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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想念金庸

本文選自劉再復先生博客。

合中道,合人道,合天道

想念金庸

儘管我有心理準備,知道查先生(金庸)年邁體弱,很難長期支撐,然而,一旦聽到他逝世的消息,還是感到山搖地動,書劍齊落,心靈受到巨大的打擊。

查先生比我年長17歲,我們是忘年之交,又是摯友知己。一九八九年辭國**之後,給我最大溫暖的是他。一九九四年社科院的******派,破門而入,抄撿我的北京寓所,查先生知道後,為了安慰我,就說,西湖邊上,他正在蓋一座房子,蓋好後你搬進去住吧!我說我不可能再返回國內,於是作罷。他的海寧家鄉要建立一個「金庸紀念館」,需立塊石碑,他請我作一碑文,我說,您太能寫,我還怎麼寫呢?因此始終不敢提筆,這也是我欠查先生的一筆「債」。

我和查先生的交往起步于海外歲月。他給我的情誼當然是友情,但因為情感太真,太深,有時給我寫的信,竟然像是「情書」(我妻子陳菲亞開玩笑時使用過這個概念),查先生在一九九八年五月給我的一封信中說,他一天想念我三個小時,一個星期就想念二十一個小時。字字句句至情至性,令我難忘。他知道我生性喜歡獨立不移,自立不依。不喜歡人云亦云,攀援依附,就特別為我寫下「山頂獨立,海底自行」。這八個字原是我自擬的座右銘,他知道後記在心裡。二〇一三年我到香港時請他寫字,他立即寫下這八個字給我。還加了一句:再復兄為學之道也。查先生記性極好,寫得一字不差。我還請他為我在美國的書房起名題字,他立即說,「你喜歡海,寫過《讀滄海》,書齋名字就叫做「讀海居」吧。於是,就提筆寫下:「再復兄在美書舍:讀海居。弟金庸敬書」。之後,我又請他為我家鄉泉州黎明大學所辦的「再復迷網站」題籤。他也立即答應,欣然運筆。

我和查先生初識於二十七年前,一九九一年,我從日本路過香港,他得知消息,就約我見面吃飯。因在八十年代,我曾以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的名義給他寫信,說我們的研究所想舉辦一個金庸研討會,盼能得到他的支持。他沒有回信,這回他就以此為由頭,說三年前收到您的信,不知如何決斷,此次來香港,正好可以見面討論一下。一九九一年我們真是「一見如故」。心靈一旦相通,便成為摯友。此後我大約到香港七、八次,每次他都要宴請我全家,見面時總是無話不說,從文學到政治,從歷史到哲學,從中國到美國,從武俠小說到荒誕小說,沒有什麼可迴避的話題。真情真性實在太美好了!

最後一次見面是二〇一六年秋天,當時我在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擔任客座教授。此次我和潘耀明、劉蓮到他家裡。就發現他的身體大不如從前了,站起來需要兩個人扶著(一個是醫生,一個是他的秘書)。他的太太林樂怡在旁指揮。當時我就覺得必須抓緊機會,看看他的書房,以「窺視」他的寫作秘密。我向樂怡提出要求後,她在查先生耳邊說了,他點點頭說:「可以,再復兄是個例外,讓他到樓上看看。」(寫作室在樓上)。我看了大約十分鐘,這才知道,他的四周擺的主要是歷史書籍(不是文學書)。那天,他還告訴我,他現在只聽荀慧生唱京劇,天天聽,別的沒有興趣也沒有能力了。那一天我有些傷感,覺得他真的蒼老了,活生生的、才華四射的年代已經消失。

然而,即使是已經年過九十,他還是頑強地學習著。他告訴我,他已正式成為牛津大學歷史學博士了。他特別說明,牛津大學文學系早給他「榮譽博士」學位,但他要的不是「榮譽」,而是「學問」,所以一定要真正讀進去,真正寫作英語博士論文,他研究與寫作的題目是「唐代皇位繼承問題」。論文對人們普遍認可的唐太宗李世民有許多批評,他說是李世民殺掉自己的兄長和逼迫自己父親退位,這不是楷模行為。李世民也有許多人性的弱點。為了這個,他讀了許多英文著作,覺得知識長進了。查先生最後給我的啟迪是,活到老,就一定要學到老。暮年時,人的身體衰退了,但心靈還是可以繼續生長。85歲之後,他的心靈一直在生長。

此次到他家,原想和以前一樣,除了和小女兒劉蓮(他的唯一記名弟子)一起去之外,還想帶我太太陳菲亞和長女劉劍梅,但通報時,他竟然忘了菲亞與劍梅是誰。二〇一五年金庸和我們一起吃飯時,一直熱烈地談論,頭一個小時腦子還很清楚,也記得菲亞與劍梅,並問劍梅的英文新著是什麼題目,當劍梅告訴金庸是《莊子的現代命運》之後,他還建議,最好是用《莊子與中國現代文學》,這樣人們容易了解與接受。二〇一五年他剛九十歲,還能和我談中國,談香港,談政治。金庸先生說他最佩服中國兩個當代政治家,一個是鄧小平,一個是蔣經國。對於鄧小平,我也給予極高的評價,說中國歷代的大改革家都以失敗告終(從商鞅一直到光緒),唯有鄧小平成功了。這麼大的國家,這麼大的變革,沒有戰爭,難已完成,但鄧小平卻用自上而下的和平方式完成了改革,很了不起!金庸先生很欣賞我的看法,說我們都要當「擁鄧派」。可惜,談論一個小時之後,他的腦子開始糊塗。他太太知道不行了,就宣布散席。

查先生的才思極為敏捷。有次詩人瘂弦訪港,查先生請他吃飯,我和李澤厚、張隆溪、劉青峰也去了。他們幾個都很能喝酒。瘂弦兄說,台灣有酒黨,香港沒有,香港是否也可立個酒黨。大家說好,請查先生寫個酒歌。查先生不假思索,立即念出:」人生苦短,婚姻苦長,何以解憂,快入酒黨!「詩句冒出來之快,讓大家很驚訝!我立即說,我不會喝酒,沒有資格加入酒黨,但可以當個酒黨觀察員!除了才思敏捷之外,他的政治判斷之正確,是很罕見的。難怪他寫了無數的社論、社評,至今,其思想見解依然磅礴不衰!在海外,我因遠離政治(而且本就不懂得政治),所以非常相信他的政治見解。我和劍梅在《亞洲周刊》開闢「專欄」,談論「九·一一」事件之後的世界變局,他每篇都看。讀了我的《生存的第三空間》後,竟然給我鄭重地寫來祝賀信,說「你們兩位基本上已找到『第三空間』了,殊可慶賀。」他說他自己也響往「第三空間」,所以筆下的人物,如令狐沖、陳家洛、張無忌等都不是極端性人物,採取的都是中道立場。他的信如此寫道:

再復兄,小梅

讀了「第三空間」一文,甚有同感。拙作《笑傲江湖》中劉正風欲「金盆洗手」,即爭取第三空間之悲劇,惜正派大領袖不準,殺其全家,且逼其小兒子批鬥父親。陳家洛退隱回疆,袁承志赴海外,張無忌不作教主,皆韋小寶「老子不幹了」之意也。你們兩位基本上已找到第三空間,殊可慶賀。

金庸瑾啟

此信僅供兩位參閱,表示志同道合,但請勿公開,以免我被人「逼」入第X空間。

這封信寫於2001年10月31日,但他生前囑我不要發表。以免讓人們議論他屬於哪個空間。如今他逝世了,我便決意刊登了。對我來說,此信極為重要!我一直視如生命。一是因為他肯定知識分子應當生活在「第三空間」之中,他用詞嚴謹,幾乎顯得有些「吝惜」,慶賀我和劍梅「基本上已找到第三空間」,只承認「基本上」,並非「完全」。可見,找到「第三空間」是大事,不那麼容易!我們只是通過文章上「表述」而已,倘若在人生實踐中真正站立於第三空間,不偏不倚,不求不媚,真正做到「無依無附」,比文字表述要難得多。此信之重要,二是因為查先生表示與我「志同道合」!這四個字他早已對我說過,但在信中如此鄭重表明,則意義非常。所謂「志同」,乃是志在高山,志在流水,志在自由。我們私下多次談論,要說夢想,我們確有共同的夢想。這不僅是「國家富強夢」,而且是「個體自由夢」。查先生說,中國近代知識分子做的是兩個大夢,不是一個。我也說,「五四」新型知識分子都做兩個夢,尤其是「個體自由夢」。至於「道合」,那更是天作之「合」。他和我都認定,我們的所言所行,都要「合中道」(價值中立,不左不右,不走極端)、「合人道」(任何時候都不忘人的尊嚴與人的價值)、「合天道」(超越族界、國界、語界而著眼於全人類的利益)。查先生還特別補充說,在中國,我們的一切言行,一定要合鄧小平的改良之道,不走激烈的暴力革命之道。二〇〇〇年一月十三日,他細讀了我和李澤厚先生合著的長篇對話錄《告別革命》後,說他認同書中的許多意見,和我們「不謀而合」,而這種「合」,正是所謂「知己」。查先生把我視為「知己」、「摯友」,同道者,使我非常高興。他的信寫得甚長,我把第一段和講述《告別革命》的一段,摘抄於下:

親愛的再復兄:在給一般中國朋友寫信時,如照外國慣用方式,稱之為「親愛的」,常常覺得肉麻,決計不用。但用在你身上,我覺得很自然妥當,第一,我心中的確對你有一種「親近」而「愛之重之」的感覺;第二,你先用在給我的信中;第三,我們是道義之交,我對你佩服而尊敬,決無任何可能誤會為Gay的感情。

......

讀《告別革命》後,覺李澤厚先生和你的許多意見,和我不謀而合(此所謂知己也),我和日本池田大作先生的對話錄上冊,不知已寄給你或李先生否?(請告知)。有些相同看法,我們也發表在對話錄中。池田先生是宗教領袖,社會活動家,不是思想家和文化人;我讀書、思想也不及劉李兩位,我們的看法自不及你們的深刻而有學問,但路子相近,頗足為慰。

每次與查先生見面,總得談論他的小說。有次他問我:你最喜歡哪部?我回答說,他的15部小說中的《笑傲江湖》,金庸說他自己也是最喜歡這部小說。因為主角令狐沖的處境,乃是我和金庸的處境,也是大部分中國正直知識分子的處境:雖然武功最好,但沒有第三空間。對立兩極都要他依附、緊跟、服從,令狐沖只能「彷徨無地」,不知所措。我與查先生都認為,沒有第三空間便沒有自由,讓令狐沖在第三空間中自由地呼吸,自由地展示其武功,乃是我們共同的大夢。這不是「民族復興」,卻是「個體自由」。在美國科羅拉多大學東亞系(我寄屬的單位)舉辦的《金庸小說與中國現代文學》的國際研討會期間,我們私下進行多次的促膝談心。當時我就表示,自己在海外絕不投身政治,只守持價值中立的中性立場。他很贊同,說這乃是知識的立場,真理的立場,這種立場也有關懷,是對民族和人類的終極關懷。那時我就發現,查先生的頭腦非常清醒,真有俠客脾氣,即沒有私心只為天下人著想一切,只憑良心說話與行事。正是這樣,我們才能成為好友與知己。查先生遠走了,走得重如泰山,他已無須他人讚美,也無須我多說話。他遠看是高山,近看也是高山,生前是高山,身後也是高山。這種稀有天才,歷史自然會給予公正的評論。

查先生遠走了,我實在非常想念他,特作三幅輓聯:第一幅是「天搖地動,萬古雲霄變易,書劍齊落;江翻湖泣,一代天才辭別,人神同悲。」第二幅是:「雄視古今,開創經典韻味的武俠話語;蜚聲中外,突顯江湖想像之道義神功!」第三幅是:「哲人遠走,重如泰山,足音響遍地球;天筆回歸,美似落日,光明普照人間。」

二〇一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美國 科羅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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