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這個不簡單的老頭兒又出了本新書
黃永玉是一個不簡單的老頭。
稱黃永玉見多識廣,歷經滄桑,一點都不誇張。在懷念摯友黃墅《溫暖的追憶》一文中,黃永玉說,他不希望自己在年齡上,是戰壕里剩下的最後一個兵,孤苦伶仃,也不希望老到因為龍鍾而讓孫子輩們嘲笑的程度。
黃永玉
但上帝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故意跟他開了個玩笑。現如今,不但比他老的老頭都漸次故去,就連同齡同輩也都一個個凋零,黃永玉一不小心「把自己活成一部歷史」。
講述自己的歷史,不必都寫成自傳。再說有表叔的《從文自傳》珠玉在前,黃永玉也不好弄個《永玉自傳》,那也不是黃永玉的風格。就此說來,作為「歷史的歷史」,《太陽下的風景》憶故人,談藝術,不拘文法套路,倒也別開生面。
《太陽下的風景》
稍加留意,便會發現,《太陽下的風景》的全書編排,很有意思。書的首尾兩篇,都與作者的故鄉鳳凰有關:《鄉夢不曾休》寫故鄉夢,《太陽下的風景——我與沈從文》寫的是故鄉人。夾雜其間占絕大多數篇幅的,則是由人物串起的「談藝錄」。回憶的調子,藝術的里子,構成《太陽下的風景》基本的路子。
《遲到的追念》和《親愛的兄長》是懷念兩位木刻藝術家野夫和黃新波,前者在黃永玉眼裡,「從來是那麼溫和,尤其是對我的任性的容忍」,後者則是「一個那麼溫和善良的詩人,卻唱出那麼憂鬱、凄婉的歌……」看得出來,「溫和」是黃永玉極為看重的一種為人品質,但翻讀《太陽下的風景》,黃永玉提供的,似乎是迥異於溫和的一種文風。口語化的短句子,簡潔凝練,段落的跳躍性生成的留白,極富回味與想像,那種看似神來之筆,實則是不經意間的靈光乍現……
也正是在這裡,讀者或許才能弄明白,為何全書要以鳳凰開闔。原來,打頭的《鄉夢不曾休》,不僅為凸顯鳳凰之於作者的情感攸關,其實也暗示了全書行文筆法的調性——用書中那位中學生朋友的話說,《太陽下的風景》用的是「鳳凰口氣」,說的是美的事情。
談版畫(《從華君武的漫畫想起的拉拉雜雜的事情》),談油畫(《樸實、真誠、勤奮的冠中》),談民間藝術(《看陝西民間美術隨感》),談藝術的空間功能,這些多發表於80年代初期的隨筆短論,既點穴式地切中肯綮,顯示出作者獨到的藝術眼光;同時也帶有那種80年代藝術評論的時代印記,不囿於章法而其義自見。「有人開玩笑說秉江像日本音樂家小澤征爾。如果頭髮留得長些,倒的確像個八分。只是劉秉江遠沒有小澤征爾在台上那種忘我的激情,攬天下於一懷的狂態」。完全是一副拉家常的口吻,卻已然讓我們看到一名活靈活現的美術家躍然紙上。
《太陽下的風景》好看,好就好在,它走的並不是教師爺式的拿腔拿調的路子,而是一種自然而然的鳳凰口氣,本該是正襟危坐高頭講章談藝術,黃永玉叼著煙斗,幾袋煙的工夫就把事情給辦了。這些寫於三四十年前的文章,之所以今天讀來仍感覺生趣盎然,勝就勝在作者以一副隨性率真的筆調,「讓那些形象都姓起黃來。」這就是黃永玉老頭的不簡單。
但一本書的口氣,或者說腔調,像一個人的表情,還真不是裝出來的。所謂相由心生,也就是這個道理。《太陽下的風景》談人論藝,不廢話,直奔主題,不裝神弄鬼,更不假充博學,完全是一顆樸素之心。鳳凰口氣和樸素之美,在《太陽下的風景》中是彼此成全,互為表裡。
所以,《太陽下的風景》標籤式的風格養成,不是文字雕琢的結果,以美術見長的黃永玉,用心也不在修辭的經營上,而是其作為鳳凰之子的文化心性,加之堪稱傳奇的遍訪遊歷,做到了真正的文如其人——就此而言,或也正如老頭自己說的,「生活準則比語言準則更具有歷史和心理學價值」。
就生活準則而言,無論是作為百花筒式的「談藝錄」,還是作為個人經歷的「情感史」,黃永玉老頭懷抱的樸素之心,並不是簡簡單單一張白紙,而是歷經滄桑的繁華落盡見真淳。
《森林小學》《森林浴池》《森林的黃昏》三篇,回憶與伐木工人在一起的苦中作樂,「一天一夜,五百桶水的浴池燒熱了。工人們笑著鬧著來了。脫光衣服,一個個『噗通!噗通』跳進浴池,用各種奇怪而可笑的語彙來讚美著水的溫度適宜,他們百分之百地感到快樂。」物質匱乏的特殊時期,勞動創造美,已不再是比喻或象徵,而是勞動本身即是一種立於天地間的大美。甚至從「噗通」聲中,我們還能聽到那個火熱政治年代的回聲。
所以,從這個角度說,「都是故鄉水土養大的子弟」,無論是沈從文,還是黃永玉,他們之所以能從邊城走向世界,實際上有一個更根本的前提,就是他們還得從世界回到邊城,看遍世界繁華,從世界回到邊城,才能發現邊城。就此而言,「世界」和「邊城」的辯證法,其實很難複製模仿。回過頭來,再看《太陽下的風景》開篇和收束,前者剛好是「從世界回到邊城」,而後者不正是「從邊城走向世界」么?
文| 唐偉
本文刊載於2019年01月18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C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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