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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死亡,我們總是沉默 | 紙城CHAPTER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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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輕鬆地談論性和失敗,或者展示我們心靈深處的脆弱,但是談到死亡,我們總是沉默。死亡如此令人恐懼,甚至陌生,我們很多人根本無法找到合適的語言去表達它。這樣的沉默或者說禁忌導致了一種無知,讓我們得以避免對他人和自己的悲傷做出回應。我們希望看到失親著忍住悲傷,感嘆他們竟能「如此堅強」。但即使我們用諸如「去世」「逝去」「去了更好的地方」等說法來否認死亡,現實仍然很殘酷:我們的社會在面對死亡時很無奈。我們被迫面對死亡,那種失控感和無力感與二十一世紀的「醫學可以治癒我們;如果不可以,足夠的意志力也可以」的信念是相悖的。


—朱莉婭?塞繆爾

布麗奇特


Brigitte


美劇《奧麗芙·基特里奇》( Olive Kitteridge)

布麗奇特是一位五十二歲的出庭律師,她媽媽心臟病突發去世了。她憤怒地說所有人都對她說她需要「給自己支持」,但她甚至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布麗奇特和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她身材嬌小,打扮精緻,擁有整齊的棕色長發和做過美甲的手指。我不禁疑惑在工作這麼忙還要照看一個孩子的情況下,她怎麼還能把自己打扮得這麼光鮮亮麗。她是緊張的,雖然坐得筆直,但敲擊桌面的手指暴露了她的焦慮。我很開心終於見到了她,有機會更深入地了解她。她鼓起勇氣以一種她並不熟悉的方式尋求幫助,讓我感到欽佩,而這也說明她一定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

她用布滿陰霾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對她來說信任我需要時間。我請她介紹一下自己。她出生在德國,是一位因工作輾轉於世界各地的工程師和他妻子的獨生女。從十六歲開始,她在英國接受教育,建立生活圈。她的父母也在退休後到英國。她有一點輕微的口音,說話時遣詞造句十分謹慎。她擔心著她的父親、深愛她的丈夫湯姆和她正處於青春期的女兒澤爾馬(她是以布麗奇特母親的名字命名的)。

當父親給布麗奇特打電話說母親心臟病突發大家必須立即去醫院的時候,布麗奇特正在工作,不過幸好不是在法庭上。去醫院花了四個小時,布麗奇特告訴我,在火車上她有多麼焦慮,不知道母親的生死。她跑進醫院,穿過明亮的走廊,迷失方向,最終好不容易走進一間簡陋的診室,看到了母親。母親已經走了。「看起來像是媽媽,但是她已經走了,那不是她。我摸了摸她,她是冰冷的。她在兩小時前走了。」我注意到她在顫抖,意識到死亡的寒意依舊存在於她的身體里。她機械地說話,理性與情感之間沒有聯繫。她就像在說一件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情。

因為這是一場突然的死亡,所以必須進行屍檢,這讓布麗奇特感覺很不舒服。但是母親的遺體在檢查後依然完好,布麗奇特很慶幸自己在母親下葬前能再見她一次。「我坐在她旁邊,沒有坐很長時間。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跟她說話。」布麗奇特在母親的棺材裡放了她最喜歡的玫瑰,給她穿了她最喜歡的裙子,在她腳上套上襪子,因為「她的腳總是冰涼的」。家裡安排在葬禮前將遺體送回家中——「我們希望她能再看一眼她的花園。」他們選擇了一個封閉式的柳棺,所有的親戚都來到家裡跟她告別。布麗奇特不大記得清葬禮:就那麼模模糊糊地過去了。她本希望她能記得。所有人都對她說「你表現得很棒」和「你真勇敢」。但她一點不覺得自己勇敢。她覺得自己靈魂出竅,正在旁觀一部不真實的電影,她很想醒過來,發現媽媽回到她身邊。

幾個月後我發現,布麗奇特和她媽媽異乎尋常地親密。她們每天都聊天,有時候一天要聊好幾次。她媽媽每個早晨和晚上都給布麗奇特發簡訊。這樣的親密讓我想到「母乳餵養」這個詞,我怕這讓布麗奇特感到羞慚所以沒有對她說,但是這個詞很好地象徵了她們母女關係之親密。母親是布麗奇特努力想成為的人。每當有好事發生,布麗奇特總是首先和她媽媽說。我能看出她努力尋找可以表達自己的話語,但是身體的另一部分正試圖把那些話語壓下去。她試探地說出了「我」這個字,然後大聲哭喊「我好想她」,似乎說出這些話並面對現實會讓她直接崩潰。但是,隨著她說出想說的,流下眼淚,她發現她所恐懼的崩潰其實是一種敞開心扉,一種釋放。

之後,她語氣中略帶幼稚,又有點叛逆地看著我說:「現在應該是我媽媽來安慰我。」我知道我無法替代她的媽媽,任誰都無法替代。我也知道如此需要一個人會讓人感到多麼害怕,所以學習安慰自己至關重要。

在一次面談中,布麗奇特告訴我,前一天她失控地叫了出來,這讓她感到非常擔憂,但在我聽來,她似乎終於進入了悲傷的必經過程。她很怕餘生都會這麼思念母親。母親的認可是她一切行動的動力,而現在她找不到任何行動的價值和意義了。我聽到她反覆說,是媽媽的以她為傲,以及媽媽的面容和充滿愛的擁抱鼓勵她走向成功。她現在對自己的人生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電影《漢娜》 (Hannah)



布麗奇特無法讓自己閑下來,她給自己安排了明知超額的工作。我們討論了為什麼她會讓自己變成一個連軸轉的工作狂來懲罰自己。這是關於失控與否的問題。當她不工作的時候,她會感覺失控,不斷轉來轉去地尋找她的媽媽。她擔心自己會失去想像媽媽的能力,擔心會忘記她。她非常想念媽媽:反覆播放媽媽的語音信息,希望能鑽到電話里去找到她。她身體里緊鎖著對於死亡的憤怒——沉默的憤怒,她不知道如何讓自己輕鬆一點。布麗奇特無法再去她曾和母親一起去過的任何地方,甚至不能經過星巴克、Zara(颯拉),以及她們最喜歡去的當地餐廳。她設計了特殊的路線來避開這些地方。一些像歌劇這樣的音樂能安撫她,但其他音樂只會讓她陷入悲傷。好不容易睡著後,她又會在睡夢中哭醒。面對新的一天令她恐懼,她必須強迫自己才能起床。只有跑步能減輕痛苦,所以每天早晨她都跑步。

布麗奇特覺得母親去世前後的自己分裂成了兩個人,原來的布麗奇特已經和媽媽一起死去了。她的丈夫湯姆,一直說會照顧她,但是他不能代替母親。他對布麗奇特的狀態感到疲憊不堪,很希望原來那個布麗奇特能夠回來。但是布麗奇特非常肯定原來的她再也不會回來了,現在的她總是朝丈夫大吼,好像失去母親給她帶來的痛苦賦予了她隨心所欲的權利。而這種權利讓丈夫的所有需求黯然失色。這導致他十分憤怒,不再對布麗奇特做出回應。這樣的狀況在他們之間持續,發展成一個痛苦的死循環。對於女兒澤爾馬,布麗奇特也變得不夠耐心。澤爾馬厭惡母親的現狀,懷念以前的母親。

在治療進行了多個星期後,布麗奇特描述自己的狀態是「在悲傷中墮落」。這個過程並沒有讓她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反而喚醒了她身體里的「怪物」。幫助布麗奇特整合不同的自我是我的重要工作。雖然她認為過去的自己已經死了,可是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母親的去世喚醒了她性格的一部分,一個她並沒有體驗過,並且十分抗拒的部分。根據環境和身邊陪伴的人的變化,她的自我結構也會像變色龍一樣隨之變化。她是一個孤獨的孩子、一個令人敬畏的律師、一個充滿愛的妻子和母親,同時也是一個易怒、不耐心、大吼大叫的妻子和母親。

後來,她終於挖掘到了心靈深處的那個孤獨的自己,那個「沙發上的胖女孩」。我經常指出她傾向於貶低自己,這種習慣深入骨髓,以至於她意識不到自己在這樣做。我把她這樣的行為稱為「差勁的自我審視」,而這種自我批判無情而頻繁。當我們試圖深度探索這個問題時,我們逐漸了解了年輕時的布麗奇特。那時的她在學校不受歡迎,因為身材肥胖而被霸凌。她保護自己的唯一方法是努力學習,考出好成績。她為那時的自己感到羞恥,雖然那樣的性格對過去和現在的她都有很大的益處。當有一天,她給我展示十幾歲時的照片,我深感震動,生出憐愛之情。照片上的女孩完全無法與今天這個女人聯繫起來:大笑,直發,戴眼鏡,肥胖。「沙發上的胖女孩」成為她自我攻擊時我們常用的短語。作為旁觀者,看著她如何打擊和憎惡「沙發上的胖女孩」,我感到不好受。我們發現,她對自己說話時帶著惡意,她從來不會對朋友那樣說話,甚至不會對陌生人那樣說話。那些話表面上像是低聲連續的呢喃,但從深層來講是腐蝕和掏空自我的。我的目標是在她心裡種下一顆意識的種子,讓她認識到她是一位有價值、值得被尊重和被愛的女性。

布麗奇特此時非常缺乏給予和愛的能力。她不喜歡自己對澤爾馬怨恨和憤怒的情緒,但是她並沒有去處理這些情緒,反而將它們投射在澤爾馬身上。「我女兒讓我很生氣……這是她的錯。」當我溫和地提醒她,她正在遷怒於女兒時,她大聲反駁我。她認為我在用一種她不能接受的「說話療法」批評她。說得不錯。我告訴她與我發生爭論對於我們的關係十分重要,之後我們就可以討論這些爭端,修復裂痕。我想到良性的分歧可以成為治療進程的核心,產生出人意料的極富創造性的有益結果。



電影《漢娜》 (Hannah)

布麗奇特仍然因為媽媽的死而感到絕望,但是她明白她的家人和朋友認為她該走出來了,認為她的痛苦能隨時間的流逝越來越少。他們不想再和她討論她媽媽了。他們希望她變得正常,生活回到正軌,快樂,能夠出去玩,但是她顯然都做不到。因此,她遠離人群,用盡全身的力氣忍受著一陣陣痛苦而寒冷的孤獨。和我談論母親的時候她經常會哭。她們都很愛衣服,經常一起購物、逛街、試衣服。雖然母親是個喜歡冒險的女人,而且因為丈夫的原因曾經在多個國家居住過,但是她主要還是在扮演傳統的母親和妻子的角色。然而,她希望布麗奇特能有所不同,向布麗奇特灌輸了關於獨立有多麼重要的想法,獨立是可以通過工作、職業成就和充分利用大腦來實現的。

某次面談開始的時候,我誇獎布麗奇特看起來很時髦,她回應我「感覺越糟的時候,我就會打扮得越好看」,說完我倆哈哈大笑,這笑揭示了一個基本事實:有時候我們需要擁有一些積極的習慣來幫助我們振作起來﹑走出家門。儘管布麗奇特在法庭上一直很成功,但是她對自己能否繼續高效工作很沒信心。

夜裡,她經常會在黑暗中疲憊而憤怒地哭泣,被媽媽、妻子和律師的三重角色轉換所帶來的壓力壓垮。她說:「我需要一個妻子,一個無比好的家庭主婦。」我點頭表示強烈贊同︰是的,她需要,再需要不過了。當今世界,我們相互傳染忙碌病,布麗奇特展現了這種「病」的所有癥狀。那個近乎嵌在她手上的智能手機,完美呈現了一個錯誤觀點:忙碌就是高效。她在手機上進行日常購物,買去美國的機票,安排會面,與世界各地的人談話。但是,正因為不斷地看手機,她忽視了自己的感受、身體出現的不適信號,這些本應該是被重視的信息。這給她一種自己很高效的錯覺,似乎只要她能夠一字不落地接收屏幕上的信息,就能完成任何事。把所有精力投入手機意味著她身上能經受住無力、無用、不確定狀態的那一部分漸漸萎縮了。我建議她可以跟著冥想的應用軟體做一個放鬆訓練。她像聽不懂我說話一樣看著我說:「我哪有時間做這個?」

這些還不是全部,布麗奇特同時非常擔心她的父親,頻繁地探望父親這件事也讓她精疲力竭。她恨自己無力幫助父親,看到父親的悲傷和痛苦加深了她的悲傷痛苦。但是未曾料到的好處是她感覺自己與父親更親密了。父親總是表現得剋制而疏離,這點並沒有改變;但因為兩人一起分享了時光,一起做了些比如烹飪和購物的小事,他們得以鍛造出一份陪伴感來給予她安慰。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和澤爾馬的關係也有了改善。女兒並沒有因為外婆的去世而悲傷,這讓布麗奇特感到十分痛苦。布麗奇特看到澤爾馬在葬禮上哭了,但是她自己的情感能量已經耗盡,顧不上去和女兒聊聊,問她感覺如何。奇怪的是,她發現自己對於澤爾馬仍然有媽媽這件事感到了一點嫉妒,因為布麗奇特自己的媽媽已經走了。當她聽女兒說她是多麼愛外婆時,布麗奇特感覺與她更親密了一點,最終她們還找到了分享這份愛的方式:她們一起去了布麗奇特母親的房子,精心挑選她們最喜歡的盤子,帶回家,洗乾淨,放在廚房的架子上。儘管有著澤爾馬青春期的焦慮和布麗奇特的悲傷,但她們發現她們依然可以一起玩樂,做一些布麗奇特曾經和她的母親做的事。

很難說出在哪一個時間點布麗奇特的悲傷開始退去了,正常生活逐漸回歸:有些時候這個轉折隨著時間漸漸發生,有時候又會是一個突然轉變。對布麗奇特來說,後來的幾個月,她發現自己會主動選擇積極的事情去做,這讓我知道她準備好了再次投入自己的生活。當布麗奇特連續三次因為工作以及和其他人的約會沒能來面談,我意識到她真的在逐漸好起來,可以將媽媽的愛溫暖地深藏於心——與媽媽對話,問她問題,同時也在外面的世界積極生活。在一次面談的最後,我們做了一個溫暖的視覺化治療:她可以去到她體內一個安全的地方,被媽媽照顧,感到平靜。這讓她能夠接近心裡那個媽媽,而不是那個因為悲傷而瘋狂的孩子。

芭芭拉


Barbara


美劇《奧麗芙·基特里奇》( Olive Kitteridge)



芭芭拉在十七年前被確診了腎癌,她同意在她家見面,和我談談怎麼帶著一個威脅生命的疾病生活。我對她知之甚少,只知道她回郵件非常快。當我迷了路在車裡打電話給她,我被她聲音的虛弱程度震驚了:她說的話竭力地從她空洞的胸腔中擠出來。

芭芭拉站在她的小農舍外面等我,友好地向我招手。身邊陪著她的是兩條興奮地搖著尾巴汪汪叫的小狗。我的第一反應是:哦,上帝,千萬別讓我軋到這兩條狗。她把我迎進屋裡,準備好了茶和胡蘿蔔蛋糕。

芭芭拉溫柔而虛弱,走路很慢。她已經超過七十五歲了,卻非常美麗。並不是青春褪色之後的美麗,而是在她說話,尤其是微笑時,隨之而來的令人如沐春風的美麗。她茂密的灰色頭髮和皮膚顯然常年暴露在戶外,但是現在很蒼白。當她開心的時候,她的眼睛裡閃閃發光,這很吸引我。

我非常感興趣她是如何帶著癌症活了這麼久,當我這樣說時我並沒有完全理解她的苦笑,直到她告訴我:「我這星期感覺很不好。前面十八個月我都在接受一個讓我很痛苦的藥物試驗。它會攻擊我的免疫系統的,是一種激進的藥物。反正到頭來,這葯對我沒用。他們告訴我癌症又大規模複發了,而且轉移到胃了,已經長到一個橘子那麼大了,長得很快,情形不妙。從開始到現在才幾個月。」在講這些令人崩潰的話時,她的淚水洶湧而下。她本來不想哭的:「我之前都非常堅強,但今天感覺很虛弱,我受了太多苦,感覺太累了。」她用手捂住嘴,希望這樣能把眼淚逼回去。我從她的話里感受到強烈的痛苦,而且明白,她向我——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傾訴了最強烈的情感,除了那句任何人都可能會對某個人說的「我愛你」之外最強烈的情感。

芭芭拉微笑著,想要克服自己的悲傷。「前些日子我在一直想辦法對付這個,你來得真巧,正好看到一個人必須面對死亡。」又是那樣美麗的微笑,這次看起來卻很諷刺。她的回應告訴我她對待死亡的態度是矛盾的:她很現實地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但與此同時並不想接受這件事。她說自己是一個計劃性很強的人,一個「完美主義者」,她想讓所有的事情按部就班。「要做的事情總是太多。今早我因為哭得太厲害沒能去見律師,也許我可以明天去見他。」

我在想她會如何在生命質量和長度之間做出決定,取捨利弊。但是她的直覺告訴她應該與癌症戰鬥:「我不想聽到壞消息,如果他只有壞消息,我不想和他見面。我已經很多次證明他們錯了,我還可以再次證明。」她在說這話的時候強忍住淚水,「我不想死,我以為自己至少還能再活一年,所以癌症轉移這件事太令我震驚了。」我意識到,因為不是自己的事,因為無關我的生活、我的死亡,我可以多麼輕易地給她分析各種選擇。而對芭芭拉還有其他很多人來說,不論考慮多少,都不可能超越生存的生理衝動。

不過,她很自然地回應下面隱藏著一個更脆弱的緣由:害怕面對未知。「我會失去所有能力,我的聲音正在喪失——我之前去看過一個語言治療師,她告訴我她基本無能為力,一想到這些我就渾身僵硬。我只有一個夏天了,我想放鬆地度過,我想儘可能開心一點,但是現在我好害怕。」




電影《漢娜》 (Hannah)

芭芭拉一個人住,但一點也不孤獨,她很愛獨處。但六年前她深愛的丈夫帕迪的離世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她一個人承受了「極大的悲傷」。雖然她找到了繼續活著的方法,但她認為自己的癌症複發和喪夫之痛有直接聯繫:悲傷引發了癌症複發。她對丈夫關心到無以復加,這讓她忽視了自己的健康,直到病情嚴重。

我看得出來芭芭拉並不是那種喜歡小題大做的人,她對別人很有禮貌,也很會為他人著想。但這樣周到的代價是沒有人知道她真正要什麼。她需要朋友在她身邊,給她講講他們的近況,但她覺得周圍的人都太忙了,她無法打擾他們。她告訴我:「我不會打電話給他們,我希望他們打給我,但是他們說不想在我生病的時候打擾我。」我很堅決地建議她從現在開始把自己的需求放在第一位。她拿起電話,找到了一個她幾周前列出的優先順序表:

·

自己


·皮普和巴斯特(兩隻狗)


·朋友


·家


·馬


·雞

至少她知道把自己放在第一位,我和她都哈哈大笑。她的狗是她最親密的朋友:它們坐在沙發上陪她,睡在她房裡,逼她出去散步,永遠愛她,見到她總是很開心,是她最容易得到的也是最大的安慰。她也同樣一直很愛她的馬:它們的存在,它們的氣味,都讓她平靜。看它們馳騁同樣能讓她平靜。

我了解了她對於自己的花園和馬匹的愛,同時對她的故事有了更多的了解。當她談論過去時,她的語調會輕快一點,像一個年輕版本的她。「我十一歲的時候下決心要騎馬。我的第一匹小馬叫帕奇,是一匹設得蘭群島的花斑馬。它是我的『初戀』,一匹可愛而堅強的小馬,是它教會了我騎馬。我那時住在它的馬廄里。我父親那時是林肯郡小有資產的農場主,他辛勤勞動,我們這群孩子也都整天在幫他的忙,放羊、擠奶、喂牛。在拖拉機里,我坐在他腿上,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我可以回憶起他煙斗的味道,他總是在那兒一口一口吸著,最後還會發出吧嗒的聲響,我特別愛那個場景。」我很受震撼,她聊起當時的感受,彷彿時間從未流逝。芭芭拉的皮膚、骨頭、頭髮,甚至每一個細胞都在提示著她是個老人,但是當她說到她的童年,就像回到了六歲、十六歲那樣——記憶帶來的感受是時間無法改變的。

在芭芭拉五十歲之前,一直沒有人對她說過「我愛你」。「沒有人對我說過』我愛你』,直到我遇見帕迪。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原因,還是別的原因,我有過的為數不多的幾段關係,都不能長久——直到我遇見帕迪,我的帕迪。」芭芭拉遇見他的時候,他離婚了,帶著一個青春期的兒子。芭芭拉後來花了好長時間去跟帕迪的兒子搞好關係。「現在,他和我的關係比原來好,我們不用再為帕迪競爭了。他現在很好,經常來看看我。」她主動提起孩子的時候我在想,沒有孩子是不是她的一個很大的缺失,她說:「我應該會很喜歡孩子,但不是必須。我有我的馬和狗。」

她為自己預設的形象和她真正擁有的力量之間有著有趣的矛盾。她甜美的、沒有任何攻擊性的禮貌,其實帶有很強烈的老式英格蘭做派,這意味著她將自己看成是丈夫的附屬品;這掩蓋了她性格里強硬的一部分,強硬的這部分讓她與病魔戰鬥,為自己和丈夫贏得了那麼多年額外的生活時間。她有一個親密的朋友和她同時被確診為腎癌,但是這個朋友在確診當年就去世了。芭芭拉覺得這是因為她的朋友當時感到非常憤怒和不甘,總是說:「為什麼是我?」而芭芭拉會平靜地說:「為什麼不是我呢?」




電影《漢娜》 (Hannah)

芭芭拉對身患絕症的診斷結果的反應和人們對死亡的哀悼過程很像:在能夠面對的事實和無法面對的事實之間,在混亂的信息和矛盾的感覺之間拉拉扯扯。這就是為什麼她需要幫助和支持。生命里那些愛她的朋友可以坐在她身邊,一邊看賽馬,一邊回憶過去;我希望,如果她提起來,朋友們同樣也能談一談她即將到來的死亡。


我意識到,我們在生活中是怎樣的,面對死亡時就會怎樣,也許只是會更激烈一點。保持自己的尊嚴和堅強對芭芭拉來說是一個有力的支柱。我的工作就是找到方法讓她能夠展示自己的尊嚴、力量,表達對於可怕的未知的恐懼。我希望,她在回憶起這些時,不會因自己對一個陌生人傾訴了那麼多而感覺不安心。

對處於她的情況下大部分人早晚會有的那種心理戰,芭芭拉尚未有意識地介入:什麼時候應該「接受死亡」,感受平靜?又怎麼知道是不是明明還有希望,卻又「太早放棄」?芭芭拉在對抗疾病上表現得非常好,但是我很清楚,現在這樣的對抗只會讓她沮喪,因為這一次她不會贏了。我希望假以時日我可以幫助她明白這一點。我們都知道為什麼我會出現在她的生命里,我也通過諸如「你有什麼顧慮嗎?」這樣開放性的問題給過她很多次機會提起這個話題。她的回應是:「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去花展,我真的很想去,但我擔心身體不允許。」我感覺我們之間不斷進行著無交集的對話:她表面上說的,以及我們都知道的,她不想明說或沒必要明說的言下之意。這是一個雙重的認知。雖然她吐字困難——她很費勁地保持正常呼吸和說話——讓我們都知道她真的病得很重。

我相信她會認識到盤點自己的一生是非常有意義的,儘管我很好奇,如果她不願意,我當然也不會強人所難。她控制生命的方式,應對機制就是保持積極,這樣的態度從某方面來講抑制了她洶湧的感受,讓它們不會泛濫。壓力越大,她越需要這種態度,但我還是盡我所能溫柔地梳理著她的情感,希望保證她抵擋住面對死亡的恐懼。她告訴我她與帕迪的愛、她的工作和她對馬兒的愛,給了她生命的意義。她說:「他生病的時候,大家都以為我會受不住。但是沒那麼嚴重,我只想待在他身邊。他不喜歡醫院的護士,只想要我照顧他,而我也那麼做了。」我能聽出她說這些時的驕傲,也明白她不會像愛帕迪那樣愛自己。

當我再一次想要和芭芭拉約定時間見面的時候,芭芭拉沒有回復我。我很害怕她已經死了。正當我考慮怎麼才能了解情況時,她發來了簡訊,我去見了她。

芭芭拉看起來瘦了好多好多,走路拄著拐杖,呼吸急促到我很難聽清她在說什麼。她告訴我:「我這段時間真的不太好,發高燒。我也不知道現在我是向哪個方向發展——麥克米蘭(癌症治療中心)的護士說我隨時可能死去,但是我也不知道……我是個不合規格的齒輪,沒有卡槽適合我。」她在說話時想要試著穿上襪子,但是身體太虛弱了,沒能穿上。我幫助她時,她執意要自己做,但最後還是接受了我的幫助。對她來說正常地活著很重要,但她太脆弱了。她其實適合那個卡槽,問題是她不想投身其中。



她已經正視自己的需要,叫來所有愛她的人圍繞在她身邊,聽說了這個我感到很欣慰。她為自己的生日舉行了茶會。「那場聚會真的讓我感到一切終結了。」她哭著對我說,「我在聚會時情緒很激動,因為我知道人們是真的在說再見了(更多眼淚)。我想應該沒人看出來,但是我感覺現在是真的到了那個階段了……」我正想回應這個話題,但還沒來得及,她就稍微岔開了話題。一個朋友跟她說:「這個派對給了你你想要的,很多微笑的臉龐,我們沒理由不露出微笑的臉龐。」我承認這是一次為她舉辦的慶祝會,她向我展露出迷人的微笑,驕傲地念出她的一位最好的朋友發給她的簡訊:「上周二是令人難忘的愛,太特別了。」我不確定我真的完全理解了簡訊的意思,但是芭芭拉顯然完全理解了。這整個事件對她來說意義重大,但同時苦樂參半。她意識到了被愛的感覺和有機會說再見的重要性,但是大家還是需要假裝一切都好,一切正常。我確信,她藏起了她的傷心,她的客人們也一樣。我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們坦陳心聲,情況又會是怎樣呢?


美劇《奧麗芙·基特里奇》( Olive Kitteridge)



我後來又去見過她一次。她的生命在凋零:她可以下床走到洗手間,但那已經是她體能的極限。大多數時間裡她都在睡覺。新來的護士給了她嗎啡,希望能以最適合的量緩解她的疼痛,又不至於令她終日昏睡。她睡覺時,我坐在她身邊,聽著她的呼吸聲,知道她在頑強地為生命戰鬥。

她醒來的時候面帶微笑,臉上發光。我問她在想什麼,她告訴我:「我做了好多夢。我也不知道那是夢還是想法,但是關於過去的影像和時光就這樣閃現在我的腦海里。那些我生氣或者有壓力時的記憶,那些我早已經忘了的記憶從腦袋深處湧上來——我媽媽的樣子,帕迪對我的愛……」她提到帕迪名字的時候眼裡泛著淚光。「我現在對自己有不同的看法了,為什麼我曾經惹惱過那麼多人。我之前從來沒意識到……」

一陣沉默過後,我以為她快睡著了,但是她說話了,就像我們曾經說過的那些:「我當然相信靈魂,靈魂會離開身體——非常相信,並不是相信上帝。你怎麼想?」我說,我相信的是,我們活在我們愛的人和愛我們的人所共同組成的記憶里。我告訴她我覺得她會繼續活在這間屋子裡,繼續活在約翰尼的回憶里。她說:「我非常慶幸我留在了這裡。我很享受有更多的時間去愛這間房子,我想要再過一次夏天。一切都來得太快了,太快了……時間真的很寶貴……」然後她說:「如果沒見過,你一定很難相信靈魂的存在……我看到帕迪的靈魂離開了他的身體。」我盡量簡單地回答,更多地傾聽,讓她知道她在被傾聽,被陪伴。當她再次入睡時,我聽到她說了那個詞:「旅程。」這個詞被用濫了,但是她既在一場既定的旅程中,也在去往一個截然不同的大地的旅程中,我們都清楚但又不敢承認。

幾個小時後,我離開前,我們擁抱了一下。她說:「謝謝你。你還會再來嗎?」我說:「當然,我一定會再來的。」但我想我們都知道很可能不會了。芭芭拉不是那種喜歡「緊緊黏著你」的人。坐回車裡後我感覺非常受震動。說出最後的再見真的好難,我很感激這段經歷。

但事實上,我錯了。芭芭拉從那種嚴重的狀況中恢復了過來。而我也因此又去見了她。現在,一種新葯正在延長她的生命,她到底能活多久我們誰都不知道。我們唯一能肯定的事情是,我們永遠無法確定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去。


本文由出版社授權轉載,節選自《悲傷的力量》部分章節

《悲傷的力量》


(英)朱莉婭·塞繆爾 / 著 黃菡 / 譯


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8年12月



在《悲傷的力量》這本書中,我們會讀到15則關於愛,失親,面對自己的死亡以及撫平悲傷的動人故事 。這些故事展示了悲傷如何揭開我們最深的恐懼、撕掉我們自我保護的外衣並使我們最真實的自我暴露出來。作者帶我們走近有關悲傷的禁忌與迷思,讓我們尊重並理解悲傷的過程。


作者介紹:朱莉婭?塞繆爾(Julia Samuel)悲傷心理治療師,倫敦聖瑪麗醫院婦幼保健先驅人物,英國喪親兒童基金會(Child Bereavement UK)創始人,服務於英國國民保健署(NHS),同時創辦個人診所,25年來為無數喪親家庭提供了專業心理輔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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