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知遠:浮月樓中的憂慮
撰文 | 許知遠 作家
他突然說起,這個周六就要結婚了。
我們正走在小橋上,橋下幾尾肥碩的錦鯉,慵懶地擺尾。這個竹林、池塘、石板路構成的院落,完美地符合我對日式庭院的想像。幾分鐘前,三位藝伎還在這裡彈奏三線,吟唱歌謠,她們的和服、髮髻和塗成黑色的牙齒,顯然是江戶時代傳統的延續。
浮月樓是靜岡最著名的料亭。這種昂貴、私密的餐廳緣起於17世紀初,那是德川時代的開端。幕府創造出一種集權封建制的政治結構,大名們雖有地方自主權,卻又必須在江戶度過大半時光,享受的是受控的浮華,彼此甚至不能直接溝通,因此,大名的特使會選擇在隱秘的餐廳相聚。後來,料亭成為政、商人物鍾愛的場所,密謀的意味漸漸淡去,卻仍是金錢與品味的象徵。
當下的浮月樓一景
在夏日一個炎熱的午後,我來到浮月樓參加它的年度遊園會。這個遊園會專為招待浮月樓的長期客人而設,客人們都身著西裝或者和服,藝伎們分別來自東京、京都與靜岡本地。帶著從東照神宮漫長石階下來的汗水,從進門起,我就開始為自己的牛仔褲、捲起袖口的襯衫以及人字拖不安。
我是為德川慶喜而來。這個院落曾是他的宅邸,在此處度過了將近二十年,那是一段苦澀、悠閑又生機勃勃的時光。作為在幕末戰爭中失敗一方的領袖,他保住了生命與殘存的自尊,得以在昔日封地靜岡度過餘生。這位以精明、大局感著稱的末代將軍正值盛年,卻要對一個沸騰的維新時代保持沉默。過去,各地的大名們被德川家族控制在江戶,而今德川慶喜卻變成了新時代的人質,不僅不能參與政治,連靜岡也不能離開。他的性格拯救了他,他歡快、興趣廣泛,他愛上了攝影,成為本地第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還與三個妻子生下了20個子女……在某種意義上,他比獲勝者明治天皇更幸福,後者要背負一個新日本的無窮責任與儀式,他卻可以躲入個人生活。這個末代將軍甚至活過了明治時代,他1913年去世,已是大正二年。
在我沉浸於遐想時,久保田耕平先生出現在眼前。一個斯文、靦腆的年輕人,明黃色的領帶一絲不苟。他出生、成長在浮月樓中。當靜岡的火車站在1897年建成時,德川慶喜因為厭惡隨之而來的噪音搬離此處,這所宅子隨後被改成了一家料亭,隨即成為了各式名人光顧的場所,伊藤博文的書法就隨便的掛在一間宴會廳的入口。到了昭和年間,久保田家族承接了這項生意,德川慶喜的遺迹無處不在,在樓中與院落里玩耍長大的耕平,從小就知道自己可能要繼承家業。
打獵的德川慶喜
他帶我參觀樓中一角的德川慶喜的展覽,我看到騎自行車的、打獵的、戴飛行帽的慶喜,與留在歷史書中那個髮髻高高挑起、面帶愁容的失敗將軍大為不同,這個慶喜是一個現代紳士。我對慶喜手書的一句詩印象尤深——「萬事莫如花下醉,百年渾似夢中狂」,中國宋代詩人葛起耕的名句,在末代幕府將軍這裡激起了強烈的共鳴。慶喜的書法或許也像他的性格,在瀟洒之下,是某種規範。自始至終,來自水戶藩的德川慶喜是天皇的忠實擁護者,當倒幕者以天皇為號令時,他沒有勇氣做出對抗。不過,久保田先生說,慶喜的聲譽在過去二十年中不斷上升。人們曾把他只視作一個落敗的將軍,如今卻傾向於他是個審時度勢者,因為深知內戰帶來的巨大傷害,才吞咽下屈辱,為新日本創造出一個藍圖。
或許因我在閑談中的口無遮攔,對他個人成長的真實興趣,耕平放鬆下來。當同傳翻譯工具出現故障,我們開始用英文交談,他徹底鬆弛下來,一個陌生人,一種陌生的語言,它們都意味著一種特別的自由。
他說起,曾試圖放棄家族事業,逃開這註定的命運。他在東京魚市中一家餐廳工作過五年,但最終,或出於個人軟弱,或因母親的強勢,他又回到了靜岡,協助叔父管理浮月樓,做承接的準備。
接著小橋上的一幕發生了,他說起了即將到來的婚禮,這似乎是對成熟的另一種確認。未婚妻也是浮月樓的員工,有著可以想見的美麗、溫柔,正為成為下一任女主人而焦慮不安。它的耀眼傳統也意味著無窮的規範與責任,這裡不僅是末代將軍的宅邸,還接待過明仁天皇與西班牙國王,是日本之光。耕平說西班牙國王胃口很好,要了兩份料理。很可惜,我忘記問他,明仁天皇對德川慶喜做出了怎樣的評價。
與久保田先生告別時,天色已黯,跨出院子,汽車接連駛過,人群的嘈雜聲頓時湧來。回頭看,一個樸素、窄小的招牌亮起來,「浮月樓」三字似乎迎風擺動,江戶和明治都已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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