也沒了下文。稿子被永久地躺在我的郵箱裡面,再也沒能見報,更無法得到政府的救濟。
整個冬天,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那個漫長的冬天,他家是如何度過的?
這種愧疚感,讓我寢食難安。
次年春天,我決定再去看看王全生,當面解釋清楚這件事。可是,就在這時,報社發生了重大的變革,我離職了。
離職後,我去了300公里外的城市工作,再也沒有回到Y市。這期間,王全生和秦默海都沒再和我聯繫過。儘管如此,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心裡。它時時刻刻提醒我,有件事還沒有結束,有人還在等我的消息。我還需要鄭重地告訴他們,我是記者,不是騙子。
2017年的春天,我重回Y市,特道去了大王村。
王全生獨自在家,我問他是否還記得我,他說,不記得了。
我提起了當年那件事,他笑著說,原來是你啊,你還記得我們啊。
我說:「因為一些特殊的原因,稿子沒發,領導也沒看到,也就是說補助的事沒辦成。又因為一些工作調動的原因,我遲遲沒能來看你,今天特道來向您解釋此事。」
他說:「俺從來沒想過要政府補助俺。你們能來看看俺,俺就可知足,你能聽聽俺培養孩子上學的故事,俺覺得就值。俺相信你是記者,也能理解,救濟這件事是有標準、有流程的。所以,俺從來沒怪過你。」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他說他的孩子們都畢業了,工作很好,都在大城市,現在是老倆口享福的時候了。妻子去廈門給兒子看孫子去了。自己住不慣大城市,還願意在老家守著。
他還說,孩子們快回來了,每年梨花盛開的時候,孩子們會從四面八方趕回來,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去看梨花。
他說,中午你留下來吃飯吧。
我說,好,一塊吃飯。但是這次,我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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