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宇開始退回眾籌款
2016年7月5日,遊戲開發者陳宇以「起訴廣電總局」為目標發起眾籌,11小時後,眾籌目標5萬元達成。
2016年8月5日,陳宇致信國務院,提出「關於對廣電總局《規定》和《通知》進行審查的建議」。
2019年1月8日,陳宇在QQ群、微博等多處發布公告,表示「不希望辜負大家的善意」,想要退回當初眾籌的捐款。
公告結尾寫著:「謝謝,抱歉。」
無聲與有聲我加入這個群時,它已經悄無聲息。現在是2019年,而它保留了2016年的樣子。
這個群的名字叫「手遊行業交流群3」,但沒人在群里交流。包括群主在內,所有人的群聊天等級都是最低的「潛水」,這意味著已經很長時間沒人說話了。群公告欄有7條公告,其中有兩條表明「本群不涉及政治相關」,其他則是「聯名流程」「進度公示」……所有公告都來自於2016年7月和8月。
2019年,「最後發言」的記錄只有一個人——剛剛入群的我,而我並未打破沉默。這條記錄是我加入QQ群時的系統提示,上一條入群提示來自半年前。
在半年之後,群成員的數量因為我從212人跳躍到213人。
往下拉拽,一連串連貫的「潛水」
「手遊行業交流群3」是陳宇在2016年7月18日建立的,從名稱上就可以看出,在此之前,還有「手遊行業交流群1」與「手遊行業交流群2」。前兩個群是陳宇在眾籌時建立的,裡面人很多,加入也不需要什麼門檻,人們在其中討論廣電總局關於手游的最新規定。「手遊行業交流群3」則是專門為了徵集網友的聯名信而建立的。
8月5日,陳宇向國務院和全國人大遞交建議書,提出「對廣電總局《網路出版服務管理規定》和《關於移動遊戲出版服務管理的通知》進行合法性審查,並會同相關部門進行公平競爭審查」,信後有157人聯合署名。對陳宇來說,這一切開始於他看到這兩份文件時強烈的「憤怒與絕望」。
憤怒和承諾他們的確曾發出過聲音。
我在群里找到一位聯名的參與者,希望了解他在什麼情況下參與了聯名建議信,後來結果如何。他一共回復了我6個字,「項目黃了……」,後來在「乞討」,然後就再沒理我。
根據廣電總局的相關規定,自2016年7月1日起,所有手機遊戲需要廣電總局審批才可上架,10月1日(後順延至12月31日)以後,所有未取得版號的已上線手游都將被強制下架。看過公告原文的人不多,這一消息卻飛速擴散著,很快,所有開發者們都知道了這個消息。遊戲行業內一片驚惶,幾乎所有的中小型開發者都在哀嚎「活不下去了」。
陳宇說,他對這個消息感到「憤怒與絕望」。陳宇是做手游開發的,團隊不大,看到審批政策時,他就知道麻煩將至。
「感到麻煩」的人有很多,真正促使陳宇站出來的卻是另一件小事。2016年7月5日,在一個問答社區里,陳宇看到在「如何看待手游審批」的問題下有大量回答,而在「你採取了哪些行動來反對審查條例」的問題下回答卻寥寥無幾。所有人都關心這件事,卻對「能做什麼」避而不談,陳宇對此感到「很痛心」。於是他發表了評論,承諾若能在兩天內籌集到3~5萬元人民幣,他就會發起針對廣電總局的訴訟。
4個小時之後,眾籌金額達到了3萬元。此後該話題被問答社區刪除,但眾籌仍在繼續,並在11小時後到達目標金額5萬元。隨後,陳宇關閉了籌款通道。
陳宇一共籌到50704.28元。陳宇說,他準備履行承諾,起訴廣電總局。
陳宇把困難考慮得很充分,他說他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贏』的可能」,但這一次「不會再是不了了之」。但當此事進入到執行階段後,陳宇就發現自己的承諾無法履行。律師告訴他,他「不太可能起訴廣電總局」。不能起訴的原因是法律上的:陳宇訴訟的被告是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且訴訟涉及的事項是遊戲許可審批,因此屬於行政訴訟。提起行政訴訟的原告必須是已向廣電總局提交遊戲審批且得到反饋結果的主體。陳宇並沒有遞交遊戲審批,法院立案的可能性很小。
眾籌當天陳宇發布的微博中這樣寫道
這些原因都是律師告訴陳宇的,他並不詳細了解其中的道理,但他只能接受這一結果。不過律師給了他另一個建議,開發者可以向國務院法制辦聯名提交建議書,通過這一形式督促相關部門審查廣電總局規定的合法性。
於是,陳宇發起了第二次「眾籌」,這次眾籌的不是經費,而是尋求聯合署名的參與者。
這一次,他籌到了157封聯名委託書。2016年8月5日,他在微博上發布了《進度公示(二):正式提交國務院》,表示聯名的建議書已經提交。
這也是最後一篇「進度公示」。
希望而無望我在群里問了很多人,他們在許多問題上都猶豫再三,唯有一個問題回答得堅定而迅速:「你們覺得成功的希望大嗎?」
幾乎在每一次公告中,陳宇都表示這件事情很難辦, 「贏不了」「幾乎不可能成功」。所有的受訪者也都告訴我,不論是起訴還是遞交建議書,他們都不報太大期望。他們都說著「試試吧」,有那麼幾分「盡人事,聽天命」意思。
但能盡的「人事」卻是不多。
陳宇的心情在整個過程中幾經變化,最初看到公告時「憤怒與絕望」。在眾籌之後,有許多人支持、鼓勵他,這給了他此前不曾有過的責任感。他決定「去為行業做一些有用的、積極的事」。他覺得自己擁有了一些使命感,「哪怕得罪廣電,犧牲自己事業,我希望在我的帶動下,有更多有發言權的大佬能站出來,真正地出台一些對行業有長遠發展的規章制度」。
他說,他想去做一件「純粹的事」。「純粹的事」就是就事論事。「在法律的大框架內尋找合法的解決方式」是他認為可能的唯一方式,以法律為依據,陳宇認為他們有勝算。
加入聯名群自動彈出的通知,在我看到它之前,有百餘人跟隨它的說明投遞了建議書
陳宇還希望有更多參與者,尤其是遊戲行業的一些大型廠商。在他的公告中,「有發言權的大佬」部分地代指大型遊戲廠商和大型遊戲廠商負責人,他認為「大廠其實需要對行業承擔起更多的責任」。
不少中小型開發者也表達了類似的意見。龍昱(化名)就職於一個創業型的小團隊,團隊一共不到20人。他簽署了聯名建議書,但對這件事根本不報什麼希望。
「想改變政策,(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尤其(是在)沒有大公司牽頭的情況下。」龍昱告訴我。他向我描述了他心目中的理想情況:「這種事情需要有一個核心組織,提供資金、渠道等各項事宜的支持,否則時間久了可能人都散了。大公司是有優勢的,就好像個人與公司打官司一樣。」
我告訴龍昱,大型廠商在適應方面更具優勢,許多廠商都成立了專門的對接團隊來處理審批的相關事項。龍昱沉默了一會兒說:「嗯,本身當時的政策也是有利於大公司的,受影響最大的是小團隊。」
似乎所有簽署者都希望大公司能夠參與,儘管他們明白,在這件事情上大公司的心情並不如他們迫切,同時也比他們更「現實」。
在一定程度上,失敗的原因被歸結為「聲勢不夠浩大」。雖然說著「不可能贏」,陳宇心中仍然抱有一絲期望。「試試嘛,萬一有更多人站出來了,我相信整個行業團結起來,是絕對能改變這件事的。」但他很快就發現,相比眾籌金錢,眾籌聯名信更加困難,簽署聯名信的人並不多,而且都是小公司和團隊。
陳宇表示,他可以理解大廠的選擇:「他們要養一公司的人,我就一個。死就死了,大不了改行。」
陳宇在2016年的7月和8月把全部時間投入這件事。「找律師、接受媒體和公眾提問、建立發聲渠道、避免參與人群的過激情緒,還包括後來更換律師團隊,事情太多,所有事情都要我一個人來完成。」他說那段時間他一直胃口不好,「僅僅靠一點水果和粥維持生命」。
律師曾經建議他開一場新聞發布會以便於擴大影響力,他問了問報價,要10萬多,陳宇不想再眾籌一次,最終沒有辦。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事情結束在了2016年8月5日。他的聯名信沒有得到任何迴音,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最後,他這麼形容整件事:「都說拋磚引玉,磚頭是拋出去了,結果玉沒有看見,磚頭也躺在地上。」
有力且無用從外界看,在2016年8月5日,這件事就已經結束了。
對陳宇來說不是這樣,每次打開支付寶時,他都會看見餘額中剩下的數字。那是眾籌中沒有花完的錢,他把它們放在支付寶的餘額中,只為這件事情使用,「不會挪作他用,也不會放在餘額寶中吃利息」。委託律師處理聯名委託書的文件一共只花了「不到一萬」,剩下的錢就靜靜躺在那裡,每次打開支付寶,他都能看到它們——沒有花完的錢、沒有地方再花的錢。
在這件事情上,時間和金錢一樣富餘了下來。遞交建議書後,我們曾問過他是否還要在這件事上花更多的時間,他回答:「我是想花,但是沒地方花……實在不知道還能幹什麼了。」
陳宇確實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他建立的幾個QQ群也慢慢沉寂,關於這件事的討論越來越少,少數的零星討論也與此無關。人們聊著天南海北的事、自己身邊發生的事,生活還在繼續,陳宇開始去做一些外包的工作。
沒有人對陳宇抱有太大期望,很多人一早就知道,這件事他其實辦不成,所以也沒人因為他沒辦成而責怪他。但事情卻在陳宇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曾經深感憤怒,在怒火消退後,只剩下無法完成的責任。責任很大,大到必須視而不見,因此並不會影響他的日常生活。做完外包的工作,他又有了新的項目。
2016年7月1日後,移動遊戲上架需要版號,一切如期進行。有能力的廠商調整主動適應,差一點的廠商轉型海外或投入大廠,最不濟的廠商關門不幹。關於這份建議書,知道的人不少,但也不算多。
2016年9月,陳宇把QQ簽名改為「該做自己的事了」。屬於自己的生活還有許多內容,屬於「這件事」的內容只餘下等待。
其實從一開始就可以猜到人們會怎麼做。他們聽到一個消息,感覺自己將要大難臨頭,於是在這種關鍵時刻,他們選擇相信網路上一個素未謀面、亦不知底細的陌生人。然後他們把錢掏出來,5塊、10塊的,不到半天就湊到了5萬元——讓人掏錢原本不是那麼容易的。
有聲與無聲嚴峻宇一直在小團隊里開發遊戲,他也參與了聯名。參與聯名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個不大不小的插曲,他的工作還在繼續,但更加難做了。
嚴峻宇的意見很直白:「版號都是大公司玩的,門檻高。我們小團隊玩不起版號。」2016年,依靠其他渠道的收入,嚴峻宇的團隊勉強支撐。「經過一年的折磨」,他們逐漸弄明白版號到底要怎麼「玩」,於是找了個中介,交了中介費後就一直等,過了大半年,據說是「還沒排上」,而他的團隊已經「快要崩了」。
代辦版號業務出現在廣告欄中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
許多小團隊比嚴峻宇運氣好一點。2017年,很多公司適應了審批的模式,開始嘗試用各種方法解決版號問題。這些故事都大同小異、乏善可陳。有的人轉行了;也有人適應了環境,繼續自己的事業,甚至做得比以前更好。新的環境自然有新的生存之道。
2017年,陳宇又做了幾個國內的項目,然後剛好在版號停發之前轉向海外項目。他不願意告訴我遊戲的名字,原因是「不想被人說在打廣告」。我告訴他,我們不太在意這個,只是想聊聊,他還是不願意說,只是說項目不好不壞,「剛剛能養活自己」。
2019年了,陳宇的簽名仍然是「該做自己的事了」,這像是一種聲明,也像是一種勸誡。
對於整件事,陳宇曾作過最好的估計,也作過最壞的估計,但它們都沒有來到。這件事只是開始,然後結束了。
陳宇一直很害怕,在最初聲稱要起訴廣電總局時,這些畏懼隱藏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因為憤怒而被遺忘。當事情在進行中,他才大夢初覺般地想起自己是一個渺小而無助的個體,與他同樣的個體們抱成一團,也並沒有增加多少安全感。而事情結束後,湧上心頭的則是一種後怕,他回想起整件事,帶著幾分疑慮回想著自己做了什麼。
關於這一點,他與我說了不少,有單純的「害怕」,也有什麼「小黑屋」的胡思亂想。但什麼都沒有發生,沒有誰找過他,也沒有誰回答他。
我問了他一個標準問題,干這件事他有沒有覺得後悔,他給了我一個有些自相矛盾的回答:「後不後悔,我感覺還好,我心態還比較隨意……但如果早知道是這個結果,我當時可能就不會站出來了。」他還告訴我,以後碰到需要他的事情,他也不確定自己是否會再做一個牽頭的人。
事情早就結束了,但陳宇不是很確定這一點,等到他確定時,人們對這件事情本身的印象都已經很模糊了。他有些拿不準這事算不算完,於是決定做點什麼結束這一切。
2019年1月8日,陳宇在QQ群和微博發布了退回眾籌款項的公告,距離事情發生已經過去了兩年半。在這期間,人們抗議手游審批、習慣這一制度、經歷了近一年的審批暫停,又迎來了版號重新發放。就連當年的另一個主角,廣電總局都隨著國家的大部制改革而消失了。
與當初進度公告動輒數千的轉發量不同,這一次,10天過去了,陳宇的退款公告有4次轉發,10條評論。
「謝謝,抱歉」


TAG:觸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