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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人類是怎樣生生不息的

故人:人類是怎樣生生不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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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客

大家婆是地道的大通人,來走親戚,常捎帶一袋江沙。布袋中的江沙活脫肥貓,柔軟而蠕動。大家婆說:江水一遍遍洗,江風一陣陣吹,乾乾淨淨的太陽氣,江沙炒出的米那是最白凈的。

大家婆是堂姐的「家婆(外婆)」,祖母以鄉下人特有辯識,讓我稱其為「大家婆」。大家婆很清秀,一絲城裡腔,說話時不時露出兩顆銀質牙齒,然後發出一串貴金屬般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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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大家婆住在江心洲,名曰「和悅洲」,江北人一直稱之為「荷葉洲」。「一江兩岸」的江南小鎮,大家婆總說,大通比我們這的集市熱鬧許多。渡江而來,大家婆常常一住半月,一個月以上也是有的,畢竟是個遠路客。我的祖母喜歡與她閑聊,純是一些家長里短。我的祖父,則經常向她打聽我的曾祖,一些關於大通的舊事,還有一個叫「小辮子」的人。

辮子屬於一個時代,無法成為獨有的個體標識。每每這樣的話題開啟,大家婆總是一臉茫然,視線移開我的祖父,靜靜咬合她的兩顆銀牙,一陣金屬磨合聲隱隱約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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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祖父的話題,始終是失敗的,為什麼還要向大家婆打聽呢?祖父總是一臉肅敬,一聲太息:「那個老人,讀書,傲氣,一骨子的磊落與不平……」

我的老家名叫歐陽,這是江北的一個村莊,房屋多半矮舊,更舊的是明清遺下的瓦礫,反射出灑滿村莊的舊時光,又橫七豎八地跌倒人們的鞋外,傳遞給腳一種赤祼的痛感。舊時的歐陽,三面環水,與大通不過五十里水程。一船之地,足夠便捷。祖父年輕時做些煙葉、黃豆生意,生意多在下江蕪湖、南京成交,大通是個歇腳之地。那時,若要打聽曾祖的信息,應該沒有太大的難題。祖父經不起這樣的追問,唯有一句滿滿的遺憾,詮釋,或是終結:那時年輕,哪懂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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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曾祖其實是祖父的嗣父,也談不上存有養育之恩,但曾祖始終令祖父不能放下,並且也令我欲罷不能。我的先祖世居江南,宋末經大通卜居江北。一千餘年裡,王朝更迭血雨腥風,我的先祖似乎有些木然,無所聲息地朴耕勤讀,平淡於鄉間,最後凝為宗譜中簡簡單單的幾頁舊紙,如同線描的祖宗容像,千孔一面鮮有細節,這或許就是國史與家史的區別。數十卷宗譜中,先祖們有時闊,有時窮,尋不出些許門庭光耀,也覓不出幾多慘淡愁雲。所謂的生活,大約就是這種生與活的平凡,一日復一日的漫長與堅韌。

晚清的景象一片沒落,而我的家族卻是一片振興:有些田,有些錢,更見一種內心深處的萌動。耕讀而宦,平民躋身縉紳,家族向上的路徑莫過於此。這種隱約的希望,正是出現在我的曾祖身上——這位名叫章世相的老人,自幼聰慧,勤奮好學,學業也是不同凡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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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墨色時代里,功名是一種照耀,家族因曾祖的出現而如沐春風。但是,十年寒窗的世相老人,並未摘獲一紙功名。直逼而立之年,曾祖仍是地方一個知名的書生。一次又一次的科場失敗,曾祖的眼光散發著異樣,家族的希望也漸漸灰濛。

失望的陰雲,就這樣漸漸聚合。科第無果,守成不甘,無法排解的世俗矛盾,個性鮮明的曾祖最終的決斷,讓全體家人大吃一驚:他憤然出走,投奔到李鴻章的旗下,效命於大清水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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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曾祖的行徑,又並不令家人太過意外。家人知道,他是一個深思熟慮的讀書人,即便匪夷所思,不至昏聵魯莽。棄文從武,或許不失為一條新徑。可是,不久發生了一場海戰,曾祖所在的艦隻被魚雷擊中。這一聲魚雷的悶響,讓家人確信了他的魂歸煙雲。

談不上意料之外,也算不上情理之中,人生原本就無法釐清必然與偶然。真正出人預料的是,二十餘年後的一個黃昏,曾祖竟突然返回了故鄉歐陽。這時的世相老人,已是去日無多,送其回鄉的,是他的幾位弟子。隨其弟子而來的,還有那個「小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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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戰

「小辮子」是一個大通人,曾與曾祖一道投軍。當年「小辮子」對話祖父:「知道什麼是炮彈嗎?」

什麼是炮彈呢?第一次聞聽曾祖的故事,我也曾這樣問詢祖父。祖父說:「炮彈就是火,『小辮子』說炮彈就是火,轟地一聲全是火!」

滿艦是火,心都是空的,「小辮子」當年如斯補述。也不知道是個什麼運氣,艦隻沉了,曾祖與「小辮子」竟然還在。「小辮子」解釋:游,游啊,水性好,抓了塊木板,遊離了那片血海。這一艦船,估計也只活下他們兩個。然後,二人一起到了大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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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運當燕雀,志失鴻鵠,曾祖從此隱姓埋名於大通小鎮,以一個泥瓦匠終其一生。這位「小辮子」,與我的曾祖親如兄弟,他很是清楚,我的曾祖曾是個讀書人。但他始終不明白,大通與歐陽不過一江之隔,我的曾祖為何不肯告訴任何人家鄉在哪,一生也不返回故鄉。普天之下,哪有一個沒有故鄉的人呢?「小辮子」離開時,還是搖頭不懂。

在大通謀生二十餘年,小至灶台,大至樓宇,潑墨描金,能書、善畫的曾祖,總以其實用技藝折服眾人。當年的「小辮子」,大約只粗略地告訴這些於我的祖父。數日後,我的祖父安葬了世相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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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曾祖的墓地,是歐陽村頭的一片竹林。我的童年懵懵懂懂,這片竹林枝葉婆娑,風或叫喊,時常有一隻碩大的狼貓,於深晚發出尖利的悲鳴。有一天,祖父交給我一方銅質鎮紙。這方「回」字形的青銅器物,被我以利刃刻出新痕。舊鎮紙上厘米、毫米的痕迹,讓一個少年感到格外適用。除此之外,我沒有曾祖的一紙半文。

一切歸於抽象的故人,我的祖父,大家婆,曾祖,「小辮子」。我曾數度尋覓大通,關於曾祖,關於「小辮子」,抑或「小辮子」的後人。大通老街一家飯店裡,上了年紀的師傅滿臉憨厚,搭在肚皮上的圍裙,一直閃著豬油的光亮。曾向老師傅探問「小辮子」,他似懂非懂,遞過一臉憨憨的笑。再次來到這家店裡,老師傅不見了。店主說:老師傅回家了,他是一個外地人。

店主對工資的飛漲充滿抱怨,他梳理不出營業額與歷史有何等關聯。每個人都知道,生計總是重要的,他們對大通比我更為陌生。歷史大約就是積沙,人人都可以踏上古老的沙灘,無疑又與當年的流沙無緣。對嵌入大通昨日的曾祖,包括幾多模糊的「小辮子」,所有的刻意不能不歸於平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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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大家婆所住的荷葉洲,與大通老街間只一道夾江,等上十來分鐘,會有一趟輪渡往來。「和悅古渡」的木牌匾下,不時有人提著相機走過,拍些屋,拍些水,拍些風中零亂的人群。前往荷葉洲的遊客,大多是要看一眼洲上保護區的江豚。這是一種瀕臨滅絕的物種,自然環境中,它們如熊貓一般難以生存。也有一些遊客,要上島看看洲上的殘垣斷壁,那是清末留下來的。作為皖省鹽政的中心口岸,荷葉洲的稅賦曾年達億元,昔日的繁華,導遊幫人們復活成各種微妙的顏色,笑或怪異的眼神。

洲上完整的舊物,唯能遭遇的是一座鹽倉,空氣的鹹味發自幽遠,繁茂的植物開放四周,以及一隻遠飛的鳥,邀約雲影歸於天穹。大家婆的舊居,現在該是一種怎樣的姿勢?廢墟都是相似的,一隻拳頭大的南瓜躺在一處舊院,一枚扁豆奪目鮮紅,還有擠上牆頭的植物,它們一律歸於野生。二十年前,荷葉洲實施移民建鎮,洲上居民撤到了對岸。江水的鮮活是一種恐懼,對岸才具有汛期的安全,荷葉洲空空衍生出生活的嶄新,沒有人能預置傳說中的世外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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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客

洲頭一家小飯店裡,我靜靜坐於長條木凳。飯店的不遠處,一排排舊牆壁或高或低,擺出不肯倒下的姿勢,瓦片與殘磚漸漸失去明確的主人,它們使出最後的氣力,黑色金屬般地指向蒼穹。大家婆家的庭院,也是這般挺立?不得而知。我的朋友是位作家,才思奔涌的小說,滿是現代筆法,店主正是他的岳母。時有客人進進出出,我與她的眼裡,來者多屬於陌路之人,只是她更多出一些熱情。離店的顧客,大多都向其詢問付款碼,但她更樂意收到現金,尤其是那些舊色的現鈔,沾一點汗漬,輕輕一抖,滿心踏實而充滿味道。

世界註定屬於人來人往,故人的要義,亦在於風一樣地逝去,總又風一樣的吹來。小鎮大通已然有些新,依然有些舊,閑散的正方石板,穿斗構架的舊時屋宇,陽光絲絲縷縷,井然或零碎。似連似斷的墨跡,似綠似朱的油彩,堅持附著在屋宇的表層。古街又總被一些新派建築打斷,城郭人民隱沒其中。這些舊跡,究竟哪一片出自我的曾祖?也許,可能。

徜徉大通老街,一副舊聯豁然清晰:「生生不已,源源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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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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