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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醫學故事:我的病人終於殺死了自己

作者:殳儆

我是一個ICU醫生。清早從停車場出來,走在穿過花園的路上,看見「血透君」正坐在花壇沿子上抽煙。翹著二郎腿,吐著煙霧,看見我過來,略略點一下頭。微涼的秋天的早晨,襯衫沒有扣上,眼屎也沒有擦乾淨,一看就是沒有洗漱就急著過癮的老煙鬼。

「早」,我簡短而禮貌地問候他。「血透君」姓薛,也算是老熟人了。他每周三次在監護室樓上的血透中心治療,今天大約來得早些,就坐在花園裡等。他的臉色,是那種氣色不佳的青灰色,有很多洗不去的臟污和斑點。做了多年血透的人,腎性貧血加上色素沉著,幾乎每個人都是這樣的臉色。

某一天早晨,經過急診搶救室門口的時候,一個中年女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和我打招呼。「主任,早!」她疲倦的眼睛微微下垂,面色黯淡。

「早。」走近看清楚,那是「血透君」的妻子祝老師。她一早坐在急診搶救室門口,自然是因為......

「老毛病又犯了?」我握一握她消瘦單薄的肩膀。已經不是第一次,「血透君」又來搶救了。今天是星期三,本來今天輪到他第一班血透。經常到這個點,「血透君」會大吃一頓莫名其妙的東西。

祝老師點點頭,「吃了一大鍋南瓜粥,吃了半個西瓜,就... ...」她停住話語不說了,一個無尿的尿毒症病人,一下吸收了這麼多水分,立刻發作心功能衰竭,肺水腫。明明知道瀕死的窒息感,但是他還是要這麼干。她並沒有眼淚,也不是很焦急,眼角有一片新傷的青紫淤斑。

我按住祝老師的肩膀,讓她在門口的長椅上坐下,徑直進到搶救室里。

搶救床上,病人的氣管插管剛剛插上,粉紅色的泡沫痰從插管里止不住地冒出來,像新開的啤酒洶湧的噴出。插完管子的小郭醫生,迅速把呼吸機連好,用純氧送氣。

「羅老師,血透君又肺水腫了,真拿他沒辦法。」急診室的醫生都認識「血透君」。本來還沒有到心衰頻頻發作的狀態,每次都是給他自己折騰的。

「需要去做CRRT。」小郭對我說。呼吸機強大的壓力作用著,「血透君」暫時沒有性命之憂。如果插管再晚一點的話,他會缺氧而死。

「我叫監護室馬上準備CRRT機。」我簡短地說,拿出電話給監護室打電話。鎮靜劑的作用下,「血透君」的臉看上去是難得的安詳,眼瞼鬆弛地合著,嘴角微微上翹。他腳上那雙踩得沒了形狀的骯髒布鞋左一隻右一隻扔在相距很遠的兩邊,可見進搶救室的時候,那份倉促和緊張。水泡音和濕羅音充滿了整個肺部。呼嚕呼嚕,肺泡里正在發大水。

從搶救室出來,祝老師茫然地站起來。晦澀的情緒在一張默然的臉上,格外讓人憐惜,眼角的淤青又明顯了很多。

「已經插管了,等下去做CRRT。」我簡短地說。

「他又死不了了,對吧。」祝老師反常地笑了笑,兩個嘴角向上扯了扯,徑直拿過小郭醫生遞過來的住院單,吸了一下鼻子,去繳費窗口給「血透君」辦理住院手續。

「血透君」在大學附屬第一醫院已經排隊等腎臟移植等了5年多了。他坐在花壇邊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喝啊!」,像沙漠里了被烈日晒得快要蔫死的植物,每次都是在馬上要血透的時候,暢快地喝水。

最誇張的一次,在血透室門口推開護士的阻撓,往肚裡連灌了兩瓶啤酒,然後,等著躺在血透室的床上,再一次變成蔫死的植物。

「血透君是吧?!NO Zuo,NO Die」護士長一邊裝管路,一邊跟我說。擺弄那些管路的純熟程度讓人眼花繚亂。

上一次肺水腫發作是幾個月前了,CRRT幫他排出體內3000毫升廢水後,這個猥瑣的中年男人馬上要拔掉嘴巴里的管子,發瘋一樣跳下床要出去,又踢又抓,光著身子在床上「鯉魚打挺」。幾個人都按不住。

「這人是個流氓。」小雪心有餘悸地說,上次小雪本能地去保護氣管插管的時候,手指頭差點給血透君咬住。

「他為了尿毒症,沒了工作;老媽得了肺癌,都不敢治療,把錢留給他等著腎移植用。」我淡淡地說。一般人很難理解那種潦倒和被放棄的人生;很難理解眼巴巴等著器官移植的焦躁;很難理解嘴唇粘在一起隨時乾裂的乾渴。

CRRT的效果立竿見影,機器嗡嗡的運轉中,廢液袋慢慢飽漲,第一個小時過去的時候,血透君肺泡里就不再冒水了。第二個小時過去,聽診器也聽不到肺部的水泡音,我指揮床邊護士調整藥物的劑量。從早上開始,護士長不管做什麼,目光的餘光始終關注著CRRT機。

血液從血管內流出身體,到機器中去過濾一下。這個聯結,無論如何也經不起一個壯年男人發狂一樣的掙脫和毫無顧忌地掙扎。機器停轉,濾器凝血,管路移位,這些後果對一個喪失理智的人來說,是絲毫不在乎的。但是床邊的醫生和護士很在乎。

「血透君」醒了過來。CRRT順利結束了,身體里3500毫升的廢水濾出來之後,肺水腫立即好轉。他究竟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身體。幾個小時之內,就從搶救狀態恢復到可以拔掉氣管插管的程度。

嘴巴里的氣管插管讓他發不出聲音來,瞪著天花板,他開始抓撓約束手套。

「別鬧、別鬧、等一下就給你拔管,水已經給你透出去了哈」。護士長對著他大聲說。鎮靜劑停葯之後,病人仍然有略微遲鈍的一段時間。

「砰砰砰!」他用沒有束縛的腳用力錘著床墊。蠻牛一樣的發作又開始了。嚎叫梗在喉嚨里,嘴巴乾的火燒火燎。

「砰砰砰!」繼續用腳錘著床墊,用儘力氣扯所有扯得到的東西:管子、床單、手套、被子。

趙醫生和護士長兩個人一起衝過來幫忙。按住血透君的肩膀,讓他不能大幅度扭動,護士長幫著準備拔管。

在體內殘餘的鎮靜劑造成的怔忡中,「血透君」驀然想起母親死前的情景,母親辛辛苦苦一個人撫養他,臨退休,單位體檢發現是肺癌。悄沒聲地挨了整整一年,不檢查、不開刀、不住院、也不告訴他。走幾步路就氣喘的時候,還給他們做完一頓飯,才去的醫院。吸著氧氣,插著胸管,胸腔里出來的血水,混著濃重的癌細胞。

「媽!你幹嘛不說?!」「血透君」抓著那雙冰涼的手,母親的嘴唇是紫的,手指尖都透出黯黯的青灰色,胸口大幅度地起伏著。經過幾次搶救的「血透君」最知道那種快憋死的窒息感。

「存摺在第四個抽屜里,密碼是你的手機號碼啊。」母親斷斷續續地關照。

「不許亂花了,剛剛夠給你換個腎啊。」她一輩子是個小營業員,沒有多少工資,退休工資更是微薄。存起這些錢來,那是要多精打細算地省啊!「血透君」一邊哭一邊點頭。那是母親用命換來的,她不要花在自己的肺癌上面,一點都不要。

「換完了,好好跟老婆陪個不是,一家子好好過。」母親的胸口急驟地起起伏伏,一句話分開好幾段,一個字,一個字地斷斷續續地關照著。他看著監護儀上,心臟越跳越慢,越跳越慢,直到深深地吸進一口氣,一切歸於平靜。一顆心,像在油鍋上煎熬。換個腎,有個完整的家庭,媛媛可以回來叫他一聲「爸爸」。——母親想拿自己的命,為他換這些回來啊!

氣管插管從喉嚨里拔出來,一聲尖厲如狼嚎一樣的哭聲就從他胸腔里迸發出來,「啊~啊~啊~」中年男人的凄厲沙啞的哭嚎在監護室里刺耳地響著。

「你安靜點。」趙醫生對著他說。兩隻手一直沒敢放開他的肩膀。

看看沒法給病人戴氧氣面罩。護士長只好停下來,這張滿口煙牙的嘴正猙獰地長大了狂嚎,轉瞬就會變成亂咬。

「血透君」拚命扯著被子,直到被子皺成一團完全掉在地上。赤條精光的男人躺在床上兩腳亂蹬。惹得清潔工人袁師傅也看不過了,跑過來抓起被子,扔到他身上,蓋住他的重要部位,惡狠狠地教訓他:「要不要臉,要不要臉,周圍都是小姑娘看著呢!你老婆還在門口等著呢!」袁師傅是他一向的「點頭熟人」。

「血透君」還沉浸在母親臨終的情緒里,暴怒地用力扯著被子,繼續把被子扯落到地上。白花花的身體,醜陋的生殖器毫無廉恥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看啊,看啊,這沒有尿的傢伙,看個夠啊!活著幹什麼?!」絕望、沙啞的聲音並不響亮。

「血透君」的鬧騰,持續得並不太久,監護室不能夠讓這樣一個病人長久留駐在裡面。既然搶救的狀態已經過了,就要把他轉到腎內科病區里去。

「下次別再救我了,傷不起。」才一會兒功夫,他傷心已經沉到水底,浮上來的是那張流里流氣,惹人厭憎的痞子臉。他從胸前把心電監護導聯扯扯掉,重重地扔在床上。

「綁袖帶只能綁那隻手,壓壞了我的動靜脈瘺,叫你們賠錢。」手臂上的血管瘺做了好幾年了,粗大迂曲的血管糾結而猙獰,還帶著嗡嗡的震顫,整條手臂看上去十分可怖。

護士長一邊收攏袖帶和心電監護,一邊毫不客氣地對「血透君」說:「做人呢,最好有點良心,祝老師的眼睛今天腫的睜不開,要是女兒看見視頻,一定是心疼當媽的。」護士長熟知這個惹人厭憎的人,如果世上還有什麼人能讓「血透君」有點顧忌,那就只有他的女兒媛媛了。

為了女兒能夠好好讀書。這幾年一直養在遠在北方的外婆外公家裡。每天在視頻上和母親通一會話。女兒不理會自私暴虐的父親很久很久了。而他被一周三次的血透,象韁繩一樣栓在這個城市裡寸步難行,想要保命,就不能跑到那麼遠的地方去看女兒。

「血透君」吸一下鼻子,跳下床來穿褲子。兩隻沒了形狀的骯脹鞋子套上了腳。他活動活動手腳,在褲子口袋裡亂掏:「煙呢?給我扔了是吧?什麼服務態度?!@#¥%……&*」一串本地髒話如倒水一樣。

趙醫生皺著眉頭不語,用極其不耐煩地揮揮手,象趕一隻討厭的蒼蠅一樣。示意大家動作快一點,用最快的速度給病人轉科。給這個人一糾纏起來,別的事都不用幹了。

不久之後,「血透君」又恢復了坐在花壇沿子上抽煙的狀態。一周又一周。每次看到我路過,他還是會弔兒郎當地點點頭致意。

有一個早晨,看到他在草坪上,用一個瓶子,模仿撒尿般的樣子,放在兩腿之間往外飆水,水線划出一個弧形,嘩嘩地射到草葉子上。

看見有人從停車場走過來,他有片刻的羞澀,發現是我,他立即恢復了弔兒郎當的痞勁:「醫生,我這輩子就想再嘩嘩地撒一泡尿,真的,還有沒有辦法。」

又一個早晨,這次是在監護室門口,祝老師憔悴地跟我打招呼:「主任,早!」

我嘆一口氣,這個膽大妄為的病人,又胡來了,這次又是什麼南瓜粥,啤酒,西瓜,老鴨煲……!

祝老師很平靜地說:「這次他死得透透的,再也活不過來了。」她露出一個蒼白凄慘的笑容。

我趕緊進ICU,換了工作衣到床邊去看。

「血透君」又插管了,CRRT機又在他身邊轉動了。趙醫生嘆一口氣說:「這次他再也活不過來了。」

本來還是故技重施,血透前喝了一整瓶可樂,不同的是,這次的高鉀導致他心臟停跳,送到醫院搶救室的時候,已經停了20分鐘了。心肺復甦後,大腦皮層因為缺氧,再也沒有機會再醒過來了。

我用手電筒照了一下他的瞳孔,兩側的瞳孔已經散大到邊,嘆一口氣。一直這樣折騰,難保必然會有這樣一次。

我到門外去跟祝老師再聊一下病情。

「主任,他總算如願以償了,如果他身上還有什麼器官可以用,幫他捐了吧!等那個腎,他等了7年等不來。我這麼做,他不會反對的。」祝老師憔悴的面孔是陪著一同折磨了7年的黯淡和枯萎。

當天下午,家屬就簽字放棄治療了,他的女兒媛媛,來見了他最後一面,十幾歲的少女面色冷淡,並沒有哭,也沒有叫爸爸,但是那種心酸的相對,讓人惻然。

「血透君」的器官因為長期尿毒症都不能捐了,只有角膜成功捐獻。

那年清明節,我去醫學院的「無語良師碑」的時候,在碑的背面特意看了一下他的名字。小小的石碑周圍有醫學院學生送來的白色和黃色菊花。曾經他多麼渴望得到,命運卻讓他成全了別人。

那天「血透君」最後送出ICU的時候,我問了祝老師一個問題:「他原來是做什麼工作的?」

「哦。」祝老師拿出手機中的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是一張多年前的照片,一個身材高大,相貌英挺的年輕人,和年輕的祝老師肩並肩站在一所小學門口拍的合影。一套樣式正統的西裝,顯得格外鄭重和陽光。

「他和我是師範的同學,原來是數學老師。」祝老師對著那張照片,露出一個極淺極淺的微笑。從頭到尾,沒有看見祝老師掉過一滴眼淚。漫長的折磨消耗了所有的情感,現在她解脫了,遠年的記憶中,那個誠懇、正直、陽光的數學老師會在記憶中慢慢復活,「血透君」也解脫了。我安慰地握一握她消瘦的肩膀,一場由疾病而來的劫難終於結束了。

後來,我填寫器官捐獻卡的時候,總感覺「血透君」坐在花壇邊弔兒郎當地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象往常一樣點一點頭,他微微一笑,又變成了校門口那個穿著西裝的數學老師,鄭重地欠一欠身:「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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