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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選讀 兩代人的家國情懷

顛沛流離的年代,拍張全家福極為難得,這是唯一的珍貴紀念。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星媛。後排左起:大妹齊寧媛、哥哥振一、齊邦媛(本書作者)。

《巨流河》是去年港台地區口碑最好的一本書,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評道:「《巨流河》是一本惆悵之書。」在作者齊邦媛筆下,我們看到的不僅是個人史、家族史,更有兩代人的家國情懷。

身世

我的家在松花江上

巨流河是清代稱呼遼河的名字,1924年元宵節,我生在遼寧鐵嶺。那個年代初生嬰兒的夭折率很高,我先天體弱,快滿周歲時有一回高燒不退,眼看要斷氣了。祖母差家裡的長工連夜到十里外的鎮上,找到一位醫生將我救活。母親對醫生說:「孩子爸爸在德國念書,還沒有給她取名字。」於是這位醫生為我取名「邦媛」。

鐵嶺齊家算是中等大戶,祖父齊鵬大在奉軍里做到旅長,對張作霖忠心耿耿。父親齊世英卻是個讀書人,十八歲考取官費到日本留學,二十二歲又到柏林。母親裴毓貞和父親同齡,十九歲嫁到齊家後,便一直恪守婦道,伺候公婆,撫育兒女,十年不出家門。

父親二十六歲歸國,在瀋陽遇到祖父的好友郭松齡將軍,相談投緣。兩人都厭倦了軍閥混戰,對張作霖治下的東北局勢也深感憂慮。1925年11月,郭松齡通電請張作霖停戰下野,張不予回復,郭便率軍攻打,父親也參加了郭松齡的「叛軍」。郭軍一路奪下葫蘆島和錦州,直逼瀋陽。那年冬天的巨流河畔,兩軍對峙三日,郭松齡終於兵敗。他不願騎快馬獨自逃生,被奉軍部隊追上,就地槍決。

當時父親逃到新民市的日本領事館躲避追殺,終於在半年後尋機逃出東北,輾轉經朝鮮、日本逃到上海,1926年加入國民黨。蔣介石接見他時說:「你不像東北人。」

父親在南京安頓下來後,母親終於跨出家門,帶著我和哥哥前去投奔父親。幼小的我就在那時告別了巨流河。記得馬車出了村口,路旁見一排排禿山,怪石嶙峋。我問母親:「這叫什麼山?」母親正在前途未卜的惶恐中,隨口答道:「鬼哭狼嚎山。」

我們出山海關到北平,轉津浦鐵路,火車走了三天兩夜,到達南京下關車站。我看到英俊而陌生的父親站在月台上,等著迎接他聚少離多的妻兒。

我在南京入讀鼓樓小學,那是1937年之前的「黃金十年」,城裡給我的印象是處處充滿希望,我們小學生還去街上貼標語:「不許吐痰」、「振作圖強」。父親在中央政府任職,有一次我上學路上,不小心踩到泥濘里,棉鞋陷住。這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下,裡面坐著我的父親。他叫司機出來把我的鞋拔出來,然後他們就開車走了。晚上回家,父親教育我,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務車上學,一則須知公私分明,再則不可以炫耀。

「九一八」事變後,父親認為要救亡圖存,必須保存青年力量。他負責黃埔軍校招收東北學生的工作,還說服國民政府教育部撥款,於1934年在北平創辦了國立東北中山中學,招收了約兩千名流亡學生。這是中國第一所國立中學,也是父親一生引以為傲的事業。1936年華北吃緊,中山中學遷來南京,在南京郊外的板橋鎮,父親帶領學生們自己動手修建圍牆和校門。進校門前,可以遠遠看到泥磚牆上巨大的八個字:「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中山中學的學生都是沒家的孩子,母親就經常招呼他們來我家吃飯。那年除夕,哥哥帶著一位姓張的學生回家———這位少年的父親在偽「滿洲國」成立之初是瀋陽警察局局長,因放走了不少地下抗日同志,被日本人在廣場上澆油漆燒死。在我家溫暖的火爐前,他忍著淚水訴說家破人亡的故事,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張大非」。

從此,張大非就經常來我家。有一天午後,我跟著他們七八個同學去爬山,下山的時候突然起風,我走得慢,漸漸落在後面,在半山腰抱著一塊石頭,進退兩難。在寒風與恐懼中,我開始哭泣。這時,我看到張大非在山的隘口回頭看我。

他牽住我下山。到了隘口,張大非用棉大衣裹住我,說:「別哭。」

我永遠記得他眼中的溫情。

本書作者齊邦媛。

南開

一九四三春風遠

1937年,日軍全面侵華。父親安排中山中學師生分兩批撤離南京,我家隨第二批一起,沿長江上溯到漢口。這時母親剛生下我的小妹星媛,不幸得了血崩之症,生命垂危。十八個月大的妹妹靜媛也得了急性腸炎,在一天早上離開了我們。我看著她小小的身體被包在一床白色的毯子里抱出去,淚如雨下。

張大非從病房大門進來,我對他說:「妹妹死了,我媽也要死了。」

他走進病房,在床前跪下,俯首祈禱。然後對我說:「我已經報名軍校,改名張大飛。臨走來看看你們。」說完他給我一個小包,轉身走了。

我打開小包,裡面是一本皮面燙金的《聖經》,扉頁上寫著:「邦媛妹妹,願永生的上帝,永遠地愛你,永遠地與你同在。阿門!」

也許是上帝真的顯靈,母親活了下來。我們從漢口到長沙,一路上唱著:「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父母把我送到長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級。哥哥則收到了張大飛寫來的信,信上寫:「我已經十九歲了,日本人把我們逼成這樣,我也沒有心情念書,就考進了空軍官校,可以真正報效國家。」張大飛還問我有沒有看《聖經》,我回信告訴他,贈我的《聖經》放在腰袋裡,逃警報都帶著,只是不懂為什麼耶穌說人打你的左臉,你連右臉也讓他打?

1938年10月,日軍攻陷廣州,我們繼續逃亡到桂林。那時候只要天晴,就有日機轟炸,警報一響我們就往郊外跑。在等待解除警報時,我記得有位學姐總愛細聲唱:「我每天都到浣紗溪,痴痴地計算,你的歸期……」當時我已是少女年紀,卻覺得在那樣的天空下,聽這麼「頹靡」的歌很不舒服。

局勢更加動蕩,我家隨著學校逃亡了小半個中國,終於入川,到了戰時陪都重慶。父親送我進了沙坪壩的南開中學,校長是著名教育家張伯苓先生。南開中學在抗戰八年里教育了數萬青年,在我的記憶里,張校長就是校歌所唱「巍巍我南開精神」的化身。

我在南開度過了六年,期間一直和張大飛保持通信往來。他每周用淺藍色航空信紙寫信來,說我們是他唯一可報平安的家人。我上初中時,他已開始駕驅逐機升空作戰,在火網中出生入死。而我,只有中學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我常抄些國文課本里感時憂國的文章如《李陵答蘇武書》寄給他,他回信則寫了更多《聖經》里的話。1942年他被選入了陳納德的飛虎隊,與美國空軍並肩作戰。有位隨軍牧師告訴他,保衛家鄉是正義之戰,減少民間無辜的傷亡是軍人天職。牧師的話給了他精神指引,使他能在殺伐與救贖間求取心靈的平安。

1943年我臨近高中畢業,老師指定我寫一首級歌。我寫道:「梅林朝曦,西池暮靄……而今一九四三春風遠,別母校何日重歸來……」那是一個高中女生傾心讀了兩年古典詩詞後,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

四月的一天黃昏,我們正在準備晚餐,有個女孩跑來說,有人在操場上等我。我出去,就看到張大飛走過來,穿著一件很大的軍雨衣。他已經是中尉了,制服領上是飛鷹,走路真有精神,是戰爭年代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種英雄。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說:「邦媛,你怎麼長這麼大,這麼好看了呢。」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讚美我。以前我骨瘦如柴,弱不禁風。

張大飛說,部隊調防在重慶換機,七點半要趕回機場,他只想來看我一眼。

這時驟雨落下,他拉著我跑到屋檐下,把我攏進他的大雨衣里。隔著軍裝,我聽見他心跳如鼓。

只是片刻,他鬆開我,說:「我必須走了。」

我看著他在雨中跑步到門口,上車疾馳而去。這年夏天我也告別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長江遠赴川西,到樂山就讀國立武漢大學。一九四三春風遠,今生我未能再見張大飛一面。

武大

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往樂山去的時候,正是八月秋汛,江水暴漲,我在船上流下了思家之淚。我自幼是個弱者,處處需人保護,如今獨自離家去念大學,後悔已遲。有個女同學到我身旁說:「像你這個哭法,難怪長江水要漲。」

武漢大學的教務長是朱光潛先生,有一天他突然召見我,說:「你聯考分發到哲學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為什麼不轉外文系呢?你多想想,如果轉入外文系,我可以做你的導師。」

我受寵若驚。朱光潛先生當時已是名滿天下的大學者,我聽他的話轉了系,從此可以聆聽朱先生美妙的「英詩」課。朱老師堅信好文章要背誦,英詩班上不到二十人,背書和私塾一樣,無人能逃。他給我們講濟慈的《夜鶯頌》,說詩人在溫柔之夜聽夜鶯之歌,如嘗美酒而陶醉,然而夜鶯必不知道人間疾苦。「Here, where men sit and hear each other groan.(這裡,我們對坐悲嘆的世界。)」

1945年2月的一天早上,我們幾個同學由宿舍出來,走下白塔街,轉入文廟廣場,迎面看到石柱上貼了一大張毛筆寫的布告,墨跡似乎還未乾: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國巨型飛機一千八百架轟炸東京,市區成為火海。日本首相惶恐,入宮謝罪。

我無言無語,沉痛而歡欣地站在石柱前,想像一千八百架轟炸機遮天蔽日的景象。狂炸我們八年的日本人,也嘗到自己家園被別人毀滅的痛苦了。那些因菊花與劍而狂妄自信的男人,怎樣保護那些梳著高髻、穿著大朵大朵花和服的女人呢?

然而中國的戰事依然詭譎,武大創校人之一的王星拱校長對我們訓話:「我們已經艱辛地撐了八年,絕沒有放棄的一天,大家都要盡各人的力。教育部命令各校,不到最後一日,弦歌不輟。」

六月初,又是一個春天過完的時候,我收到哥哥齊振一的信。他告訴我,張大飛在五月十八日豫南會戰時掩護友機,殉國於河南信陽上空。我們家是張大飛的戰時通信地址,於是哥哥收到了航空隊寄來的通知,還有一個很大的包裹,用美軍的帆布袋裝著,裡面是我從1938年到1944年寫給張大飛的一百多封信。

張大飛上陣前給哥哥留下的最後一封信里寫道———

振一:你收到此信時,我已經死了……我請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後,把邦媛這些年寫的信妥當地寄回給她。請你們原諒我用這種方式使她悲傷。這八年來,我寫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書,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見她由瘦小女孩長成少女,那天看到她由南開的操場走來,我竟然在驚訝中脫口而出說出心意,我怎麼會終於說我愛她呢?這些年中,我一直告訴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則,我死了會害她,我活著也是害她。我這些年只會升空作戰,而她每日在詩書之間,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這必死之身,怎能對她說「我愛你」呢?請你委婉勸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後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八月十五日,日本無條件投降。重慶的狂歡之夜,是我漫長一生所僅見。愁苦的大地灌滿了歡樂,人們在街頭互相擁抱,又跳又笑,聲嘶力竭地唱:「山川壯麗,國旗飛舞……」我跟著哥哥拿著火把往沙坪壩大街上跑去,走到南開中學校門口,想到當年張大飛自操場上向我走來。這一瞬間,我突然感到萬聲俱滅,再也不能忍受擁擠的人群。我一個人穿過校園,走上無人的小徑,放聲痛哭。

這年11月,張大飛贈我《聖經》整整八年後,我在樂山受洗,成為基督徒。

流離

從巨流河到啞口海

顛沛流離的年代,拍張全家福極為難得,這是唯一的珍貴紀念。前排左起:母親裴毓貞、父親齊世英、小妹星媛。後排左起:大妹齊寧媛、哥哥振一、齊邦媛(本書作者)。

1946年,我們是第一批回到武漢大學校園的學生。在四川的時候,總聽老師們說武大宮殿式的建築多麼宏麗,東湖多麼浩瀚,但當我初次踏上珞珈山時,卻只見滿目荒涼。

那時朱光潛先生已在北大文學院籌劃新局,他臨行聘請吳宓教授來武大做我們的系主任。吳先生未隨西南聯大回北平,而來到武漢,大約就是與朱先生的私誼。我已讀到大四,吳先生建議我以雪萊的長詩《Epipsychidion》作論文,我研究了一陣,覺得雪萊那種戀愛觀和我的「鍾情派」不同。不久,吳先生召我去,把我擬的大綱幾乎改了一大半。他用毛筆寫了兩頁英文大綱,並且加上一句中文:「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他告訴我,要朝一種超越塵世之愛去想,去愛世上的人,同情、悲憫,愛不是兩個人的事。

大學畢業,前途茫茫。父親在我這年紀一心要救的中國,如今處在更大的戰亂之中。六月下旬,我從漢口搭船回上海。那艘船上沿著欄杆,用粗麻繩連環綁著近百名年輕男子,都是要去支援北方「剿共戰爭」的新兵。當晚我倦極睡去,朦朧中聽艙外人聲喊:「有人跳水了!」長江正在漲水期,滾滾濁流哪有生路?軍官用大電筒往水裡照,有個兵開始哭泣,引起更多哭聲。一個粗重的聲音喊:「再有人哭就開槍!」哭聲戛然而止。

「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我有生之年,忘不了他們枯乾的顏面。

1947年9月,父親的朋友馬廷英叔叔到我家,說此來是為台灣大學找教員。我正沒事做,就想去見識新的天地。10月,我第一次乘螺旋槳飛機過台灣海峽,爸爸給我買的是來回雙程票,他怎知我此去再回,已是四十多年後的事。

我在台大當上了外文系的助教,繼而結婚生子。1949年父母也都來到台灣,1954年,父親公開發言反對為增加軍費而電力加價,蔣介石大怒,開除了父親的黨籍。以這種方式離開國民黨,對父親來說是一種解脫。他28歲以志趣相投入黨,終生稱委員長為蔣先生,一生黃金歲月投入報國,老來一身輕閑。1983年的一天早上,84歲的母親去陽台澆了花,回房吩咐女傭給父親做飯。父親當時坐在門邊的椅子上,清晰地聽到母親說:「主啊!你叫我去,我就去了。」再來看時,母親已經坐著去世了。

我和妹妹在淡水海邊找到了一塊山坡地,面朝東北,海水流向渤海灣就是大連,是回家的路。母親火化後埋骨於此,四年後,父親也葬在這裡。

台灣島最南端的鵝鑾鼻燈塔左側,有小小一泓海灣,名為啞口海,海灣湛藍,靜美。太平洋的風浪到此歸於寂靜,音滅聲消。從巨流河到啞口海,埋藏了兩代人的悲傷往事。

尾聲

少年子弟江湖老

1987年11月兩岸開放探親,1993年5月,我終於登上了回家的航班。飛機到上海,再到北京,我轉乘火車去遼寧鐵嶺,一路經過葫蘆島、錦州、新民……1925年冬天,我的父親曾隨著郭松齡將軍,率領千軍萬馬攻佔這片土地。車過巨流河鐵橋時,我又在懷想,倘若當年郭軍勝了,東北又當是怎樣的格局?

堂弟振烈帶我到鐵嶺老家,我問村人:「鬼哭狼嚎山在哪?」所有人都說,從沒這個山名。我才明白,幼年聽母親說的「鬼哭狼嚎山」,原來就是她當時的心情。

在大陸,真正認識我的,只有一起走過青春歲月的同窗們。1999年我再次回大陸,就是去參加南開同學的聚會。當年同班的女同學到了十多位,見面都是老太太,互相不認得了。我們喊著彼此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唱著「一九四三春風遠」。我也得知了當年武大老師們後來的遭遇。「文革」期間,朱光潛老師被打入牛棚,1970年遣回北大繼續勞動改造,每天掃地和沖洗廁所。而曾向我講「愛如一炬之火」的吳宓老師,遭到批鬥羞辱,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頻頻呼喊:「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我要吃飯,我是吳宓教授!」他之所以受到這樣的迫害,是因為他竟敢在「批孔」會上說:「孔子有些話還是對的。」

參加完北京的同學聚會,我又到南京。在紫金山裡的航空烈士公墓,我看到了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刻的是三千多位中國空軍烈士的名字。我一個人靜靜地尋找,終於看到了這樣簡單的兩行字:

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

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

1999年的這一天,五月的陽光照著七十五歲的我,無限溫馨。

——以上內容摘編自《巨流河》一書。

齊邦媛(1924年2月19日-),生於遼寧省鐵嶺縣,外省籍台灣作者、中國文學學者,專長為中國文學、英國文學和美國文學。齊邦媛被部分學者譽為台灣文學之母。中興大學、台灣大學榮譽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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