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事醫學故事-八年生死兩茫茫

這是12年前寫的臨床感悟，發現與敘事醫學理念想通，再次貼出共享！

在我的醫生職業生涯中，診治過20萬患者，操刀手術6000多台。挽救過來的患者鮮活地繼續生活，而逝去的生命則帶著遺憾和對生命的眷戀如輕煙飄散。當如花的生命從我的眼前遠離時，我總是試圖伸手抓住它們，但如同鮮花飄落、溪水流淌，一切都從我指縫散去，永遠沉寂在無邊的黃昏中。李白有感生離死別云：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有時感慨生死真是有如浮雲落日。我試圖用筆觸記錄下這些留下和離去在我心中掀起的波瀾，但是永遠無法清晰地表述那種刻骨銘心的感受。

十幾年前一對漂亮的戀人來到我的診室，男孩子高挑的個子，稜角分明臉、濃眉和英俊的大眼，純樸、文雅。而身旁的女孩則身材苗條，俊俏臉龐如開放的鮮花,散發著芳香。從神態上可以感受到他們的彼此之間的鐘愛。他們都在機場做地勤工作。

噩夢降臨到這一對陽光般的戀人身上。檢查後男孩診斷是腦腫瘤，他經常感到頭痛噁心。經過磁共振檢查，發現他患的是少枝膠質細胞瘤。這是一種慢性生長，但最終致命的疾病。腫瘤已經生長到晚期了，直徑大約6公分。我立刻決定為他實施手術，在小心避開重要的神經血管和精心操作下，腫瘤被完全切除下來，男孩得到完全康復。又成為一位帥氣的小夥子，這對戀人繼續過著甜蜜的生活。

手術後他接受了化療，每三個月通過頸部血管灌注化療藥物，每一次他都自己一個人來接受治療。有一天他突然問我：顧大夫：我的病能好嗎？我還能活多長時間？請如實告訴我。我違心地回答；只要堅持治療就能活下去......

疑雲從他眼中閃過。幾天以後女孩紅腫著眼睛來找我，問到底還有幾年？他不願意耽誤我！我不能沒有他……。我告訴她。即使堅持治療也就是5-15年存活期，除非奇蹟出現。她告訴我他是她的最愛、她永遠不會離開他。

五年過去了，我和男孩成為好朋友，他講述了他們的愛情故事，形容他們的初戀如「萍水相逢、驚鴻一遇」永遠就相愛在一起了。我們偶爾談論一些生活瑣事，單位照顧他的疾病，調他到工會做宣傳幹事，希望能寫一些文學作品。我深感他對生活的樂觀。他形容他對生命的感悟：一冷一熱，一悲一喜，一盛一衰，他希望把人世的悲喜不定、生命無常描寫展示的淋漓盡致。

天有不測風雲, 人有旦夕禍福。五年過去的那年秋天「黃花滿地,白柳橫坡」。男孩再次發生劇烈頭痛，腫瘤又再次生長起來，而且侵犯了運動神經和體溫中樞。我對他再次進行了手術，為了保全生命，必須犧牲功能，腫瘤切除了，在高燒2月以後，男孩逐漸康復了，但是他半身活動永遠不靈便了，需要手拄拐杖。女孩依舊陪在他的身邊。秋天醫院的花園裡石中清流激湍,籬落飄香、樹頭紅葉翩翩,疏林如畫，他們攙扶依偎在斜陽下漫步，身影染金。面對生死，縱使那「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無盡哀愁，也顯得蒼白無力。

第二年的春天他在輪椅上與女孩結婚了。女孩告訴我她將陪他走完剩下的路。他曾經在電話里笑著對我說:「顧大夫我非常感謝您，任憑神仙也罷,治得病治不得命，我已很知足」。我黯然落淚，第三年新年他給我寄的賀卡繕寫到，我很幸福，回顧這一生，已活到曠達，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淡然和超脫凸現紙端！這一年的冬天，他就陷入了昏迷，複查顯示腫瘤長入中腦合併腦積水。我又為他實施了腦積水分流手術。手術後癥狀雖然暫時緩解了，但已時而清醒、時而糊塗。每次查房，都看到女孩神態安詳地為他洗身、刮鬍、喂飯。旁觀者感到陣陣酸楚。女孩總是抬起她美麗的臉龐微笑道，我很幸福、也很滿足，他給我一生帶來永遠的快樂。

那一年的冬末，大雪紛飛之時，他永遠離去了。這對戀人經歷了八年生死之戀，在白皚皚的純凈的冬季永遠天各一方了，我至今依然記得那雙英俊的眼睛永遠閉上的情景，如同寧靜睡去，無欲無憾。他們的愛情似《洛神賦》中「人神道殊」的無形阻隔而顯得恍惚莫測；又如《蒹葭》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因為有了生死的阻隔而顯得凄婉迷離；象一幅疏落的沒有渲染的山水寫意畫，留下無盡的遐想空間......

幾年過去，又是一年大雪紛飛的季節，從飛機場登機，突然有人叫顧大夫，我抬頭一看原來是女孩在值機櫃檯，身著制服，有點清瘦，但是仍然很亮麗。我問到，您還好嗎？她眼中閃過一絲悲傷，很快就平靜下來。她告訴我，她有一個新男朋友，感情很好，她和他每年還為他在十字路口燒冥錢，而他們也準備結婚開始新的生活。我離開櫃檯後她繼續忙碌，我遠遠地看著她，漸漸在視野中消失。在諾大的機場熙熙攘攘的眾生中，她是那樣渺小。但又有誰知道她經歷的刻骨銘心的愛和他們曾經生死之戀的故事。世事浮華，人生如煙，令人感慨。其實生命的存在，就是最美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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