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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作家大衛·索洛伊:我最關心的主題,是人的必死性與衰老

英國作家大衛·索洛伊:我最關心的主題,是人的必死性與衰老

45 歲的英國作家大衛·索洛伊(David Szalay)對旅行體驗不會陌生。他在國內出版的唯一一本小說《人不過如此》(All That Man Is)講述的就是 9 組人因為形形色色的理由踏上旅程的故事,這本書入圍了 2016 年布克獎(The Man Booker Prize)的決選名單。他最近的一本小說《Turbulence》——其實是為 BBC 創作的一系列廣播劇——同樣和旅行相關,涉及的空間範圍更廣闊。

索洛伊將旅行稱為自己的生活方式(way of life)。不同於旅遊雜誌推廣的「生活方式」,索洛伊習慣的是被動地奔波。他出生於加拿大蒙特利爾,幼年隨家人搬到了黎巴嫩貝魯特,當黎巴嫩內戰爆發,又舉家遷往倫敦。最近幾年,他住在匈牙利——他父親的故鄉。

他用「游牧」(nomadic)來形容自己的生活,儘管他也不時渴望在一地終老的人生。這種游牧式的生活,如他所言,實際上是許多歐洲人的共同經驗。這也是他為什麼會想到寫一本以歐洲各個城市為背景的小說。他希望抓住當代歐洲人前所未有的行動自由,並從自由與變化中捕捉到一些共同的內在困境。

《人不過如此》的 9 個故事全部由男性領銜。他們分別處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從 17 歲到 73 歲,面臨不同的人生危機:慾望,地位,金錢,衰老與死亡……對於「全男主」設定是否不合時宜的質疑,索洛伊堅稱這更多是出於結構上的需要,他希望這 9 個故事能連貫、平穩地反映一個當代男性可能的成長與衰老過程,以及他們對此作出的反應。

「我覺得人性中的一些弱點很好玩,」去年接受《衛報》(The Guardian)採訪時,索洛伊說,「名利、傲慢……我的意思是,我自己也深受這些弱點的困擾。這可能也是我覺得這些東西好玩的原因。它是種釋放的喜劇(comedy of release)。某種程度上,當我寫到書中人物的虛榮、自我(self-absorption)的時候,我覺得好像一直在嘲笑自己。」

獲得布克獎提名時,索洛伊 42 歲。他還被稱為年輕作家,但在這個快速消費、快速成名的時代談不上年輕。他在英國文學界的名氣很大程度上是由當年出版的《人不過如此》所奠定的。布克獎為 6 名入圍者準備了一場晚宴,索洛伊將其描述為「糟糕的體驗」:「我印象特別深刻——只有精神創傷才會留下如此清晰的烙印。」

在牛津大學讀本科時,索洛伊學的是英語文學,也寫了些劇本。離開牛津後,他的生活一度與文學完全無關。他在倫敦繁華的市中心做了一段時間的銷售工作,後來又幫一家雜誌賣廣告位。按照他在接受採訪時所說的,這份工作基本是打電話給一個高盛員工,假裝是同齡人,隨意地聊聊市場,再在不經意間透露自己在一家財富雜誌工作。如果對方提出一起吃個便飯,他需要禮貌地拒絕,因為這會拆穿他的全套偽裝。

最後,索洛伊厭倦了這份工作。他接受了一位牛津好友的邀約,給 BBC 寫起了劇本。當時,他將近 30 歲。

鏡頭中的索洛伊總是不苟言笑,即便在獲獎、頒獎的場合也是。與他交談時,你能感覺到他在謹慎地推敲措辭,追加限定語。他對往事的回憶總是強調其偶然性,彷彿生活往往取決於機緣。他筆下的人物也是如此。

2017 年夏天,索洛伊受邀參加了英國諾維奇的一場論壇,遇到了世界各地的作家、編輯和出版人,包括文學刊物《單讀》的主編吳琦。吳琦後來在《單讀》上刊出了他的兩個短篇小說,並邀請他來杭州參加單向街書店新店的開幕式。這是他第一次來中國。直到在杭州住下的第一天,他都「完全無法預料會發生什麼」。

他和作家陳丹燕共同擔任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的頒獎嘉賓。三個小時的頒獎儀式上,索洛伊完全聽不懂台上的獲獎者在說什麼、觀眾為何頻頻鼓掌。

「獲得第四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旅行寫作獎的是:《孤獨星球》。」陳丹燕念道,接著用英文向索洛伊作了複述。

他彷彿恍然大悟,轉過頭,向觀眾再一次宣布獲獎者:「The Lonely Planet.」

英國作家大衛·索洛伊:我最關心的主題,是人的必死性與衰老

圖片來源:Penguin

Q: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

S:大衛·索洛伊

Q:我讀《人不過如此》的一個感覺是,其中人物的活動範圍非常廣,柏林、布拉格、倫敦、塞普勒斯、丹麥、俄羅斯、義大利,好像把歐洲各個地區都覆蓋到了。可不可以說,這本書代表了你對歐洲文化和歷史的理解?歐洲在你的生活中是什麼角色?

S我有一個很強烈的興趣,就是寫一本反映當代歐洲之本質的書。今天的人們比歷史上的任何時期都更頻繁地往來於歐洲各個地方,也許是因為這很容易實現。漫遊歐洲很便宜,許多航空公司都提供廉價的機票。歐洲大部分地區顯然已經實現了人員的自由流動,在這些地方旅行就像在一個國家旅行一樣方便。此外,歐盟公民也有權在其他成員國工作、生活,那種阻止人們四處遷居的官僚、行政制度上的壁壘已經不復存在了。

從我個人的經驗來說,我住在匈牙利,但人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英格蘭度過,和一個匈牙利表兄弟剛好倒了過來。我的姐姐在義大利住了一些年,我的爺爺住在法國。所以說,我的很多家人也在四處流動,而我知道這不過是反映了一種更普遍的現象。你知道,在倫敦這樣的地方,大量人口都來自其他國家;而在匈牙利這樣的地方,眾多年輕人選擇去其他地方,有些會回來,有些就不一定回來。我所感受到的就是這樣一種正在歐洲發生的、大規模的人口流動,而我還沒見到有人圍繞這個主題展開寫作。所以,寫這本書的一個目的就是勾勒這種現象。並不是對這種現象是好是壞做一個判斷,而只是描繪現象,一種我認為非常重要、卻無人描繪過的現象。很明顯,我有意讓書中的人物在歐洲各地旅行,每一章的主人公都是出於種種理由從一個國家去往另一個國家。

Q:但自從這本書 2016 年出版之後,這幅圖景很顯然已經改變了,比如英國脫歐。如果你現在寫這本書,會不會很不一樣?

S很明顯,歐洲的政治圖景在這本書出版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是在 2015 年左右寫完這本書的,2016 年初交付出版,我肯定沒有預見到後來發生的事情。英國脫歐完全是一個意外。如果我現在寫這本書,變化可能是,它所涉及的主題會變得更政治化,我猜。我原本持有的是一種非政治化(apolitical)的態度,只是想描述一種現象,而這在當下是無法做到的。這些主題變得如此政治化,以至於你不可能只是描述,而不表達任何政治觀點——至少不得不隱晦地表達一些觀點。 所以,確實會有些不同。

但另一方面,我不確定情況發生了多少本質性的變化。對英國來說,變化當然很大;但對歐洲其他地方而言,我並沒看到什麼本質性改變的跡象。我不知道你對歐洲政治了解多少,我想說的是,即使是匈牙利、義大利、波蘭這些國家的民粹主義者掌權之後,他們也沒有像嘴上說的那樣反歐盟。我不覺得有什麼人希望取消歐盟國家間基本的行動自由,即使是匈牙利的歐爾班政府也不會提出這種主張,因為匈牙利人依然歡迎行動自由,他們還是想去德國、英國工作。提出取消行動自由的主張會讓政治家很不受待見。所以我認為,行動自由在歐洲依然是一種流行的理念,英國脫歐甚至強化了這種理念。英國的例子證明了離開歐盟有多困難,更看不到什麼好處,人們總體上覺得脫歐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我不覺得歐洲會在根本上走向分裂。

Q:說說你移居匈牙利的事情吧。你是什麼時候決定搬去匈牙利的?有什麼原因嗎?

S噢,這挺有意思的,其實並沒有一個具體的決斷時刻。我過去住在倫敦,幾乎一直住在那兒。幾年前的一個夏天,我打算去趟匈牙利,我認識那兒,我的父親就是從匈牙利來的。那兒有我的一些家人,我小時候也常去。我原本打算去那兒呆幾個月,一個夏天吧,當時也沒打算要留下來,計劃中還是要回倫敦。但我在那兒住得很開心,我喜歡那兒的生活,所以就呆了幾個月,接著是六個月,接著是一年……所以是逐漸在那兒越呆越久,某一天自然而然地變成了「我住在匈牙利」。離開倫敦的時候,我並沒有抱著那種「遠走高飛去匈牙利」的念頭,這是一個更微妙、更漸進的過程,而不是一個決定。

為什麼我要留在匈牙利?因為……最初我住在父親的故鄉,一個小鎮。在倫敦住了那麼久,換到一個小地方會讓你非常開心,你可以在街上偶遇朋友,可以步行到達所有地方,環境也很安寧。很顯然,那種生活品質會大不一樣,並且在某種程度上比倫敦要好得多。不過我最終對那個地方感到有些厭倦了,就搬到了布達佩斯,一個大得多的城市,但生活品質還是要優於倫敦。在倫敦,除非你很有錢,生活還是挺艱難的。經濟壓力是一個方面,倫敦的生活成本非常高昂,當你習慣了其他地方,其實會越來越難搬回倫敦。當然,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主要還是像我剛說的,當你習慣了住在其他地方,與倫敦所系的種種弊病會清晰地暴露出來。坦白說,我還是願意回倫敦的,我還在設想到人生的某個階段回到倫敦,但那只是對未來的一個模糊不清的想像。

Q:你在一次採訪中引用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我們都覺得自己很不一般,而事實上我們都他媽是一種人。城市也是這樣嗎?城市之間是共性更多,還是差異更多?

S這問題挺有意思的,我還從沒想過。我覺得,基於人都是相似的這一點,城市可能也都是相似的,我猜是這樣。換句話說,城市表面上千差萬別,內里的本質卻是一樣的。他們都以同樣的方式運作著,有著共同的深層結構。

Q:會在精神上對某個城市更有歸屬感嗎?

S不得不說,和我真正形成了深層聯結的城市只有倫敦。我在那兒長大,在那兒度過了人生的大部分時間。我在布達佩斯住了些年,和它當然也有種強烈的聯結,但這和倫敦永遠不會是一碼事。我覺得,如果你在一座城市成長、度過青春歲月,你和那兒的聯結就會勝過其他所有地方。

Q:我可能不太適合做這個判斷,但我確實覺得你抓住了一些城市的氛圍和格調。比如我可以想像自己呆在塞普勒斯的一家寒酸的旅館,吃著糟糕的食物,或者是拜訪阿爾卑斯山區一處精心炒作的住宅地產。這些場景是你基於親身經歷創作的嗎?

S書中的大部分地點確實都是我所了解的,但很好玩的是,其中我唯二沒有去過的就是塞普勒斯和哥本哈根。我希望覆蓋到歐洲的各個地區,同時又希望寫自己了解的地方,所以做了一些選擇。比如有部分故事發生在克羅埃西亞,而克羅埃西亞和匈牙利南部很相似,我對那裡很熟悉;銷售員詹姆斯拜訪的阿爾卑斯山村其實是我祖父住過的地方,我以前去過很多次。確實,我試著寫那些了解的城市,但也做不到每個都了解,所以有一兩個得靠想像。不過我猜海邊度假村都差不多,所以我並不需要去一趟塞普勒斯,只要去過類似地方就行了。

Q去過一個地方和了解一個地方顯然還是有挺大不同的。你會感受到這種差異嗎?

S確實。我想,要真正了解一個城市,你必須在那兒生活,這意味著你要在那兒呆上幾個禮拜以上的時間。我不知道具體要多久、那條界線在哪裡,但你總歸要花時間,才能真正了解一個地方。

另一方面,「了解」和「不了解」也不是對立的。它更像是一個光譜,而不是非此即彼。你知道,我這會兒剛在杭州呆了 24 個小時,比起從沒去過的上海,我肯定是更了解杭州一些。

Q:這本書里的人物為了各種目的而旅行,有的是為了逃避,有的是為了學習,有的是為了做生意。你更多是為了什麼而旅行?

S對我來說,之所以要旅行,是因為生活基本上成了兩地之間的活動。倫敦依然是我工作的中心,我的出版商在那兒,我的書也是在那兒出版的,所以我得經常在布達佩斯和倫敦之間往返。其他時候,我確實也會為了各種原因而旅行。

我覺得自己可能有很深的幽閉恐懼症,很大程度上過的是一種游牧式的生活。我可以想像那些終其一生呆在同一個地方的人,並且知道很多人的生活都是如此,但於我個人而言,已經太習慣於四處奔波,因而有點幽閉恐懼症了。

但另一方面,我也很為自己沒有一個「根」而遺憾。這超出了我目前的設定。我的父母都不是英國人——父親是匈牙利人,母親是加拿大人,我甚至不是出生在英國,只是在很小的時候搬到了那裡。所以我是以非英國血統的身份在英國長大,頂著一個顯然不是英國人的名字(笑)(註:「Szalay」 是一個東歐姓氏,維基百科特地加上了注音),每天都會引起很多困惑。我略微有種感覺,自己不是一個百分之百的英國人,儘管相較於其他身份,我還是更覺得自己是個英國人。所以會有種「無根」的感覺。我的父母也經常旅行,他們這會兒也不住在英國,而是搬去了中東。所以我的家庭也是游牧式的,旅行對我們而言只是一種生活方式(way of life)。不過我確實很遺憾沒有那種「根」的感覺,我有點羨慕那些從未離開一個村莊的人,儘管我並不想這麼做(笑),但我能看到這種生活的價值,能看到他們擁有一些我永遠不會有的東西。我會不時地渴望這種生活。

部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我才有種「必須回到倫敦」的感覺,因為那是唯一讓我有稍許「根」的感覺的地方。不過離開倫敦這麼久,現在回去它肯定也已經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地方。我也和過去不一樣。你永遠無法像過去那樣重新拾起它。

Q:你寫到了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些是公眾很感興趣的,比如高級官員、小報資深記者還有億萬富翁。你是怎麼掌握這些人的生活的?

S億萬富翁那部分很顯然是基於俄羅斯富翁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的故事,他後來搬到了英國,已經去世了,所以我才能寫他(笑)。他的經歷和這部分故事緊密相連。像往常一樣,我在這個人身上做了很多研究。其他故事更具有一般性,展現的不僅僅是某個個體的故事。我希望自己筆下的角色帶有某種公共形象(public profile),因為這也是生活的一部分。關於記者那篇,我一度考慮將它寫成一本小說,後來意識到,以我對這個職業的了解,還不足以寫成小說,但足以寫一篇不長的故事。

Q:能不能跟我講講,你是怎麼在一個人物身上做研究的?

S其實書里的大部分故事都不是研究出來的,除了俄羅斯富翁那篇,還有記者那篇做了些研究。我並不會去著手讀一本書、上網查找資料,來幫助寫作。坦白說,寫作並不一定要做多少研究,我也不喜歡那種寫作方式。怎麼說呢,把研究成果轉化為虛構情節,這個過程對我來說有點奇怪,它有點像「猜」。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不寫那些不需要做什麼研究的故事?你對那些故事明明有更直接的理解,有更強烈的感受。俄羅斯富翁這篇實際上是我寫作體驗最差的一篇,正是因為如此,因為在那種寫作過程中,你是在「猜」,你是基於研究來猜測情況究竟是怎麼樣。但願這個故事寫得還可以,只是從作者的主觀體驗來講,它的寫作過程讓我不太滿意。我一般會避免這種寫作。

Q:你在這些人物身上設定了哪些共性?又希望展現哪些差異?

S你知道這些角色都是歐洲男性,這是一個共同點(笑)。但除此以外,我試著讓他們各具特色。顯然,他們分別來自不同的社會背景。他們做著不同的工作,教育程度、世界觀也各不相同。我希望把他們區分開來,同時,在某種意義上,這些差異又只是為了強調他們有多相似。我的意思是,讓他們在表面上更多元,其實是為了更突出他們本質上的相似性。

Q:是指一些文學批評提到的男性氣質masculinity)嗎?

S是有這個方面。嗯,說到底,這些人的生活都有著高度相似的特徵。他們想要從生活中最終獲得的東西都是簡單、相似的,他們對生活際遇作出的回應也是內在相似的。

我其實沒打算寫一本關於男性氣質的書。我最關心的主題是人的必死性(mortality)和衰老,全書的結構也是為了強調這些主題而設計的。不過,一旦你寫了 9 個男性角色的故事,它在一定程度上就不可避免地變成了一本有關男性氣質的書。我不否認這一點。但那不是我寫作時的意圖,我嘗試探討的還是衰老過程、時間、必死性這些話題。還有歐洲,但那是次一級的東西。

Q:衰老、死亡這些危機好像也適用於女性?

S當然,顯然是適用的。我不是在自我否定。可是,雖然我未必知道具體的原理,但這些危機作用於男性和女性身上可能還是有細微的不同。有人問過我,為什麼書里的角色全是男的。我想,這是因為我希望最終傳達這樣一種意識,就是所有這些角色都是同一個角色——不是字面上的「同一個角色」,而是說他們最終都是相似的,全書講述的就好像是同一個人(不同階段)的生活。如果在其中混雜了男性和女性角色,可能就無法製造出這種效果,它會淡化原先的意圖。

Q:你提到這本書的結構是按照人生階段順次展開的。我個人覺得,後半部分故事寫得比前兩篇(關於青少年時代)好,有不少關於生活的洞見。有沒有哪個故事寫起來更順手?或者說,有沒有哪個人生階段你覺得更容易描繪?

S總的來說,答案是「沒有」。我很享受所有故事的寫作過程,除了之前提到的俄羅斯富翁那篇。我覺得寫比自己年紀更大的角色並不存在什麼困難。對於每個故事,我的目的主要是揭示「這個年紀究竟是怎樣一種狀態」,去刻畫某個年紀的主觀體驗。同時,我非常在意的是用一條非常平滑的線索將故事銜接起來。沒有哪個故事是跳過了一整個年齡層而展開的。事實上,我後來專門插入了兩個故事,來填補故事(和年齡層)之間的斷裂,讓它平滑起來。比如,之所以有第二個關於法國人在塞普勒斯的故事,就是因為第一、三兩個故事間的斷裂太大了。我想製造的一種感覺是:變化是難以感知的。我覺得這才是我們關於時間的真實體驗。當衰老發生的時候,我們無法覺察到它。時間就這麼流逝。但當你回頭看的時候,你才突然意識到,5 年、10 年、20 年過去了。你會很震驚,真的非常震驚。

Q:你寫到的這些角色好像在內心深處都有種壓抑和挫敗感,甚至是絕望。比如銷售員詹姆斯就在聊天時提到了命運這個話題,這是不是也代表了你本人對命運的感受?

S是這樣。像他說的,命運是這樣一種東西,你意識到它存在的時候,已經於事無補了。你已經沒法再過一種不一樣的人生。當然,你總歸可以讓今後的道路有所不同,但改變的程度有限,因為很明顯,你越是年長,這種改變在你整個生命語境中的意義就越小,你的人生就有更多東西被限定住。這種「人生被限定住」的感覺,我猜就是命運。你在回憶中獲得了這種感受,而它又會向未來投射,你的未來就像是從過去中生長出來的。

不過關於人物有些壓抑的問題,我有點不同的看法。比如第二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就不是特別壓抑。記者那篇的主人公未必是個多好的人,但他也並不壓抑。說所有角色都很壓抑可能有些過了。但我同意你說的,大部分角色都感到被生活所挫敗,覺得生活在和自己作對,覺得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甚至當他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他們又不再想要這些,反而意識到自己想要其他東西。我們好像生來就永遠不會滿足。這種「持續不滿足」(continually dissatisfaction)就像是種達爾文主義式的特質,我們不幸要與其終身相伴,但這就是人之為人的一部分。

Q:聽上去挺悲觀的。人好像很難掌控自己的生活。

S倒不是關於「掌控」——

Q:作出改變?

S我也不是這個意思。你可以作出改變,只是改變會讓你更幸福嗎?這好像不能保證。我的點不在於改變生活是不可能的,儘管隨著年歲增長,對生活作出有意義的改變確實是越來越難了。事實上,我並不是一個悲觀主義的人,我更願意說的是——好吧,你可能會覺得這就是悲觀主義——通往幸福的秘密,如果有的話,就是保持較低的期望值(笑)。我覺得,這個社會的問題之一就是在不斷抬高人們的期望,人們的生活方式正在被高期望值所塑造。你知道,消費主義、廣告在不斷提高我們對商品的期望值。政治也是,政治家不斷試圖告訴我們,如果把權力交給他們,世界就會變得多美好,這也是一種抬高期望值的方式。

我們就這樣生活在一個期望值持續高企的時代,同時也是一個持續失望的時代。而那種失望感,可能就是小說傳達的東西——你總是無法對生活完全滿足,總是覺得生活並沒有實現美好的承諾。某種程度上,如果你並不期望獲得幸福,你反而有可能獲得幸福,你會覺得生活沒那麼糟。

Q:如今媒體談論更多的是酷兒、是身份的流動性,而你卻寫了一本聚焦單一性別的書。你不擔心男性氣質成了一個過時的詞嗎?

S不,我完全不這麼覺得!我覺得這本書之所以取得了一些名氣,原因之一就是它特別著墨於一個可能被忽略了的主題。我猜當下的文化聚焦在性別的流動性、性別的模糊性這樣一些議題和領域上,或許忽略了(男性氣質)——當然,這兩者本身並不互斥,並不相互矛盾。但男性氣質作為一個事實依然存在著,也正因如此,它是一個值得寫作的對象。

Q:兩年多前,你入圍了布克獎的決選名單。被提名角逐布克獎有沒有給你的生活帶來些變化?

S改變可能是,它讓這本書更受歡迎了,而這本書的成功又在職業方面改變了我的生活。你寫了一本書,反響不錯,那你未來的寫作可能就會受其影響。你會思考為什麼那本書會獲得成功,而且這麼做是無意識的。你的下一本書會吸取第一本書的成功之處,使之具有相似的品質。它會把你引向一個特定的方向。如果這本書徹底失敗了,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你可能就會在下一本書里採取不同的寫法。

事實上,我最近受 BBC 的委託,寫了一個 12 集的廣播劇。這 12 個故事都很短,是在廣播里播出的,要求每個故事都能獨立成篇——畢竟有些人只會聽到一集,同時又要求故事之間存在關聯。我猜想,他們之所以找到我,部分就是因為這種結構和《人不過如此》非常相似。我就寫了這 12 個故事,上個月集結出版了。這一前一後兩本書就具有相似的特質。所以,那次提名確實改變了我,只是改變的方式比較微妙。

Q:給 BBC 寫劇本和自己寫一組故事有什麼不一樣的感覺?

S:給 BBC 寫東西重要的是他們得寫得像劇本,他們得是適合在廣播里念的故事,雖然只由一個人來念。一個主要的區別是,這些劇本得非常短,一集 15 分鐘,寫下來大概 2000 字,僅僅是《人不過如此》一個片段的長度。另外,我得寫得很快。我得在 6 個月里寫完全部 12 篇故事,這種工作方式和寫書不太一樣,但我還挺喜歡的。這本新書出版的時候叫《Turbulence》。對,它在結構上和《人不過如此》很相似,但在另一些方面,又非常不同。

Q:你最初是怎麼開始寫作的?

S簡單來說,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十幾歲和上大學的時候,我寫點東西,也喜歡寫東西,在寫作中找點樂子。比如,我在大學裡寫了些劇本,也排練出來了,我很喜歡這種創作。但離開大學後的幾年,我不再寫作,一點都沒寫,做了幾分不一樣的工作。大概是在將近 30 歲的時候,我碰巧遇到了牛津時代的一個老朋友,他當時在 BBC 廣播劇部門工作。他跟我提建議說,「我記得你在牛津寫過劇本,為什麼不試著給 BBC 寫廣播劇呢?」所以我就寫了。那是我第一次靠寫作拿到報酬。不是真正的 「play」,更像是 「drama」,不是一個故事,而只是對話。我寫了一些,之後就開始寫小說了。

Q:你正處在 40 多歲的階段。如果把你作為書中的一個主人公,他的焦慮來源會是什麼?他對生活有哪些期望?

S噢,我寫這本小說的時候非常清楚,書中和自己相對應的差不多是詹姆斯這個角色,那個在阿爾卑斯山區的房地產銷售員。這就是書里屬於我的角色(笑)。在那之後,我沒多少變化。我還在變老,除了——在某種意義上,這本書取得的成功讓我的位置有所變化。詹姆斯渴望成功,我寫這本書的時候也渴望成功,而這本書取得的一點成功把我帶到了一個略有不同的地方,但不是根本上的不同。基本上還是一樣的。

Q:所以說,你的個人生活也具有書中那樣的連續性?

S連續性是指?

Q:就是會從一個階段很平穩地過渡到下一個階段。

S是,大部分時候是這樣——但有時又不是。我有兩個孩子,幾年前和他們的母親分開,那段時間並不平穩,而是很急劇地變化。不是所有事情都是平穩、不可察覺地發生的。不過,大部分生活還是漸進、累加起來的。

題圖、Banner 為電影《年輕氣盛》,來自:豆瓣

長題圖來自:Daniel Olahon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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