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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樣的文物不讓出國展覽?

撰文 | 順手牽猴 詩人

筆者從未到過台灣,因此無緣拜睹顏魯公《祭侄文稿》的真跡。只有一年隨母遊覽西安,在碑林見過這篇天下第二行書的碑刻。雖說只是原作的影子,已被充斥行文筆意的浩然真氣統攝身心,不能自己。看一篇字能有這樣的感動,似乎也只有過這一次。關於這件書法名篇,眼下已有不少討論,作為書法藝術的外行,不再做添足之論。

祭侄文稿

作為一個北京遊客,最直觀的印象就是漢唐文明的氣度格局,比起陰森猥瑣的明清兩代,不知高多少。古城不少值得瞻仰的遺迹,除歷代皇陵、大小雁塔,還有省博的的文物要悉心觀賞。該館的收藏當中,有一組石刻取自唐太宗的昭陵,刻畫一代雄主早年征戰南北時,騎乘過的戰馬。這組風格渾樸的浮雕原有六塊,也就是大家熟悉的昭陵六駿,現在陝博看到的只剩其中四塊,另外兩塊則於近百年前流失海外,現藏於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有名的諾頓商學院,就在這個大學。

民國初年並不太平,政府無暇監管文物,大量珍寶就在這個時期流失。至於損毀散失的,就更難以計數。黑市交易說明買家的存在,盜墓走私也由此受到激勵。其中有人嗅到商機,把非法生意做大。其中有個叫盧煥文的湖州人是其中的成功人士。此人自幼失怙,曾在民國四元老之一的張靜江家做過僕役。張任前清駐法商務參贊時,他隨行前往巴黎。身為清廷的外交官,張卻同情孫中山策劃的反清活動,並把經營瓷器、字畫生意的收入,用於資助孫的事業。盧氏正是通過參與主人的業務,進入這一行業,而且很快建立起自己的公司。

盧煥文

發達之後的盧剪掉辮子,換上洋裝,並把名字煥文改為更雅訓的芹齋。敦煌石窟的發現,在法國掀起一波中國熱,讓他趕上了風口。但他能在古董行呼風喚雨幾十年,靠的卻是持續的學習能力和對市場的眼光。他能說流利的法語和英語,這一點讓他在西方市場上,享有一般中國古董商難望其背的優勢。十月革命爆發後,他不再能通過西伯利亞鐵路從國內往歐洲發貨,便快速轉向,把經營基地從巴黎遷往紐約。

盧芹齋倒賣過不少重要文物,昭陵六駿就在其列。整個過程既不合法,也違背道義原則。更有甚者,他為規避檢查,把石刻破為小塊。所幸北洋政府查扣了其中四駿,但其餘二駿,即颯露紫和拳毛騧,則已被偷運離境。此外,由他盜販的響堂山北齊石窟佛像,也採用過破壞性手段進行移取。其中一部分,筆者曾在弗利爾美術館見過,比起北魏造像,又是一番韻致。

昭陵六駿之一,身穿馬具的颯露紫,攝於1920年,現藏於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博物館

文物及藝術品的偷盜掠奪,伴隨著人類的整個歷史。戰爭期間,獲勝者更是把敵方珍寶,當作戰利品據為己有。自古春秋無義戰,這種行為曾長期被視為誇耀的本錢。羅馬古市場廢墟的提圖斯凱旋門浮雕,就對帝國軍團洗劫耶路撒冷時的搶劫活動,進行了正面地刻畫。而早在這之前,亞歷山大的馬其頓軍隊入侵埃及時,就曾大規模盜挖法老陵墓。更不用說西征南侵的蒙古人,還有美洲的西班牙殖民者。

較之現代同類戰爭罪行,如拿破崙遠征埃及時,把劫取古物交給德農這樣的考古學者,「古典型」掠奪更多著眼於文物的材料,特別是貴金屬和寶石,而不是文物本身的文化及審美意義。其中當然也有毀滅對方歷史記憶,進行奴化統治的政治目的。即使在當代,這種行為也時有發生,比如七十年代土耳其入侵塞普勒斯,就把破壞塞島北部的東正教文化,作為佔領地區突厥化政策的一部分。

世界主要博物館的名錄中,經常會有沾染過污點的藏品。不論藝術、珍玩還是化石收藏,其早期歷史往往伴隨著有力者的巧取豪奪,逆取順守已經不是最壞的結果。可那些受損國不會這樣認為,追討它們各自的國寶,乃是其當政者必須履行的職分,其中涉及國家榮譽,乃至更為複雜的政治問題。甚至可以說,很多國家內部的國族情結本身,就是面對西方挑戰的回應。爭議當中,希臘政府向倫敦大英博物館索還取自巴忒農神廟的所謂額爾金石刻,埃及追討柏林新博物館所藏女法老內菲提提頭像,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伊特魯斯卡古戰車被義大利政府視為非法所購,都是不時見諸報端的例子。

女法老內菲提提頭像

西方國家內部對該問題的立場就更複雜。就在兩個月前,法國總統馬克隆簽署一份報告,呼籲該國各博物館將殖民時期所獲非洲藝術品,歸還原地。除非可以提供有效證明,保證有關收藏來源合法。他在訪問布吉納法索時說,希望歸還程序能在五年內開始。具體實施之前,還有相關立法工作要做。

巴黎左岸有一座努維爾設計的布朗利碼頭博物館。就是離鐵塔不遠那座絳紅色時髦建築,隔著玻璃圍牆,可以看見一個古代墨西哥奧爾梅克石刻人頭複製品。這座由前總統希拉克倡議修建的新展館,專門用於收藏亞非拉及大洋洲的原住民藝術品。大家一定注意到,這類前殖民地無名匠人的作品,通常出現在西方城市的自然博物館,而法國人為此專辟一處全新空間,當屬認識上的巨大進步。然而深究下去,不少展品的來曆本身就有問題,需要有關方面認真解決。

布朗利碼頭博物館

馬克隆此舉是否包含其它政治動機,局外人不便妄加揣摩,但可以想見法國的這一姿態,對於同樣擁有大量非洲文物的英國,提出了倫理拷問。類似的歷史遺留問題不止涉及非洲。也是最近的事,復活節島總督向大英博物館含淚呼籲,要求歸還一座著名的石像。然而追討過程的艱難,遠超一般人想像。其中牽涉到複雜的國際法問題,從有效追訴期、原所有國的政權更迭,再到所有權大多幾經易手,更別說具體的司法訴訟程序,等等。這些問題非常專業,我們最好請教內行,比如關於戰爭期間保護文化財產的1954年海牙國際公約。單憑道聽途說,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肯定於事無補。

然而更多的掠奪性事件,早在這之前就已經發生。這裡再舉一個例子,是關於布拉格的。到過這裡的朋友或許會感到詫異,這樣一座文化傳統久遠的中歐古城,其文物和藝術品收藏與其歷史地位很不搭調(假如您是慕夏的粉兒,則又另當別論)。這裡畢竟曾兩度成為神聖羅馬帝國的都城——波西米亞國王查理四世及魯道夫二世,曾當選那個鬆散的德語帝國的最高君主——但整個老城儘管建築物美崙美奐,卻更像一個空殼,全然沒有維也納那樣的帝都氣象。

布拉格

事情發生在十七世紀中葉,殘酷的三十年戰爭進入尾聲,簽訂威斯特伐利亞條約的消息,也傳到了困守多時的布拉格。當時,參與圍城的瑞典軍隊進攻幾番受阻之後,終於飛奪著名的查理大橋,攻入伏爾塔瓦河對岸的老城。說到這裡,您可能小吃一驚,這個兩個世紀沒打過一仗的國家,竟還演過這麼一出?歷史就是這樣。三百多年前,這些維京人的後代稱霸歐陸,罕有對手敢與爭鋒。巴伐利亞北部有個小城叫克洛納赫,那裡有座古堡,當地人說起來可是相當地嘚瑟。原因就是三十年戰爭期間,稱雄一時的瑞典軍隊沒能將其拿下。

回到布拉格。新簽訂的威斯特伐利亞條約規定,瑞典人必須撤離剛剛佔領的布拉格西城。然而他們拿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東西,也就是魯道夫二世在位期間,搜羅自歐洲各地的稀奇物件,還有善本古籍和藝術品。這位君主是有名的剁手黨,他的儲珍閣(Wunderkammer)常被視為現代博物館的前身之一

那批戰利品中,除了丟勒、布魯蓋爾的繪畫,還有大量觀測星相的儀器。其中最重要的,是一部用金銀粉顏料抄寫的《聖經》。除材質特殊外,那是傳世極少的古哥特語文獻之一。破城之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傳喻前敵統帥,若能繳獲布拉格城堡所藏圖書,必會大慰朕心。這位常跟大哲名宿掰扯高端話題的開明君主,又怎麼能不好好填充自己的圖書館?老闆都發話了,那就干吧,猴兒崽子們!

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畫像

三十年前捷克政權鼎革,新當選的總統哈維爾啟動一項公關活動,向瑞典政府提出請求,歸還收藏於烏普薩拉大學的那部珍貴《聖經》。可對方拒絕了。理由之一就是,抄本的原物主是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不是年輕的捷克共和國。這種事,哈維爾那麼大面子全都沒用,別人去談更是瞎掰。再有一點就是,成長於非開放社會的人們,常對文明世界抱有不切實際的浪漫想像,而不是優先考慮煩瑣的技術細節。問題不在人與人之間誰比誰更文明——人性類同,否則何來普世性?——而在於有些人因苦於長期相互征伐,痛定思痛,初步建立起一套相對有利於存護文明遺產的遊戲規則,但距理想境界,尚有很長的路要走。在這個遠非完美的世界上,人要學會兩害相權取其輕

相反的例子近年也有,但極為罕見,比如義大利當局曾向衣索比亞歸還古埃及方尖碑,日本、韓國之間也有過類似的文物交割。與此同時,不少業內人士對這一問題持現實主義態度。各處博物館中,尤其是國際博物館協會成員,經常相互拆借藏品。而這正是眾多臨時性的跨國巡迴展事成為可能的前提。

這種做法的好處,首先是讓少有機會四處旅行的公眾,有緣一睹異地收藏的名作;其次,參與其事的機構可以分攤成本,包括高昂的保險費,以及航運、倉儲等各項服務費用。此外尤其重要的是,很多藝術史研究的新近成果,可以通過這些特展向社會介紹,成為博物館教育功能的實際體現。在這背後,還有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知識產權組織、國際刑警組織、世界海關組織,等諸多國際機構的協助。另一方面,所有簽約成員均受到行業內倫理準則約束,不得有任何違背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既然話說到這兒了,就提幾個這方面的例子,都是近期的。比如去年的《凡爾賽訪客》,先在原址展出之後,隨即移師大都會;還是紐約這座大館,隨後又接力盧浮宮的德拉克洛瓦大展;與此同時,馬爾莫當—莫奈美術館的《科羅及其模特們》結束巴黎的展期,隨即巡迴到華盛頓國家美術館。這些展事當中囊括的作品,均屬於流傳有序,履歷清白的一類。但假如其中某件展品來歷仍有爭議,一旦運回原籍,能否保證不被扣押,便是出借方不得不關心的問題

這不是聳人聽聞。奧地利短命天才埃貢·施勒的名作《瓦麗肖像》,就曾出過一次事故。施勒是維也納分離派名家克里姆特的門生,是表現主義的早期代表人物。畫中的紅髮姑娘瓦麗是他的模特兼情婦瓦利。該畫後來該畫成為猶太收藏家麗雅·邦迪的財產。1938年,納粹德國兼并奧地利,邦迪棄家逃亡美國,未能帶走的藝術收藏隨之遭到「雅利安化」 ,即猶太人財產被第三帝國當局抄沒入官。

幾年之後納粹戰敗,四國分管下的維也納一片混亂,就像電影《第三個人》表現的那樣。在這期間,《瓦麗肖像》被美國佔領軍收繳。由於登記員的一時筆誤,該畫所有權在混亂中被劃歸另一位不知名的人士,後來又被奧地利國立美術館收購。時間輾轉到了1997年,該畫借展到紐約現代美術館期間,麗雅·邦迪的後人與館方交涉,稱這是納粹掠奪的猶太人財產,要求館方拒絕歸還給現任所有者。然而美術館紐約堅持履行與奧地利方面的協議,拒絕了邦迪家的要求。

《瓦麗肖像》

之後是漫長的司法程序。紐約地區法院發出傳票,扣留該畫,但紐約上訴法庭隨後宣布,紐約州法律不能為此提供依據。該畫又轉為美國海關保管。最後,此案經過十餘年的反覆沖折,邦迪的繼承人接受了奧地利一方開出的1900萬美元的和解費,此案才算告一段落。值得關注的是,在這整個過程中,包括猶太博物館在內,紐約所有博物館全部拒絕支持邦迪家人的立場,他們需要和歐洲同行保持互借收藏品的業務關係。去年趕上施勒的百年祭,筆者在維也納的列奧波德美術館的紀念展上,再次見到過這幅肖像。

最近見到有人發問,盧浮宮是否會把《蒙娜麗莎》借展到國外。正確答案是會。不但會,而且還不止一次。這幅繪畫史上的超級明星,戰後在東京、紐約、莫斯科都展出過。按照法國文化部的說法,該畫再次暫離盧浮宮,也不是沒有可能。當然,法國人的確拒絕過佛羅倫薩希望「快樂夫人」回鄉省親的申請。不僅是《蒙娜麗莎》。也是在去年,法國另一件國寶級文物《仕女與獨角獸》壁毯也曾遠渡重洋,出現在悉尼的新南威爾士博物館

這組十六世紀織造於佛蘭德地區的掛毯,被公認代表千花款(mille-fleur)的最高成就,也是巴黎克呂尼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大革命期間,這件原屬於拉羅什福科公爵城堡的古物,曾遭到嚴重損毀,靠著作家梅里美(《卡門》原作者)、喬治桑等一批知識分子出面呼籲,才得以保存至今。

近年來,西方的各類博物館中,正日趨頻繁地見到中國觀眾。這些人大概可以分成兩類,一類比較年輕,教養良好,如果結伴出行,還可能討論一些高深的專業問題;再一類偏向中年,喜歡發一些「這些都是搶來的」之類的議論。可到底哪些是搶來的,這麼搶的?不知道他們到了莫斯科、彼得堡,是否也還這麼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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