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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事 | 我感覺最近一段時間,這個世界對我不太好




儘管生活在給人施加苦難這件事情上,從來都是不知道輕重,不懂得適可而止,儘管人間不值得,但除了人間,我們終歸無處容身。

這是知乎君分享的第

888 

篇小事。



題圖:《我不是葯神》

哪一刻讓你覺得世人皆苦?



知友:劉楊

背景:我於 2018 年 7 月被診斷為白血病。

我感覺最近一段時間,這個世界對我不太好,比如老是吃不到雞,比如做的饅頭老是不夠柔軟,比如骨髓配型總是不順利,比如肺部感染,讓我一下掉了二十斤瘦肉。

從七月五號開始,我便住進新橋醫院化療,一住就是一個多月。

很慶幸,第一次化療並沒有遭遇太多的痛苦,治療效果也很好,這多虧了母后和老周的悉心照料。

一個月後,我被放出來,離開了病房的四台大功率空氣凈化器,重新踏入這滾滾紅塵,又見燈紅酒綠,又見燒烤攤升起的裊裊青煙,呼吸著裹挾著 pm2.5、苯並芘和過氧乙酯基硝酸酯的汽車尾氣,我感受到了自由。

但是,自由是今晚的康橋,康橋不屬於我,自由亦不屬於我,別離是現在要做的事情——和這個花花世界的暫時別離。

我現在適合被關起來,以避免感染。我被迅速轉移到在醫院附近租的屋子裡,房間里早已備好了空氣凈化器和紫外滅菌燈。

紫外燈不僅可以通過紫外線殺死細菌,而且可以激發氧氣產生臭氧,從而達到殺菌的效果。所以我們的出租屋裡,客廳,卧室,廚房,廁所,犄角旮旯,每天三次發生著如下化學反應。

O2 + hr→ O+O

O2 +O+M→ O3 +M

我勸老媽每天照一次就好,臭氧的味道不好聞,接觸多了會加深魚尾紋的,但女人的愛總是瘋狂的,誰要害我兒,我就讓 ta 灰飛煙滅(兇惡臉)。

被關在屋子裡的日子,雖不自由,卻也富足,可以吃很多以前捨不得吃的東西,有很多自己的時間。

所以想發展一些愛好,借了一個單反,買了些烘焙的工具,擦乾淨了吉他的灰塵,但都由於自己的怠惰,走走停停,沒有學什麼東西。

很快第一次化療的間隔期過了,8 月 27 號,我開始第二次化療。

第二次化療是強化,藥物劑量大很多,身體的反應也大很多,主要就是吐,肚子里有東西就嘩嘩吐,肚子里沒東西就哇哇吐,吐出酸水和苦水,吐到身體縮成一團,吐到涕泗橫流,面目猙獰,我感覺自己的胃就像一坨被捏作一團的廢紙,且還在不斷被捏。

我記得上藥之前我吃過一些牛肉乾,然後全吐了。現在我只要一見到或聞到牛肉乾,大腦的海馬區和扁桃核就會劇烈活動,陷入當時哇哇嘔吐的感覺,無法自拔。

曾經我對牛肉乾是那麼的愛,那可是我在超市貨架上的女神呀,現在受了一點傷害,就對其嗤之以鼻,我的愛真是脆弱。

除了吐,就是癢,全身瘙癢,那種癢它不是一般的癢。一般的癢,比如說腳氣,你撓撓,甚至只要踩踩,就會有一種長舒一口氣的爽的感覺。

但是,化療後的這個癢你撓了,也不會很爽,反而至一種熱辣辣的感覺,還會因為血小板低撓出一道道的血痕。我那段時間的做法就是經常洗熱水澡,這也增加了感染的風險。

化療四天之後,我就被攆出醫院了,回到我的出租屋裡,一面呼吸瀰漫在屋子裡臭氧,一面等著血象降下來再去醫院。

第一次化療的時候,為了向自己完成一名白血病病人的儀式感,我忍痛推掉了我摯愛的本就不茂盛的頭髮。有頭髮好呀,配相又保暖。好在第一次化療並沒有自然掉毛。

但是第二次化療劑量大得多。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和小夥伴打遊戲,突然發現床上掉了一根鼻毛,我用我粗壯的食指往我碩大的鼻孔里一薅,哇塞,這麼多鼻。

然後發現頭髮樁子也能被輕易抹掉,然後是眉毛鬍子,甚至大腳拇指的毛都掉了。我想儘力留住它們,卻總是「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越來越稀。

作為一個白血病病人,我明知道這一天會來的,但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候,我還是錯愕驚悚,「噢,你終歸還是來了。」好吧,來了就來了吧,我還是繼續和小夥伴一起吃雞吧。

本來出院以後,要隔兩三天就去門診複查血常規的,但是我看到自己一直氣色紅潤,就以為自己血象一直沒有降下去,一直固執地沒有去查血常規。

9 月 10 號早上,我的嘴裡鼓起了一個巨大的血泡,你不要想巨大是多大,一定是你沒有見過的那麼大,然後全身都是紫斑。吃過午飯,我感覺我的大頭有點重,暈暈的,就躺下了。

我躺在床上,感覺天旋地轉,越來越暈,開始不由自主地抖,喘粗氣,縮成一團,體溫迅速漲到四十多度。

據老媽說,我當時喘的氣像耕田的老黃牛一樣粗,而且熱到發燙,嗯,能夠吐出高熱大氣流,我當時應該就是一個人型大功率電吹風機。

不行了,老媽趕緊把已經準備上高鐵的老爸叫回來,兩個人一起把我架到了醫院。到醫院一查,白細胞已經降到 0.05,血小板為 0,防禦血格基本已經空了,這意味著我稍有磕碰,稍有內出血,就極可能大出血掛掉。

醫生跟我說,「還好還活著。」他們給我插上了心電監護儀,就是電視劇里那種嘟嘟嘟……嘟————,然後人就不行了的那種機器。

很慶幸,我並沒有太嚴重的感染,燒很快就退下去了。打了幾天升白針,血象漲上來了,我又出院了。

雖然這次沒出什麼大事,但這次的教訓是刻骨銘心的,發燒燒成一攤爛泥,畢竟還是不好受。以前考試粗心大意也就少得幾分,現在生病了還大大咧咧是會死人的。

又回到出租屋裡修養,我每天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

儘管過得很悠閑,我也不是沒有焦慮的,我偶爾等老媽睡著了,自己出去走走,如果再叼上一支煙,穿過十字路口,秋夜的冷風把煙頭吹得發紅,我深吸一口,將自己包裹在似有似無的煙氣之中,一副憂鬱老男人模樣。

可惜我是不抽煙的,只能多吃兩個饅頭以緩解焦慮的情緒。

我對自己的病情想得不是太多,我最焦慮的是自己當下的生活沒有一丁點成就感。

住在凡塵俗世的我們就算不生病,也會有各種各樣的不順利、焦慮、孤獨、沮喪,但如果我健康,我可以努力幹活,可以運動,焦慮便可以減輕一些。

可是我現在什麼也做不了,甚至做一會兒平板支撐,都會腰疼得厲害。

治病並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我不工作不學習不交流,我害怕自己就算治好了,也沒有辦法適應這個社會了,我害怕自己會落後朋友們很多,說到底我還是一個帶著憤怒的爭強好勝的人,是狄雲,不是楊過,更做不了令狐沖。

確診以後,我找了十多個親人跟我做了配型,好不容易有三個半相合,但是在和我的血清做特異性抗體檢測時,都是強陽性,排異會很強,不符合移植要求。現在只能等中華骨髓庫了。等就等吧,好飯不怕晚。

很快第二次化療的間隔期也過了,10 月 6 號我入院進行第三次化療。

第三次化療的劑量仍然很大,還做了第二次腰穿。腰穿就是要用穿刺針沿脊柱棘突刺入脊髓,取一點腦脊液做檢測,再注些化療葯進去以避免癌細胞從腦子裡複發。

自從生病了,在我身上打孔的項目就很多,扎留置針、抽靜脈血、打針屬於最常規的項目,這些項目幾乎每天都做,也沒什麼好怕的。

抽動脈血、骨穿、腰穿是最讓我瑟瑟發抖的,其中又屬腰穿最瘮人。

關鍵我是一個老運動員,硬骨頭,做骨穿和腰穿的時候,醫生常常說鑽不動,如果不能迅速準確找到位置,針在神經末梢密集的骨膜上移動,還是很痛的。

這一次的腰穿自然也不是很順利。我側身蜷在床上,像一隻煮熟的開背蝦。針鑽進去,老是不出腦脊液,說明沒有鑽到位置。

當後面的兩個醫生小姐姐激動地說,「有了,有了。」我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幾乎感動到哭。

後來有一次住院,我旁邊住著一個 14 歲的女孩兒,剛剛發現自己生病。醫生給她做腰穿,也是很久都沒有抽到腦脊液,補了兩次麻藥,繼續找位置。

終於完成了腰穿,需要保持頭不高於脊柱躺六小時,這樣的腰穿她後面可能還需要忍受五次。

我瞥見小姑娘靜靜地躺著,眼神獃獃的,我想起張愛玲的話,「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她在想什麼呢?14 歲,應該念初中了吧,還是情竇初開的年紀呢!生而為人,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這一次化療,同病房的還有一個快 80 歲的老人。老人曾經是萬州文藝團的帶頭大哥,很儒雅,有禮貌,聽歌看視頻都帶著耳機,不願打擾他人,這在嘈雜的醫院裡是很難得的。

他是多發性骨髓瘤,還患有尿毒症,輾轉於血液科和透析室,曾經醫生說他活不過三年,現在已經活了七年了。

這一次發病幾乎就去了,家裡把墓地和棺材都選好了,但他又挺過來了,他笑著跟我們講這些,看得出很以此為傲。

他的老伴兒也整天樂呵呵的,她說:「只要看著他活著就好,活一天算一天。」

我很敬佩和喜歡兩個老人的豁達心態,同時也想到自己。

他們的人生已經走過大半,已經完成了他們想要完成和需要完成的事情,但是我的人生還有太多未竟之事,我之所以努力治療,是因為我認為自己還有機會,還有機會照顧父母和老周,還有機會發出自己的光和熱,還有機會抱起籃球,完成後仰跳投。

如果有一天,我沒有這些機會了,我便不會再繼續苟且,我沒有辦法做到活一天算一天。

五天的化療很快結束,我又回出租屋修養。這一次,我一定汲取教訓,定期到醫院複查血常規。

四天後,我複查血常規,血象已經降下來了,得入院保養,以避免感染和出血。但是新橋醫院實在挪不出床位,我只能去了另一個醫院。

10 月 15 號,我又住進了醫院。只是化療後的保養,只要注意不要感染就好,所以我和老媽在這邊壓力並不大,也沒有什麼病痛。

到醫院第一件事,就是扎留置針,是一個小妹妹給我扎的。她在我的雙手和雙臂物色了很久,終於選了一個地方,擦上碘伏,往裡一紮,「哎呀,不好意思,扎破了,真的不好意思。」「沒事沒事,再扎一個。」

於是,小妹妹溫柔的小手在我手上拍了好久,又選了一個地方,往裡一紮,「哎呀,我可能需要動一動針,你忍忍。」「嗯嗯,沒事的。」

針動了幾下,回血還是不好,小妹妹:「你這血管不是很好打呀,這針好像還是不行。」

我:「沒事沒事,你不要緊張,我們再打一針。媽,你不要盯著看,你先出去一下。」

第三針終於紮好了。我經常遇到扎留置針被紮好幾針情況,我漸漸相信我的血管不好扎了,我手臂上那條「黑長直」的青脈確實是已經被長期的化療摧殘得不見了。

我住的雙人間,同病房的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他是 M3 型白血病,是最好治的白血病類型,不需要移植,化療就好,但前面的發病期很危險。他的妻子很健談,跟我們說了很多他的事。

他剛發病的時候差點沒了,肺部嚴重感染,躺了五十天,血氧飽和度極低,呼吸衰竭,吸純氧,一直吸,意識模糊,不能進食,醫院下了四次病危通知書,一個年輕醫生來到他床邊說,「這麼年輕,真可惜」,把他妻子嚇壞了。

不過,最終他還是挺過來了,熬過了前面兇險的發病期。看來來到這兒的,都是有故事的人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血象越來越低,白細胞降到 0.1 以下,如果什麼也不做,感染是大概率事件。

10 月 21 號,我以一個感性男人敏銳的第六感感覺到我要發燒了,想讓醫生上點抗生素預防一下,但是現在抗生素管得很嚴,你不發燒,醫生不好用抗生素。

我想讓醫生打升白針,因為我之前在新橋醫院保養的時候就會打,針打完,白細胞漲上來就可以出院了。最終還是不好意思干擾醫生太多沒有講。

10 月 22 號晚上,我的右腿一直酸軟,我只覺得是因為躺太久的緣故。老媽一直幫我捏,直到凌晨四點,老媽感覺我的腿在發燙,一量溫度,已經四十度了。

趕緊掛上抗生素,吃退燒藥,10 月 23 號早上出了一身汗,溫度降到 38 度,人也清爽多了,我以為就這麼結束了。

但是,才過了幾個小時,溫度又回到四十度,又吃退燒藥,再出一身汗,溫度又下去了。然後,溫度又升上來,循環循環,感染不除,是不會停下來的。

我感覺自己一直被汗水泡著,沒有干過,所謂「老濕」,就是指我那段時間的狀態吧。我想起高一暑假的時候,坐火車去廣州。那時候的普快那真的普通的綠皮車普通的搖,要搖 36 個小時才能到。

我拿著一張無座票,在火車接頭處躺著,熙熙攘攘都是人,驕陽炙烤著車皮,車皮烘烤著我,我滿身是汗,不斷從我胸膛上搓下細細的、長長的、黑黑的條條。

要知道,我已經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星期了,沒有洗澡,又反覆泡在汗水裡,也能從胸膛上搓下那樣的條條。

10 月 24 號,我做了肺部 CT 看肺部有沒有感染,還好,兩片兒清澈的好肺,沒有感染。

到這天晚上,我的體溫已經到了 42 度,要知道普通的水銀體溫計最高能量到 42 度,我的體溫已經爆表了,說真的,儘管我很騷,但真的沒有這麼燒過。

燒到超過 42 度,我感覺這是一種極高明烹飪手法,由帶有足量鹽分和糖分的紅色液體從內部進行加熱,以保證菜品足夠入味多汁和軟爛。

同時,食材緊緻的表皮牢牢鎖住油脂和食材的本味,可以說非常完美了。看到燒得厲害,醫生過來查看,我和老媽異口同聲,「都已經燒到 42 度啦!」這句式,這語氣——「媽已競走十年啦」。

醫生安慰我們說抗生素起作用需要時間,燒會退下去的。

10 月 25 號,血液培養的結果顯示,我的血液中感染了某革蘭氏陽性菌,敗血症。

醫生給我換了更好的抗生素。以前學生物的時候,只知道革蘭氏陽性菌的皮比較厚,沒想到 TA 會讓我如此痛苦。

敗血症聽著挺瘮人,但如果是正常人,喝檸檬水就能緩解,但是我白細胞太低了,之前的化療抑制了骨髓,無法正常分裂出白細胞。要想根本上解決我感染的問題,還得等白細胞漲上來,所以會更煎熬一些。

這幾天發燒,我其實直立行走都困難,上廁所是大問題,醫生建議我就在床上使用尿壺解決問題,但是我覺得在床上尿尿,會讓我失去基本的尊嚴,我太難為情,始終堅持去廁所尿尿,讓老爸攙著。

快中午的時候,老爸攙著我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的時候我倒下了,然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床上了,一群護士小姐姐圍著我,脫我的褲子,還說以後再也不能下床了。喔~,天哪,她們這麼大一群人,居然脫掉了我的褲子,全看到了呀,天哪,我的那麼小!!!

然後,我再也不能去廁所尿尿了,只能在床上用尿壺解決。那大的怎麼辦呢?我選擇憋著。

更要命的是,我發現自己不能側身了,一側身就感覺頭暈胸痛,喘不過氣。

然後,我開始出現幻覺。我看著天花板,感覺有花,有石柱子,有妖怪的觸手向下生長,向我逼近,我一晃神,都消失了,又換了大蟲子在那兒蠕動,越來越多。

這樣的幻覺一直持續,且變化多端,甚至是一些我在電影里都未曾見過的畫面,我不知道這些幻覺是從哪裡調取的素材,難道是我想像力太豐富。

晚上的時候,想閉上眼睛睡會兒,但是閉上眼睛,那些幻象依然存在,而且閉上眼睛,眼前畫面的亮度更高了,睜著眼睛 150 尼特,閉上眼睛 200 尼特。

我一方面困得不行,一方面感覺腦子興奮得不行,像是吃了興奮劑。我下載了催眠的雨聲,心裡默念「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還是睡不著。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 26 號晚上都沒有緩解。我感覺自己要神經衰弱了,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助,像一隻實驗室里被雜訊逼得幾天幾夜不睡覺而瘋掉的小白鼠。

更糟糕的是,我的呼吸也出現問題,Ⅰ型呼吸衰竭,就是呼吸有一點衰竭,血氧飽和度低,大腦缺氧。

反覆高燒,幻覺型睡眠抑制,身體不能動彈,呼吸衰竭,這套組合拳,是不是想想就夠喝一壺的。

深夜的時候,醫生要給我抽動脈血做檢測。我開始變得歇斯底里起來,嚷著不要,我感覺自己要瘋了。

27 號,我被送到新橋醫院,上了呼吸機。然後又做了一個 CT,發現重症肺部感染。

哎呀,我去,前幾天不還是兩片兒清澈的好肺么,怎麼現在就成了兩塊兒嚴重感染的肺了呢?我頂你個肺,只能說老天爺待我不薄呀。

這天晚上,又多了一個新項目,我開始咯血,咯得不多,大概一小時一次。好男兒自當有一腔熱血,而我的口腔、鼻腔、胸腔都是熱心,所以是三好男兒。

電視劇里那種一口老血噴在呼吸面罩里的情況,我也經歷了。

由於我剛帶上呼吸面罩,業務還不是很熟練,我咳嗽的感覺來了,呼吸面罩一直取不下來,咯了一下,憋住,面罩還沒有打開,再咯一下,憋不住了,血噴在面罩里。

哎呀,真是的,又得麻煩老爸清理面罩了。

可能是藥物比較強效,也可能是我底子比較雄厚,這種咯血的情況持續了不到兩天就停止了。出現幻覺的情況,在吃過葯後也有所緩解,終於可以勉強睡覺了。

但是,我仍然不能側身。吃飯只能喝營養師開的營養粉,實際上就是蛋白粉。以前健身的時候都沒有做到把蛋白粉當飯吃,現在我做到了。

現在,最讓我揪心的就是上廁所的問題,尿尿一直是用尿壺躺在床上尿,如果能側身還方便一點,可是我不能,所以偶爾操作不當也會尿到床上。

然後,老爸老媽就要換床單。我是無法站立的,他們只能把我這麼大一坨一點一點地推來推去,挪出空間,然後把床單換好。而當下最關鍵的是我已經好多天沒有開大了,我已經憋了好多天了。

我終於還是憋不住了,只能用便盆。老爸把便盆放在床上,我坐躺在上面,感覺很不習慣,畢竟是第一次使用,是新手。坐了好半天,終於放下心中的包袱,出來了。不出來就不出來,一出來就停不下來,畢竟憋了很多天了。

而且便盆的高度很不科學,很矮,拉出的東西是不會擴散開去的,會越壘越高,直到你可以用自己的屁股感受到自己的排泄物的溫熱,嗯,所以我的大概是 37.5 攝氏度,天哪,我的上帝呀。

然後,就需要老媽端一大盆水來幫我清理,老爸去幫我把排泄物倒掉,而我只能躺著,一動不動。

老爸老媽需要像照顧一歲的我一樣照顧現在的我,顯然現在難度會大得多,畢竟現在我是笨重的一大坨,而以前我是輕盈的一小坨兒。

經歷這些的時候,我的心裡盛滿了無能為力的愧疚。在某期《奇葩說》里,反方有一個觀點,就是子女就算過得不好,也要在父母面前裝作過得很滋潤,讓他們放心,我是同意的。

可是,我現在怎麼裝?裝我能站起來?裝我能正常呼吸?裝我能正常進食?我什麼也裝不了,我原形畢露。

我只能裝作看不見腰間盤非常突出的老爸每天晚上一次次掙扎著從狹窄的陪護床上爬起來,給我端屎端尿,只能裝作看不見老媽每天由於睡眠不足而神色恍惚,然後好像心安理得地躺著。

在《請回答 1988》里有一個情節,正煥故意把自己和哥哥的生活搞得很亂,然後讓母親來照顧自己,母親覺得很高興。

我懂得讓愛自己的人感覺被需要是很體貼的做法,但是我不想讓我爸媽以這樣的方式被需要,我感覺這是一種侮辱,是生活對我的侮辱,是命運對我的戲謔。

人的慾望真是可以被無限放大,也可以被無限縮小,以前我還奢望早點出院,現在我只希望能夠站起來,獨立地去上個廁所,不用麻煩老爸老媽。

那幾天,我常常靠著床頭流淚,也沒有表情,只是眼淚會不由得滲出來,舅媽讓我不要哭,樂觀一點。我還是流淚,我想:樂觀並不是不流淚,並不是嘻嘻哈哈,也不只是一味嘴上堅強,而是在遭遇不幸以後,依然保持沉著冷靜,努力尋求自己當下生活的最優解。

11 月 6 號,我終於取掉了呼吸機,也可以自己吃飯和上廁所了。重症肺部感染,不過如此吧。

剛剛取掉面罩,我感覺自己長了一張狗嘴,總感覺嘴前面還有一截東西,而且臉也麻麻的。「面具戴久了,就會長在臉上。」魯迅誠不欺我也,我也相信他說過的「湖人總冠軍」是沒有騙人的。

雖然治療的過程不是一帆風順,但多插幾個帆,實在不行再搖搖漿,這艘破船還是要慢慢向前的。人生海海風雨急,前路茫茫車馬慢,只是老周攥著的老船票如何才能登上我這艘破船?

老周每天下班都會到醫院看我。這天她穿了一件淺綠色呢子大衣,黑色的褲子和帆布鞋,一切顯得那麼不搭,就像是大冬天,把手縮在袖子里匆匆到樓下拿個快遞就回屋的裝束一樣隨便,而不是一個在意自己形象的女生出門的模樣。

關鍵是那件呢子大衣,念書的時候就穿了三年,本來質量就不好,現在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毛球,而且烏漆漆皺巴巴的,我看著她,一時間陷入深深的自責,眼淚不由得滲出來,是我沒有照顧好她。

以前讀書的時候窮沒辦法,現在本來應該工作了,本來應該我好好照顧她的,雖然不能讓她過上富貴的生活,但也應該有基本的生活品質,可是我為什麼要生病呀(髒話)。

我真的不想看到她因為我的事將自己的日子過得將就,我希望她的生活仍然是光鮮亮麗的,吃好吃的,化美美的妝,穿漂亮的衣服,和朋友出去玩,堅持自己的愛好,一個 25 歲的元氣女孩該有的模樣。

她曾說,以後工作了,想要學習鋼琴完成小時候的夢想,現在也沒有再提過了。

我與老周的相識是極烏龍的事情。本來是兩個互不相識的僚機幫朋友追女生,結果女主角沒來,兩個僚機勾搭上了。遇見老周,是我的運氣。

記得我的病剛確診的時候,我和老周站在西南醫院血液病中心外的廣場上,當時還飄著小雨,她啜泣著:「你這輩子還沒有過過好日子呢……」我知道她是真的心疼我。

我曾說過,兩個人在一起,就是為了讓彼此成為更好的人,並感受人生的幸福。

我這個人對外人有禮貌,對熟人卻是脾氣古怪。如果不是和另一個人那麼親密的相處,我不會那麼透徹地看見自己。

和老周相處的日子,真的像照鏡子一樣,讓我看到了自己很多問題,並在老周的督促下一點點改變。

老周真的讓我變成了更好的人,也感受到了生活的幸福。老周常說,最開心的就是一起在黃樹村的日子了,一起做飯,散步,朝陽的生氣落在陽台,晚霞的餘暉照進小屋,看小奶貓長成亭亭玉立的大貓,我想同樣的幸福我們還可以創造很多。

我們曾經計劃要一起去好多地方,蓋滿護照的章;要買一個七座的車,可以帶著兩邊的父母一起去自駕游;

要把房子裝修成我們想要的樣子,養一隻柯基還有大傻貓。剛生病的時候,我也曾經怕我沒命去陪她完成這些,我跟她講要想清楚,我只希望她能過的得好。

她說,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和我一起完成就沒有意義了。後來 ,我便沒有再提過這些事情,我越是提,越是顯出我的矯情和脆弱,我要做的事情是努力康復。

我想:真正塔夫(tough)的男人可以在萬事俱備,意氣風發的時候擁抱她,給她溫暖,也可以在丟盔卸甲最虛弱的時候輕撫著她的頭髮,讓她心安。

11 月 7 號,我終於走出了病房,過了一下稱,哎呀,掉了 20 斤,這可都是瘦肉呀。我曾經也是 1000 米能跑進 3 分鐘的老運動員呀,現在站都站不穩。

「要有多堅強,才敢戀戀不忘。」我躺在床上,舉起小腿,看著我萎蔫乾癟的二兩腓腸肌,拍一拍,彷彿搖曳在風中的一塊兒老臘肉。

我想:既然羅斯都能克服滿身的傷病,跌跌撞撞八年後,再在最高的籃球舞台得 50 分,我為什麼不能回到我正常的生活呢?

望著天花板,我想:苦難到底能給人帶來什麼?這真是愚蠢的問題,苦難就是苦,就是難,除了讓人痛苦,它一無是處。

什麼「苦難是人生的財富」,這樣的財富,我寧願一貧如洗;什麼「花香自苦寒來」,我不是梅花,我不穿秋褲在苦寒里抖一年,也不會香的;

什麼「千錘萬鑿出深山

,你鑿石灰去,不要來鑿我。

只是生在這光怪陸離的世間,沒有誰能把日子過得行雲流水,苦難總是不期而至,我們必須囤積足夠的堅強以應對它的到來。可是我的堅強不是苦難給我的,而是我本來就很強。

以前看《荒島餘生》的時候,我就想,湯姆·漢克斯在島上經歷了那麼多,當他回去以後,命運應該如何補償他,才能配得上他在島上經歷的疼痛、孤獨、恐懼和絕望。

然而歷盡艱辛,他回到孟菲斯,又失去了他最愛的人。我很喜歡他最後的一段獨白,他眼含熱淚,但心如止水地將自己的不幸娓娓道來,最後,他說,「I gotta keep breathing,because tomorrow the sun will rise,who knows the tide could bring.」

儘管生活在給人施加苦難這件事情上,從來都是不知道輕重,不懂得適可而止,儘管人間不值得,但除了人間,我們終歸無處容身。

所以,請回答 2018,以後下手能輕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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