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好萊塢,流行貧富對立、理想主義、階級鬥爭
文/周黎明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階級鬥爭必須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
階級鬥爭一抓就靈。
上述這些標語口號半個世紀前橫掃中國話語的每一個層面,其滲透率不亞於粉絲群里談論自己愛豆的頻率。但如今,好萊塢似乎接過了我們當年的衣缽,雖然仍做不到「階級鬥爭片片講」,但熱衷程度足以讓我輩瞠目結舌。
我剛去美國求學的上世紀80年代,看到媒體上不時有人說「還有多少多少美國家庭吃不飽」,頓生憐意。後來才發現,那是懶惰白左的套話。估計說話的人拿的都是50年前的本子,跟現實嚴重脫節。超市裡一刀可以買到一條麵包,足以吃三天吧,至少保證你三天不餓死,而那時一個小時的法定時薪好像已經到了五刀。再加上教堂等地發放免費食物,只要你不挑食,怎麼可能挨餓呢?(美國乞丐挑食在《宋飛正傳》里有所描寫。)
我很快覺察到,美國的窮人不是餓到瘦骨嶙峋,而是胖到步履蹣跚,像企鵝那樣走路一搖一擺。你到富人區,很少能見到大腹便便的;但貧民窟則擠滿了大胖子,他們最愛吃的食物就是薯片,還有炸雞……
且慢!怎麼有炸雞?那不是小資專利么?
韓劇把啤酒 炸雞變成了情調食品,但在美國,那確實是藍領的最愛,尤其是炸雞。美國黑人區很少有正規餐館,但用一層層鐵柵欄當做窗檯的炸雞店遍地開花。不知道這一點,你可能就無法充分欣賞《綠皮書》里有人建議黑人音樂家吃炸雞的含意了。
《綠皮書》劇照
從表面上看,請這位黑人客人吃炸雞,那是用他的民族習慣來招待他,是一番好意。但這話可以有潛台詞:黑人就配吃炸雞,因為他欣賞不了精緻的美食。
領跑本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綠皮書》,最大的高妙在於將種族和階級做了十字交叉。1962年的美國,黑人的社會地位仍很低,在美國南方更是遭到公開的歧視;但唐·雪利是一名鋼琴家,而且小有名氣,他僱用了白人托尼當他的司機,而這位托尼哥不僅社會地位低微,秉性更是粗鄙。
這就好比,你用紅色顯示「黃」這個字,又用黃色顯示「紅」這個字,觀者的直覺反應是說錯,其次是抓狂,再往深想,那是一個社會實驗。
《綠皮書》一上來就確定了兩位的人設:托尼第一場戲就是打架;唐的出場是在卡內基音樂廳的頂樓,無論房間布置,還是他的著裝和氣質,全然是非洲王公貴族的派頭。
《綠皮書》劇照
馬赫沙拉·阿里飾演的鋼琴家唐,有一場無聲而震撼的戲,是他們到了南方,停車在路邊,看到田裡采棉花的黑人男女,雙方相望,沒有一句台詞,卻給了平時活在象牙塔的唐一種切膚之感:即便他拯救了自己,但只要他的民族依然被看不起,他就無法獨善其身。
唐的角色跟《為黛西小姐開車》里的司機角色(摩根·弗里曼扮演)是一脈相承的,弗里曼的司機雖然是下人,但也有一種骨子裡出來的高貴,他用畢生的做人做事,讓古怪的主人最終說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心裡話。
《為黛西小姐開車》
你若覺得這種主僕關係太溫情,太虛假,不妨看看義大利的《幸福的拉扎羅》。故事設在1977年,但影片用「與世隔絕」的設置,使之陡增寓言性。單純的奴工拉扎羅和叛逆公子混到一起,公子的叛逆既像是好吃懶做的結果,也不能說沒有意識形態的因素,反正,當他說出他倆可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時(理由是他父親到處留種),那種套近乎頗為居高臨下。
這故事好玩在下半部:公子丟失家產後,拉扎羅為這個把兄弟鳴不平,試圖去銀行要回富家子的財產,結果被誤以為打劫。明明是政府把他們從奴役中解救了出來,就此流浪的他卻要為剝削階級討回被沒收的家產。你說這拉扎羅究竟是善還是傻呢?
《幸福的拉扎羅》
你若覺得這些勞動人民太傻太天真,我給你推薦一部有反抗意識的。《第一歸正會》表面上無涉階級或階層,但圍繞著教堂這個緩衝區,滿滿是階級衝突。代表上層的,是貌似慷慨捐款的大公司;代表底層的,是激進環保分子邁克爾。邁克爾有點像1960-70年代的嬉皮士,眼睛裡容不得一點沙子,為了不污染環境,他禁止妻子生育(一個孩子給地球帶來的污染超過很多普通活動)。更重要的是,他願意為自己的理想去死。
很多美國影視劇里都有年輕人面臨職業選擇的場景:你想進入大公司、為邪惡賣命,還是願意為了拯救人類、拯救地球,到非洲去當義工?邁克爾不僅選擇了理想主義,而且把它推到極致。
我曾走在美國大學區的街上,看到有沿街乞討的。有人跟我說:你知道他跟某大企業家曾經是同窗嗎?區別在於,那企業家當了一陣嬉皮士,發現改變世界還得自己先當人上人,而這位則堅持不為資本家效勞,寧可餓死在街頭。
你說那是可敬、可悲,還是可憐?我真說不清。
這波電影里的階級鬥爭熱,最明顯的起因是2008金融危機,以及之後的「佔領華爾街」運動。每當資本主義國家出現經濟危機,階級鬥爭的情緒便會高漲。當年大蕭條,便催生了《憤怒的葡萄》等經典作品。佃農喬德一家在鄉下活不下去,便舉家往大城市遷徙。把美國農民描寫得如此悲慘,卻因一個小細節,而遭到蘇聯的抵制。喬德家很窮,搬家用的是家裡破爛的卡車,但卡車這玩意在當年蘇聯卻是個人無法擁有的超級奢侈品。
《憤怒的葡萄》劇照
比《憤怒的葡萄》更加政治正確的,是1979年的《諾瑪·蕾》,基本上就是一個黨代表到工廠組織女工鬧革命的故事。如果萬惡的資本家把男主給抓起來燒死,說不定有中國影評人出來說該片抄襲了《紅色娘子軍》。
《諾瑪·蕾》
改編自1937年舞台劇的《大廈將傾》(Cradle Will Rock),原版由奧遜·威爾斯執導,1999年齣電影版,導演是蒂姆·羅賓斯。這也是一個號召工人鬧革命的故事,階級鬥爭意識更強烈,有大量「咱們工人有力量」的雄赳赳氣昂昂鏡頭,觀看時感覺很穿越。尤其是我看該片時置身於高樓林立的中國都市,一方面體驗著自由市場帶來的繁榮,另一方面看到大洋對岸的過來人更加迷戀我們曾經的做法,真是頗有一種欣賞大紅色構成的黃字的腦力風暴。
相比之下,去年在中國公映的《青年馬克思》反而顯得十分理性,裡面也有剝削階級和被剝削階級的對抗,但更多是詮釋馬克思理論的來源。同名話劇在英國頗受追捧,但編導不同,內容更多聚焦32歲馬克思在倫敦的遭遇,是一個懷才不遇的故事。如此密集地刻畫一位聲名遠播、藝術形象相對缺席的革命家,似乎不像是馬克思要摧毀的那個體制應該做的事情。
《青年馬克思》劇照
該話劇版還獲得英國國家劇院直播(NTLive)的待遇,因此世界各地的觀眾均有機會欣賞。該直播系列中還有一部話劇,是《危險關係》,1988年的電影版由話劇改編而成,後來韓國、中國都翻拍過。《危險關係》原本是一本1782年的法國書信體小說,講一群法國貴族的勾心鬥角和糜爛生活。話劇直播前請來編劇克里斯多夫·漢普頓做演前談,主持人問他,讓他猜劇中人是否有感應,能預感原書出版七年後會發生法國大革命;漢普頓說,那些貴族應該是不知道自己七年後會被押上斷頭台,正如現在的百分之一不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命運。
《危險關係》,法國貴族的糜爛生活史
所謂的「百分之一」(one percenter),是「佔領華爾街」運動提出的說法,指美國最富有的百分之一人口,佔據了全國將近四分之一的收入,以及百分之四十的財富。翻譯成中國經典電影形象,就是黃世仁,就是南霸天,就是胡漢三。
諷刺的是,漢普頓面對的戲劇觀眾里,應該也有不少是屬於「百分之一」的。在西方國家,高雅藝術的追捧者及贊助者以超級富豪為主。
把階級矛盾表現得既充分、又藝術的,我心目中有兩部是韓國片。奉俊昊的《雪國列車》有著科幻和環保的包裝,但車廂的階層區分是一個很明顯的比喻。李滄東的《燃燒》更加隱晦,也更加高級,表面是三角戀,二男爭一女,但可能因為劉亞仁顏值不低,他的失落就有了個人魅力之外的因素。最終,他忍無可忍,他出手了……
《雪國列車》:末尾車廂的底層造反史
同樣隱藏階級性的《第一歸正會》,伊森·霍克從調解人變身為行動者,要跟剝削階級決一死戰。(注意:此處有劇透,不想劇透請跳到下一段。)最終,女人的出現融化了他冰凍的心。擱在從前,這絕對犯了階級調和的錯誤。好萊塢嘛,你不能指望它成為堅定的革命者。雖說獨立片不屬於狹義的好萊塢範疇,但把自殺襲擊者捧上天,在美國還是犯忌的。
也許是電影生產有較長周期的緣故,這種階級鬥爭精神反映到電影中需要一段時間,到上映時,或許碰巧經濟復甦,貧富對立得到緩解,逼上梁山的急迫感變成癟了氣的氣球,打土豪分田地的熱情立馬消減一大半。
2018年熱門電影中,《羅馬》也涉及到社會階層。殷實的醫生家庭,看住房,起碼是中上階層,而他家的保姆一眼就能看出是保姆,連女演員盛裝參加金球獎,看著仍像是卡隆家的保姆。
《羅馬》劇照
影片結尾處,保姆不假思索奔入海水,救出主人家的小孩。炫酷的跟拍鏡頭,雋永的黑白色調,讓人感受到感情是跨越階級的。那一刻感動我的,不是勇敢,不是職業精神,而是永不過時的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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