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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都市隱居鄉間,龍應台講述生活與愛的故事

文/江雪:曾為媒體人,今為獨立記錄者。

車開出了「大花」農場,穿行在一邊是毛豆田,一邊是香蕉林的台灣南部原野。茁壯的野玫瑰的甜香被扔到了腦後。龍應台猛打方向盤,倒車屏幕上出現了大片的毛豆田,毛豆葉子肉乎乎的,圓鼓鼓的,綠油油的,如憨頭憨腦列隊的小士兵。「多美!」車上的四個女人都尖叫起來。


1. 在玫瑰園裡

從2017年8月那個大雨滂沱的夏日算起,龍應台從台北搬回屏東的潮州小鎮,開始陪伴母親和鄉居寫作,已有一年三個月了。

這是2018年的11月,一年中頂優美的時節。風兒溫煦、爽快。車在高速公路上奔跑。龍應台的右手邊,就是「她的大武山」。過了大武山,就是太平洋。而她的左手邊,原野的深處,就是台灣海峽。

此刻,毛豆們乖乖地匍匐著,香蕉林和野楝樹卻肆意地舒展往天空。龍應台說起《大江大海》中寫到的的往事,說起在那顛沛流離的時代,她流落在故鄉湖南的長兄,以及他後來的命運。也說起不久前她剛剛完成的那本寫給母親的書——《天長地久》。

她穿一身白,短衣襟小打扮,白色運動鞋。皮膚白皙,短髮是深邃的板栗色。眼角僅一線輕輕的魚尾紋,淡到可忽略不計。

65歲生日那天,她恰好出門坐高鐵,助手提醒她可以買半票了。當她站在車站窗口前,售票女孩笑著對她說:今天第一天哦。那一刻,她表面上淡淡笑著,內心裡自己卻「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她步履輕鬆,一身運動裝束,耳機里播放著電子樂,走路喜歡東張西望。那年輕的樣子,和這個文明社會為「高齡人士」設置的年齡門檻實在是相差太遠了。

是在辭去「文化部長」兩年半之後,她才終於下定決心,離開台北,回屏東久居的。於她而言,回到這裡,不僅是回到母親身邊,也是回到一種沒有懷疑,直接而質樸的日常生活。「懷疑主義只會來自爭執不休的首都們。大善無言,星辰有序,野鹿在森林裡睡著了,鯨魚在大海中正要翻轉它的背脊,這些,都在對與錯的爭執之外。」在《天長地久》中,她寫到。

母親和書房所在的潮州,是屏東下屬的一個小鎮,總共有5萬人口。小鎮的外表,除了各種繁體字的小吃店招牌,和大陸南方的小鎮沒什麼區別。不同的是,正值「選舉季」,街頭掛滿了候選人的大幅競選招貼。小鎮主幹道的街角,有一家永和豆漿店,日夜開著門。即使在寒冷的冬夜,也可以去要一杯熱騰騰的豆漿,而且,永遠「有鍋貼在鐵板上呲呲作響。」

她帶朋友一起去大花農場。「大花」是台灣南部最大的野生玫瑰基地,一家不使用任何化學製劑的有機農場。農場的主人是個質樸的漢子,那天本來休息,聽說她要來,特意留了門。

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野生玫瑰。也是第一次知道,玫瑰原來可以生長經年,一株野生玫瑰的花期長可達六七年,年年季季,花開不斷。

不止有玫瑰。肆意開放的天堂鳥,如一隻只自由的鳥兒展翅欲飛。軟枝黃蟬隨意伸展著,碰觸著你的面頰。至於玫瑰,高的,低的,星星一般絢爛。遠處,澆灌的噴霧打開了,如一片濛濛細雨。

摘一朵玫瑰,細嗅,甜香鑽入心扉。龍應台將手中一朵絨絨的深紅,插在運動時戴的鵝黃色束腰上,清新自然一如少女。「玫瑰就是要一寸寸打開的。」幾天後,她在自己的專欄「龍應台的生活筆記」中,以「玫瑰玫瑰」為題,評價台灣同性婚姻平權的公投結果時,這樣寫道。

她是真正鄉居了。回到屏東,她去拜訪附近每一座農場,漁村,花園。也常常會驅車到她的大武山,在山裡的原住民部落,消磨一日,且從沒有一次空手而歸。

在屏東,她如今的朋友,多是農人和漁人。夜裡在陽台上喝茶時,就有農人朋友專程給她送酵素來。

小鎮上,很多人都知道,那個開滿了花、有綠色溢出的陽台,是龍應台的。

在潮州街頭,她常常被「捕獲」。捕獲她的,是菜市場攤主親熱的問候,是陌生人贈送的新鮮香蕉,是看到她時驚訝地吐吐舌頭的年輕人。也是街角那個懶懶地守著「與蟲共生」牌子的農人,從躺椅上欠身起來,仔細地問她陽台上的香蕉有沒有種活。

這是台灣的溫情。從政治光譜上來說,雖然不曾加入國民黨,但她曾經在「藍色」政府里為官,在傳統上屬於「深綠」的屏東,她的生活,卻依然充滿善意的溫情。這是一個正常社會的樣子,人們的政治見解可能不同,但生活卻只是每一天平靜的繼續。而她,一個作家,張開眼睛,以全身心的敏感,感受著這溫柔而難得的一切。

就這樣。玫瑰開著,母親睡著,咖啡香著,農人們的笑容一如既往。在潮州小鎮,過去的一年間,龍應台完成了她的新書《天長地久》,那是寫給母親美君的。美君93歲了,已經在8年前失智,不再記得女兒的面容。


2. 「逮住一個馬英九」

腎葯蘭的名字不好聽,卻十分耐看。花的顏色是暗紅,兩枚小小的花瓣兒,如同腎臟的樣子,相對著,長長的,結合在一起,姿態特別婀娜。

文心蘭是那種恰到好處的黃色,清新璀璨的黃,花束如星星的瀑布,傾灑在書架前的桌上。

幾個小時前,她從「天使花園」農場捧回這些花。種花的小夥子10年前從台北回到鄉下,在自己小時候長大的村莊,開闢土地,建立起蘭花農場,慢慢的,漸成規模,據說日本的文心蘭市場,有90%的花是從這裡出口過去的。

和朋友們一起在農場里,看花的流水線。文心蘭和腎葯蘭們,被女工們的巧手一點點揀選出來,按照花的長度、姿態、品相,分類,綁成花束,最後再包上保鮮的塑料袋。然後,它們將等待坐船,漂洋過海,出口去日本,裝點某一個靜謐的書房,或者情人的客廳。

第一次知道,花要這樣遠行。文心蘭的花期很長,從摘下來到進入日本市場,大約要過七天。輾轉到顧客手上時,可能十多天已過去了,接下來還要再綻放10多天。花也很辛苦呢。

正在花叢中流連,她接到一個電話。「哦,你到屏東了,可我沒有時間啊。正在陪朋友。」

她掛了電話,朋友問她,才知道,打電話的人是馬英九,路過屏東,要趕半小時後的火車,所以約她一見。

11月,正是選舉季,國民黨候選人韓國瑜剛在高雄捲起旋風。馬英九從台北出發,一路往南,為國民黨候選人站台,剛剛為屏東縣長候選人在潮州「掃街」結束,要前往下一站台東,於是約龍應台到火車站一敘。

不想丟下朋友去赴約的龍應台轉念想想,問朋友,「如果你們有興趣,我可以帶你們去車站看一下他啊。」大家一致同意。於是,她開車帶大家到潮州火車站去。

樸素的潮州小站外,大家隨意站著。一會兒鑼鼓喧天,從一輛選舉宣傳車上,跳下來個馬英九。周圍除了有四五個穿警服的人,一切平和而井然,趕車的旅客步履匆匆,這只是尋常一日。一位高個頭的男子手裡拎個塑料袋,裡面放著飯盒。說,這是給「總統」的晚飯。一會兒沒有時間吃飯,就在火車上吃便當。

小馬哥看上去依然英俊,但還是有點老了。龍應台和他是老朋友了,此刻擁抱,致意。農場小哥為大家拍攝了合影。就有笑哈哈的師奶粉絲們,簇擁著上來,要和他拍照。還有一些來助選的中學生,蹬著輪滑搖著旗。一切都平靜自然。在這個「前領導人」出行的場合,沒有任何人被驚擾。

這也是台灣。一個正常平和的社會。一切平和自然到簡直沒有聲響。

「謝謝你們啊。我確實該來看看他的。」回去的路上。龍應台說。

他們是朋友,也曾經是同僚。當他們都在任上時,為避嫌,將友情「封箱冷凍」,彼此之間不私下談話,不做任何公事之外的交流。她回憶起來,1999年他剛當選台北市長,率團到羅馬訪問,私下帶了一位機要秘書轉飛到法蘭克福去找龍應台,想邀她出任台北市首任文化局長。秘書打電話問她,能否來法蘭克福機場與馬市長一見?她丟下一句話:是他做官的要見我,不是我要見做官的,請他來我家吧。就這樣,馬市長從羅馬飛到法蘭克福機場,又從機場租車繞了半天找到法蘭克福郊區去見龍應台。就是這晚的千里拜訪,她應允進入台北市政府,創設台灣第一個「文化局」。

如今的她,回憶起來,為自己「完全不接地氣、不為他人著想的文人矯情清高」,有一點內疚。從政之後,才知道從政的艱辛。2014年年底,她辭了「部長」的職務,馬英九於2016年卸任,他們才恢復了過去的朋友交往。2018年3月,他專門來屏東潮州看她。她帶他去看了文心蘭農場,去了原住民部落,去了菜市場。還在她花木蔥蘢的書房陽台上,請不識草木的他,種下一株含笑花。

此刻,文心蘭,是多麼適合她的書房啊。燦爛如星辰,明媚鮮亮清雅的黃,和燈光一樣溫柔。那隻名叫「流氓」的大貓悠遊著走過來,順勢一躺,整個書房,還有夜色都溫柔起來。

書房是由樓頂倉庫改建而成的,從她決定到改造完成,只用了不到3個星期的時間。

陽台上種滿了花,養了三隻母雞,她叫她們格格。格格們很勤奮,每天都下一顆蛋,給美君吃。原來,雞格格們不需要男朋友,就可以生出雞蛋來。這是她新增長的知識。說給女朋友們聽,好幾個都是第一次聽到,驚訝地長大了嘴巴。

陽台上有一個柔軟的鞦韆椅,是給美君的。有陽光的時候,美君就坐在那裡。窗外是連綿遙遠的大武山。她在寫作。抬頭,就能看到母親,也能看到大武山。一切就彷彿真的可以天長地久起來。

圖源:《穀雨 | 作家龍應台與母親首支紀錄片》


3. 陪伴美君:走過時間的幽谷

美君出生於1925年,是浙江人。

2014年,龍應台卸任「文化部長」。接下來,她在台北又呆了兩年多,她天天惦記著母親,卻只能每兩周回屏東一次,看看母親,然後走掉。

終於,她不能再忍受自己這樣。放下了台北的繁華、豐富,無休止的對話與談論,匆匆打點行囊,一天時間,便回到母親身邊了。

如今,美君可以在每一個時刻,都在她的視線里,懷抱里了。可她還是常常難過,因為她知道,母親其實已經離開了她。

85歲時,母親失憶了,不再認得她。

而70多歲的時候,她還曾和龍應台在鏡前談笑。兩人笑的在地板上打滾。那些快樂,恍如昨日。

書房的牆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是全家人的合影。那時候的龍應台,也就是十三四歲的樣子。母親美君穿著旗袍,身姿修長婀娜。她有一對細長的眉毛,明亮的眼睛,還有堅定的嘴唇。聰慧能幹,一眼就能看出來。

圖片源自穀雨影像拍攝的龍應台紀錄片

母親跨越過大江大海。17歲時,她還在娘家,就曾押送一船的貨物去杭州。還曾一個人去縣衙里,探望被抓的鄉親們,毫髮無損地回來。20歲時,她和丈夫相愛。1949年的驚濤駭浪中,她和身為憲兵隊長的丈夫失散,先一步流落到台灣。後來終於等到丈夫團聚。1952年,龍應台在台灣出生。

在龍應台幼年的記憶里,有母親辛苦勞作,從不停歇的身影,擺攤,紡織漁網,在冰冷的泥水中打豬草……她倔強而堅定,一定要讓女兒去國外讀書,而且,走的越遠越好。

美君有一個小小的木頭書包,上面用毛筆寫了小小的字。《天長地久》的故事是從這裡開始的。

美君的故事,不僅是媽媽的故事,也是無數跨越大時代的中國人的故事。龍應台曾寫過《大江大海》,但那不是專門獻給母親的一本書。

終於到了2017年,她開始寫一本書給母親。那時的她,已有深深感受:「上一代人無心講述,下一代人無心傾聽。」

從母親身上,她意識到,沒有被傾聽的故事,沒有被記錄的歷史,就如同沒有發生。85歲以後,母親已不再講話。如一堵牆,母親將她割裂開來。她心痛,想去推倒這面牆,讓母親的生命重新鮮活。

也是一本獻給時代的書。母親不是生活在一個無覺無察的時代,母親作為一個平凡人,她身上的風霜,也來自時代與歷史。

「我們是在山河破碎的時代里出生的一代,可是讓我們從滿目荒涼、一地碎片里站起來,抬頭挺胸、志氣滿懷走出去的人,是美君你,和那一生艱辛奮鬥的你的同代人。」

她的人生有母親從未夢想過的廣闊度。她視野開闊,是不折不扣「全球化的情人」。她曾久居海外,對東西方文化均有體認。如今的她,看德文的媒體,也看英文的。最喜歡瑞士的《新蘇黎世報》,最有深度。「因為在歐陸,英文媒體關懷不到的地方它會關懷;因為是邊緣,主流德文媒體沒有的視野,它會有。」

她也身為母親。如今,安德烈和飛力普,這一對當年的小小少年都已長大成人。最近,她聽到安德烈要去看女朋友的家人,心裡還有一點小小的吃醋。

圖片源自穀雨影像拍攝的龍應台紀錄片

身為母親,讓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自己的母親。

「美君在70歲那年,曾一口氣做了三件讓孩子們覺得不可思議而大大嘲笑的事:隆鼻,紋眉,紋眼線。」


4. 提問,回答

母親的生命是多麼豐富啊。只是很多年間,我們把母親放在那個叫廚房的房間里,很少去關注到她的生命,把她也當女朋友一樣看待(龍應台專欄《女朋友》)。父母的江山,歷史的煙塵,曾經給她一間氣象萬千的生命教室。而教室里的人,現在老去了。

「我們如何對待曾經被歷史碾碎了身心的親愛的上一代?我們如何對待無話可說,用背對著你但是內心其實很迷茫的下一代?」

「在時光的漂洗中,我們怎麼思索生命的來和去?」

「我們怎麼迎接,怎麼告別?我們何時擁抱。何時鬆手?」

「我們何時怒,何時愛?何時堅定拒絕,何時低頭承受?」

她在書中,提問。並試著做出回答。

和以往一樣,她希望在大歷史的隙縫裡找到個人史,就如在一堵古城牆的磚石縫裡找到活生生的野菊花。

而如今的她,能做到的,是在每一個日夜,陪伴在美君身邊。

這是十二月中一個陽光明亮的早晨,她推著輪椅,陪美君出門。美君穿了紫色的長裙,繡花的拖鞋,戴著乳白色的帽子。在龍應台的陪伴下,走過生機勃勃的綠色原野,一如她在19歲時,生機勃勃地走過江南那野花爛漫的山谷。

本文原標題:在屏東的龍應台:就這樣陪母親《天長地久》

上圖:龍應台與美君的日常。圖源龍應台專欄《此生唯一能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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