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重恩：降稅費政策最緊迫的痛點，應該是社保降費

近日，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白重恩在人文清華講壇發表了名為《中國經濟何處破局》的主題演講。他提出，在目前國內國際環境不確定的形勢下，中國經濟需要採取一系列改革措施，其中養老保險降費和其他配套的社保改革，將是盤活棋局的一個有力措施。

界面新聞記者就此問題對白重恩教授進行了專訪。白重恩表示，降稅費不可無節制，要找最痛的點降，最緊迫的就是社保降費。同時，降費後解決社保缺口需要全國統籌，這樣就不會出現增加地方政府負債的問題。

他通過國際間的橫向比較得出，造成中國企業稅費負擔高的主要因素，其實是社保繳費。在演講中他說，除增值稅之外的稅費佔中國企業利潤的比例為68%，而印度為60.6%，德國為49%，日本為48.9%，美國為44%，全球平均為40.6%。其中社保繳費在中國企業利潤中的佔比為48%，而德國這一比例為21%。如果扣除社保繳費的比例，中國企業其他稅費（不含增值稅）的負擔僅為20%，而德國反而有28%。由此可見，造成中國企業稅費負擔相對高的原因，其實主要是社保繳費。

相對於其他社保繳費，養老保險繳費率最高，其中企業繳費率為20%，個人繳費率為8%。2017年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繳費總額是個人所得稅總額的2.8倍。這麼高的繳費率影響了居民的可支配收入，對促進消費不利。

許多人擔心，如果降低養老保險繳費率，那麼未來養老待遇是否也會降低；降低養老保險繳費後，是否要延長退休年齡；歷史上遺留下來的養老問題如何解決？針對這些問題，白重恩教授建議，將歷史欠帳和制度設計分開考慮，用國有資產來解決歷史欠帳問題。並呼籲強化個人帳戶，同時對低收入參保人的個人賬戶繳費進行政府補貼，建立一個精算平衡的養老保險體系，並按精算平衡原則，給退休職工選擇退休年齡的空間。

在接受界面專訪時，白重恩還對匯率政策、營商環境等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以下是專訪實錄：

界面新聞：您講到養老保險的降費對於破解經濟困局非常重要，那有沒有定量的分析？費率該降多少合適？10個百分點還是多少?

白重恩：社保有很多參數，不僅有繳費率這一個參數，預期的退休年齡是另外一個參數，退休之後的養老金替代率是第三個參數，在降低繳費率同時要考慮到另外兩個參數的變化。如果說我們對退休的安排更加與時俱進，對替代率有一個合理預期，降低10個百分點也不是不可能。中國的養老保險繳費率企業和個人加起來是28%，瑞典是19%，因此降低10個百分點，好像也不是天方夜譚，當然這一步不是那麼容易，需要有一個完整的設計。

界面新聞：那從降低企業負擔的角度來講，您認為降多少合適？

白重恩：這不僅僅是降多少、能為企業降低多少成本的問題，如果有一整套的改革，使得人們對未來的預期變得更加清晰、樂觀，也會起很大的作用。比如說降低8個百分點，同時對統籌賬戶和個人賬戶的相互比例關係做一些調整，個人賬戶做大一點，那麼徵收效率會變得更高，因為人們覺得個人賬戶裡面都是自己的錢。在這種情況下，儘管名義費率降低8個百分點，可能實際的繳費並不會降那麼多。不同的企業受到的影響也不一樣，規規矩矩繳費的人得到的好處就會更大一點。

界面新聞：社保降費之後，勢必會帶來一個缺口，您也給出了解決方案，比如說國有資產盤活等，但是執行過程中，地方政府會不會又通過增加負債來解決缺口問題？

白重恩：其實這裡面我們還沒有談的一個問題就是，解決歷史欠賬的時候，還是需要全國統籌的。因為有一些地區的歷史欠賬特別重，本地可能沒有辦法來解決。根據我看到的對國有資產的估值和歷史欠賬的估計，如果全國統籌考慮就不會出現增加地方政府負債的問題。但是，如果做錯了，說每個地方都要自己來解決，那就會有的地區資產不夠。現在某些地區其實是在惡性循環，因為收入來源不夠，只能把繳費定得更高，把企業都趕走了，收入來源就更低了。產生這樣的問題，很多都是因為歷史欠賬。要解決這些問題，一個很重要的考慮就是制度設計上用全國統籌的辦法來解決，讓地區之間處於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不讓某些地區進入剛才我說的惡性循環。

界面新聞：現在減稅降費的呼聲比較多，您認為除了社保外其他的稅費有沒有降的空間？比如說增值稅。

白重恩：人人都希望降稅，但是要考慮降稅以後其他方面要做什麼調整，是增加債務還是減少支出。從國際比較來說，其他稅率並不是那麼高，你不可能把每個稅種跟世界最低稅率的地方比。我記得有一個廣泛傳播的帖子是說「中國基礎設施投資太落後了，我們每平方公里的港口比荷蘭少多少，每平方公里的公路比德國少多少，每平方公里的機場比美國少多少」。如果我們仔細想一想這樣比是不對的，因為荷蘭就有很多港口，德國就有很多公路，美國就有很多機場，而你實際需不需要這樣是不清楚的。有一些國家的稅率比較低，但是支出方面跟我們不一樣；或者收入有很特殊的來源，比如說極端的例子，有的國家博彩給它帶來很大的收入，就可以把稅收的比較低。所以不能把中國的稅和稅率最低的地區來比，要降稅費我非常同意，但是不應該到處都降，不應該無所節制的降，這肯定是不現實的。降要找最痛的點去降，最緊迫的就是社保。

界面新聞：面對現在經濟下滑的趨勢，有一些人又開始提出放鬆房地產的調控政策，您怎麼看？

白重恩：我們不希望看到房地產價格形成更大的泡沫，如果形成一個更大泡沫的話，對未來的風險是很大的。所以我覺得防止泡沫的形成，要比刺激房地產的發展、讓它解決短期增長的問題，更重要。

其實房地產市場的長效機制如果能做得好的話，那可以既防止泡沫，又能夠讓市場活起來。當然我們也不需要在這個過程把過去的泡沫一下子戳破，那也有風險。房地產的改革路徑要以不讓過去的泡沫一下子擠破、又讓未來有健康的發展為目標。

界面新聞：在美聯儲加息周期和當前的經濟形勢下，您認為應該有怎樣的匯率政策？

白重恩：我只能講原則：我們希望匯率最終成為一個緩衝，當面臨衝擊的時候，讓價格有一定的靈活性，會使得我們受到的衝擊得到一定的釋放。當然，也不希望形成一個單邊的預期，然後過度偏離基本面。這裡面有一個挺難做的權衡，但是總體的方向還是要不斷的讓市場在決定匯率中起更大的作用，同時在需要匯率的調整作為一個緩衝劑的時候它能起這樣的作用。

界面新聞：現在政府大力推行負面清單，這是不是能大力改善營商環境？

白重恩：如果負面清單限制比較少，那就很好。但是，負面清單只是解決某一個維度的問題，並不是所有問題都可以通過負面清單解決。比如說制度打架的問題，不同部門制定的不同規章制度，它們之間有交集，每個部門都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制定規章制度，兩個部門有矛盾的時候，就不是負面清單能解決的問題。所以我們的營商環境不是負面清單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還需要不同立法部門之間的充分協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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