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返航的旅程

周萍猛地欺身靠近商煜城，猛地踢向她的前胸。商煜城急忙側身閃開，回身扯住周萍的手臂，將她狠狠摔在地上，猛地扼住她的喉嚨，「你到底是誰？」

周萍喘著粗氣，啞著嗓子怪笑兩聲，「沒想到商小姐居然這樣深藏不露，我真是小看了你。」

商煜城手上又用了幾分力，低聲喝問道，「快說！你是誰，到這裡來做什麼？」

周萍一手抓住商煜城扭住自己喉嚨的手，掙扎著道，「我也想要問你這個問題，你們這樣鬼鬼祟祟，是想做什麼？」

她一邊說著，一邊另一手悄悄地摸向自己的皮靴。

商煜城冷冷道，「你若是再不說，我就不會這麼客氣地問了——半夜三更，你跑到虹口碼頭來做什麼？」

周萍似乎是放棄了掙扎，「我是——」

突然她那放在身側的手猛地抬起，手上一道寒芒，瞬間刺入商煜城的手臂！

商煜城只覺得身側一涼，劇烈的痛楚剎那襲來，她下意識地咬住自己的嘴唇，拚命不讓自己叫喊出來，受傷的手卻無法控制地鬆開了。

周萍利落地一翻滾，便逃脫了商煜城的控制。她急切地看了一眼天星號，轉頭看著受傷的商煜城猶豫了一下，大約是覺得商煜城此時並無力再阻止她，便轉身急匆匆地往天星號的舷梯跑去。

商煜城緊緊按著自己的傷口，忍著疼站起身來追了過去。

她不知道周萍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可是她敢肯定，她絕不是來幫助葉慎他們行動的。

周萍行止利落，眨眼間奔上了舷梯，等商煜城跟著她到了甲板上時，卻突然不見了周萍的蹤影。

商煜城猶豫了一下，靜靜地站住腳步，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

正在這時，天星號緩緩收起了舷梯，船馬上就要出發，往預定的沉船地點行去了。

船體發出的沉悶聲音掩蓋了商煜城身邊細碎的響動，突然腳下的甲板輕輕一動，商煜城還來不及反應，頸後便受到了重重一擊，什麼也不知道了。

——

此時的葉慎正站在天星號的駕駛艙內，平靜地望著眼前茫茫的夜色，心中卻一片憂慮。

陰沉的天氣儘管能使得日軍用於偵察的水上飛機無法飛行，為他們的行動提供一定的掩護，可是也同樣表示此時航行條件不佳，尤其是在必須關閉一切無線電信號的時候。身後所有的貨船都如同被蒙上了眼睛、捂住了耳朵。而日軍的潛艇也潛藏在這一片水域中，一旦被他們發現，數以百計的轟炸機就能夠從距離他們僅僅幾十里的地方迅速起飛——而他們卻必須在這樣的條件下到達精確的沉船地點，然後排列成攔江橫線，以真正達成封鎖的效果。

這是個艱難的任務，葉慎從一開始就明白，可是他卻義無反顧地接受了，並做好了犧牲一切的準備。可是此時他卻有些茫然起來，他們會成功嗎？他們可能成功嗎？

「少爺。」阿文叫了一聲，將葉慎從沉思中喚了回來。

葉慎轉過頭，「都準備好了嗎？」

阿文點點頭，「我們該出發了。」

葉慎看了他一眼，道，「好。這裡沒有你的事了，你下船吧。」

阿文一聽便急了，「少爺！阿文一直都是跟著您的，絕沒有少爺留在船上我卻下船的道理。您讓我留下吧！」

葉慎卻不為所動，「接下來沒有你的事了，你留下做什麼？」他皺著眉道，「你快走吧，別耽擱了時間。」

阿文聽葉慎這麼一說，猶豫一下，轉身出了駕駛艙。

舷梯放下後，平靜而暗沉的水面涌動起來，天星號緩緩地開動了。

一艘艘曾承載著上海航運業巨子——葉氏船運公司的驕傲，意氣風發地航行過這片水域的輪船，此時卻沉默著，堅定地依次緊隨，悲壯地踏上這次永不會返航的旅程。

也許葉氏船運的旗幟會就此倒下，可是總有一天，會有另一面更為榮耀的旗幟數起來，每一個有血性的中國人將聚集在這面旗幟下，如今天奮不顧身的葉氏船運一樣，為每一寸和平的土地而獻出一切。

——

一陣陣眩暈讓商煜城難受地皺起眉頭，很快，她感覺到手臂上傳來的痛楚。

商煜城猛地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搖晃的甲板讓她意識到天星號已經開始了平穩的航行，也就是說，周萍並沒有破壞這次行動——或者她還沒有找到機會。

商煜城連忙從甲板上爬起來，她必須馬上找到葉慎，將周萍的事告訴他！

此時，周萍正如幽靈一般躲在駕駛艙附近的一個小貨艙里，悄悄觀察著外面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等待著的周萍越來越著急。

葉氏的貨船是統一從英國購來的最先進的貨運快船，按照目前的速度，他們很快就能到達沉船地點。而據她所知，這種船型的最低安全配員也在十幾人，就算今日是執行特殊任務，這艘船上最大限度地縮減了配員，駕駛艙內也應該至少有三人，如果駕駛艙始終保持關閉，她絕沒有逼停這艘船的機會。

怎麼辦？周萍焦急地想著。

商煜城匆匆下了甲板，放慢腳步，一邊警惕地看著周圍，一邊往駕駛艙走去。

天星號平穩而快速地前行著，葉慎不斷向船長確定著位置，心裡緊張地計算著時間。

只要能到達沉船地點，就算日軍發現了他們而強行登船，沒有足夠時間通過艙底閥門來灌水沉船，也可以通過安放在機艙的炸藥而將船炸沉。

只要能到達沉船地點。

此刻駕駛艙里的每一個人都只有這一個念頭。

「這是什麼？」坐在雷達前的二副突然指著儀器上快速靠近的一點，緊張地道。

葉慎忙走過去看了一眼，然後抬頭往外看去。

外面仍然是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船長擦了擦額上的汗，「不管是什麼，都應該在我們的可見範圍以內了才對！」

葉慎皺著眉，突然道，「潛艇。是警戒的日本潛艇！他們一定已經發現我們了——」他轉而對船長急促地道，「馬上打開無線電，通知全部貨船全速行駛，務必趕到沉船地點！」

打開無線電就相當於徹底放棄了隱蔽，他和趙懷遠越好，一旦檢測到貨船的無線電信號，無論有沒有對他們發送消息，必須馬上全力馳援——可是就算如此，他們仍然可能在己方的飛機和軍艦到來之前全體覆沒。

在出發前，葉慎已經研究過所有已知的日方情報，他們此刻遇到的，很可能是日本警戒部隊的水雷艇。他們在發現他們的蹤跡之後，會第一時間和岸上聯繫，確認船隊的身份，一旦得知不是己方的船，很可能馬上就會發動攻擊！

想到這裡，葉慎沉著聲道，「通知大家，準備迎接水雷攻擊。」

駕駛室沉默了一瞬，然後所有人又重新投入了工作當中。葉慎望著茫茫的黑暗，只覺得自己的心懸在空中，無處著落。他不由想起了商煜城，心裡猛然尖銳地疼痛起來。

也許，他真的回不去了。

隱藏在暗處的周萍終於決定放棄攻擊駕駛艙，她沒有時間再等待下去，只有第二個辦法，潛入底層貨艙打開艙底閥門，讓水儘快灌進船體，讓船在此處就沉下去。

她悄悄從藏身的貨艙走出來，往通往下層甲板的樓梯走去。

商煜城匆忙地走到樓梯處，突然一個黑影一閃，消失在了向下的樓梯上。她猶豫一下，還是追了下去。

周萍匆匆走進底層貨艙，摸索著找到了閥門，心裡一喜，用力地扭動起閥門，正在這時，突然她聽見身後的動靜。她下意識地一躲——商煜城一擊扑空。

時間已經不多，周萍顧不得其他，拚命地和商煜城纏鬥起來。

從學習格鬥的那天起，商煜城便鮮少能遇見真正經過嚴酷訓練的對手，此時和周萍真正對上，她才膽戰心驚地發現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可是此時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盡量拖延時間，希望能夠等到葉慎他們及時出現。

周萍出手又快又狠，很快商煜城便已經多次摔倒在地，渾身是傷。可是想到葉慎，她咬咬牙，又站了起來。

周萍見她死死纏著自己，不由心急起來，她猛地將商煜城撲倒在地，雙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

商煜城拚命掙扎著，正在這時，突然一聲爆炸的巨響，船猛地晃了一下。

糾纏在一起的商煜城和周萍在船體劇烈的晃動下，一起滾向了貨艙前部，撞開了機艙門。

商煜城只覺得自己全身的骨頭都碎了一般地痛，她勉強地坐起身來，卻見周萍扶著艙壁，正踉踉蹌蹌地往外逃去。

顯然，周萍已經意識到，方才的那一聲爆炸是水雷艇擊中天星號所發出的響聲，既然日軍已經趕來，她沒有必要在這裡陪著商煜城送死。

商煜城卻以為周萍還要去開閥門，她一把拖住她的小腿，死死地拉住了她。

周萍又急又怒，她轉身用另一條腿狠狠地踢向商煜城的腹部。

可是無論她怎麼踢打，商煜城都沒有放手。

這時候，突然傳來了急促而連續的爆炸聲。

正當商煜城和周萍在貨艙里糾纏的時候，日軍的水雷艇終於獲知船隊非己方所有，率先開了火，擊中了天星號。可是中方的飛機也幾乎同時趕來，幾輪炸彈之後，潛艇倉皇逃走。

葉慎暫時鬆了一口氣，他擦了擦額上滲出的汗珠，看向同樣緊張的船長。

「已接近目標地點。」船長扭頭看著他，沙啞著嗓子道，「預計航行時間五分鐘。」

葉慎點點頭，「通知各船長，棄用開閥的方案——到達目標地點後，將船炸沉。」

說完，他轉身往艙門走去。

打開艙門，面前卻突然躥出一個人來。

葉慎吃驚地看著面前的阿文，「你怎麼會在這裡？」

阿文看著葉慎，「少爺在這裡，阿文當然也在這裡。」他頓了頓，「去點炸藥的事，交給阿文吧。」

葉慎看著他皺眉道，「阿文——」

阿文卻咧嘴一笑，「這種跑腿的事，少爺一向都是交給我做的。」說著他已經轉身跑開了。

葉慎看著很快就看不見身影的阿文，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折返回到駕駛艙里。

外面的爆炸聲讓周萍心裡一沉，她一時顧不得腳下的商煜城，側耳聽著動靜。可惜很快，外面重新安靜下來。

周萍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如果水雷艇無法及時阻止船隊，只有她將領頭船天星號炸沉，或許還能打亂他們的計劃。她低頭看著地上的炸藥，突然俯下身來。

商煜城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看見周萍的舉動，她駭然地睜大了眼睛。

「不要！」她尖叫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握住炸藥引線的周萍推倒在地。

得到消息的日軍迅速派出了十架飛機，一艘驅逐艦趕赴葉慎他們所在的水域，而中方的軍艦終於也在他們到達之時趕來。

此起彼伏地爆炸聲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茫茫的水面瞬間被照亮了一大片，天星號帶領著船隊，不顧一切地疾行著。

不斷有炮彈落在天星號和其他商船附近，可是他們距離沉船地點也越來越近，船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是滾滾的汗水，除了簡短的任務交流外，沒有人說一句話。只是拚命瞪著雷達上無限接近的沉船點，恨不能用自己的雙手來推動腳下的鋼鐵巨輪，讓它能更快一些。

終於，他們趕到了沉船地點！

駕駛艙里一片歡呼之聲，葉慎輕輕鬆了一口氣，欣慰地看著眾人。

他走到船長面前，「現在只有一個任務——所有人員，安全撤離！」

說完，他轉身往外走去。

阿文走進機艙，被眼前景象的嚇了一跳。

只見商煜城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旁邊還倒著一個人事不省的女人。

阿文顧不得看那另一個女人，忙衝過去扶起商煜城，「少奶奶！少奶奶！你怎麼樣？」

商煜城緊閉著雙眼，沒有一絲反應。

叫了半天，阿文突然抱起商煜城便拚命往外衝去，一邊跑還一邊大喊著，「少爺——少爺！」

葉慎不放心阿文，便又往機艙而來，剛下甲板，便聽到阿文驚慌失措的喊聲。

葉慎忙加快腳步，「阿文——」

阿文見到葉慎，猛地哭喊出聲，「少爺！少奶奶她——」

葉慎看見阿文懷裡抱著的商煜城，臉色突然煞白，他愣了一瞬，忙從阿文手裡抱過她，驚恐而急切地喚著她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因為聽見了葉慎的聲音，商煜城呻吟一聲，慢慢睜開眼睛。她看著葉慎露出一個笑容，「葉慎。」她痛苦地支起身體抱住葉慎的脖頸，「怎麼樣？成功了嗎？」

葉慎用力地點著頭，「成功了，我們成功了！」他紅著眼眶，強忍著心痛顫抖著聲音道，「你什麼都不用再想，我這就帶你回家！」他緊緊抱住她，「我帶你回家。」

阿文匆匆返回貨艙找了一根繩子出來，「少爺！救生船已經等著了。你先帶著少奶奶走吧——」

葉慎抬頭看著阿文，阿文不等他說話，急促地道，「這裡交給我，你們快走！」

葉慎咬牙抱起商煜城，「一切小心！」

阿文點點頭，將繩子放到商煜城身上，轉身往機艙的方向跑了。

葉慎看了他一眼，轉身匆匆往樓梯上走去。

所有的船員已經登上了救生船，在貨船不遠處的水面上等著。葉慎抱著商煜城到了繩梯旁，一邊叫救生船過來，一邊拿起繩子準備將她吊下去。

商煜城卻睜開眼睛，搖了搖頭，「這些貨船馬上要炸了，救生船離得太近會有危險。我自己可以從梯子上爬下去。」

葉慎忙抱住她，「不行！你受了傷，萬一中途支撐不住——」

商煜城強打起精神，虛弱地笑道，「不過是些皮外傷，我撐得住。哪裡就連一段梯子也爬不了了。」

她扶著葉慎的手站起身來，走到繩梯邊上。葉慎見她堅持，只好抱扶著她放到繩梯上，看著她雙手抓住，才輕輕放開手，「你小心一點。」

商煜城點點頭，慢慢往下爬去。

正在這時，一聲轟隆隆的巨響突然從機艙的方向傳來——炸藥提前爆炸了！

整個天星號劇烈地晃動起來，懸在船外的繩梯如同鞦韆一般猛然甩開——煜城！葉慎拚命伸出手去，卻只看見商煜城脫開繩梯，直直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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