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屍體、運垃圾、清糞便：他們用生命打掃珠峰
"垃圾山":珠穆朗瑪峰
自1856年被測定為世界最高峰以後，一個世紀里都無人登頂珠穆朗瑪峰。直到1953年5月29日，紐西蘭人埃德蒙·希拉里和尼泊爾人丹增·諾爾蓋首次登頂，之後登山者絡繹不絕，成功登頂人數已經逼近4000人。
埃德蒙·希拉里和尼泊爾人丹增·諾爾蓋
與此同時，慕名而來的旅行者也有近數十萬人。他們不但留下了足跡，還在這裡拋棄了許多垃圾。據推算，有將近上百噸的垃圾存留在珠峰及附近地區。
除了生活垃圾，還有200多名登山者的遺體散落在這裡，不少還成為了指引登山路線的「路標」。在珠峰海拔8500米一個岩石凹槽內，有一具穿著綠色鞋子的遺體，遇難後他就成為登山客們經常看到的「標誌物」，被人們稱作「綠鞋子」（Green Boots）。
有人生活，就得有生活設施的需求，因為氣候和環境，這裡根本無法建造廁所等設施。珠峰大本營及海拔更高的幾處營地周圍，都能看到被糞便污染的冰川和融水。據估計，每年這裡都會產生約12噸人類排泄物。
作為「世界第三級」，珠峰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垃圾山」。
生活在珠峰南坡的夏爾巴人納姆伽爾發起了一場清理珠峰的行動，組成了一個有12名隊員的隊伍。他們的任務是從珠峰上帶回兩名登山者的遺體，並清理珠峰海拔8000米以上，俗稱「死亡地帶」的垃圾。
人來了又走，垃圾遍地
夏爾巴人是一支散居在喜瑪拉雅山脈兩側的民族，他們常年生活在山地地帶，身體比較適應高山獨特的寒冷缺氧的氣候，也非常熟悉山地地形，是天生的登山嚮導。
歷史上第一位登上珠峰的丹增·諾爾蓋就是一位夏爾巴人，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帶著艾德蒙·希拉里登頂之前，早已嘗試過6次登頂，最高曾到達海拔8600米處。
20世紀初期，他們就開始作為西方登山者物資的搬運者，在登山過程中，他們的意見和建議會都會被登山隊伍採納，沒有他們在，登上珠峰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這也成為夏爾巴人的主要經濟來源之一。
如此重要的工作，得到的收入十分微薄。
每年登山季僅僅只有兩個月（4-5月），他們在這個時間段內的總收入大約為5000美元（約合人民幣3.4萬元），雖然在尼泊爾，他們屬於高收入群體，但和要面臨的辛苦和危險相比，這些錢無法為他們的生存帶來保障。近年來，攀登珠峰甚至被稱作在夏爾巴人輔助下的「保姆式登山」，幾乎都到了「只要你有錢，就有一支隊伍將你抬上珠峰頂」的戲謔說法。
「死亡是他們工作的一部分」。很多作為一家經濟收入來源的夏爾巴男子在遇難後，得到的賠償金少的可憐，只有不到1.5萬美元（約合人民幣10萬元）。僅在去年的登山季中，140多人登頂的代價就是2名夏爾巴人的遇難。
這次登山清理工作隊員們的登山物資都從山腳下的小鎮那木齊巴扎村運到珠峰大本營。隊伍將8000米以上收集的垃圾中可回收的部分帶回大本營，不能回收的，則運回加德滿都進行處理。
紅色箭頭指示位置為珠峰「死亡地帶」
但和其他登山隊伍一樣，清掃和運送垃圾也是需要資金的，很少有商業團體來資助他們。
在這些隊員們看來，清理珠峰上的垃圾是一份責任，這關係到依靠喜馬拉雅山脈冰川融水生活的近十億人的日常生活，因為污染的水流最終會從這裡彙集到河流中，最終流入千家萬戶。
登山客們留下的酒瓶和易拉罐，有來自各個國家的酒類品牌
清理人員當然會面臨生命危險，他們攜帶的只能是呼吸而已。每次登山期間，夏爾巴人會瘦上10公斤，他們必須增加體重，因為在極高海拔的稀薄空氣中，人體很難吸收進食後的營養。他們自己會將糞便和餐廚垃圾存放在金屬大桶里，將其拖運50公里到達山下的小鎮，再把這些垃圾做成堆肥使用。
珠峰各個高度被發現的遺體分布，藍點為夏爾巴人，紅三角登山者（Nigel Hawtin/BBC）
在海拔8000米以上的「死亡地帶」，還有150具登山者的遺體，有登山者遺棄的將近45噸的垃圾，這些都要清理隊伍向山下運送，運送一具遺體，平均需要3名隊員，幾乎要花上1天時間。
清理垃圾的過程
上山前，夏爾巴人要進行一整套的準備工作。凈化儀式上，他們向神祈禱，保佑他們一路平安。每個人都非常認真，他們相信，那些飄過頭頂的山風能夠將經幡上的祝福帶到每個登山者身上。
將物資從海拔5000多米的珠峰大本營運送到2號營地，要花費隊員們幾個星期的時間。之後，隊員們要清理2號營地到頂峰這一地帶的垃圾，並收回瑞士登山者吉亞尼·戈爾茲的遺體，他在2008年登頂過程中筋疲力盡而死，遺體留在珠峰南坳。當時，他正在拍攝一部夏爾巴人的紀錄片。
在大本營休息整裝後，隊員們擇機在凌晨2點向2號營地出發。途中，他們面臨的第一道難關就是昆布冰川。這是在珠峰南坡路段中最為危險的地段，特別是冰川前的冰瀑，不少登山者還沒有來得及登上珠峰，就在山腳下這片險惡的冰川中遇難。
之所以要在凌晨出發，是為了在氣溫上升之前快速通過冰川。哪怕是一點點融化的冰雪，都會造成巨大的冰裂縫，看起來非常穩固的地方，也有可能會出現崩裂，造成登山者跌入死亡。
也有人因為被登山繩絆倒而造成骨折，最終被困山中因低溫和窒息死亡。即便當下沒有死，除夏爾巴人以外，普通登山者們都不會輕易去營救，因為這也會將自己置入危險境地。
就在登山隊穿過冰川不久後，一場雪崩就在他們身後發生，造成3名登山者喪生。所幸上山的清理隊員們都躲過了這次災難。
途中，他們看到一個被遺棄的背包，不知道是不是有人需要幫助，為減少負重而拋棄了自己的背包，但不久他們就發現一具遺體躺在不遠處的白雪之中。
進入昆布冰川將近6小時後，他們才到達2號營地。幾乎沒有時間休息，立即開始搭帳篷，準備清理垃圾。
登山者遺留下的垃圾就很難一眼看見。在海拔7315米的三號營地和珠峰南坳地帶，隊員們通常為了撿拾一個暖水瓶，就要爬上一個陡峭的冰峰，身上沒有任何的安全措施。
那些泛著幽藍光線，看起來潔白無瑕的冰川縫隙里，不少都藏著登山者拋下的罐頭盒、塑料瓶、杯子等等。一些金屬瓶，被冰塊凍得非常牢實，隊員只能用登山靴上的鞋釘來一塊塊敲開。不少登山者棄用的帳篷，被積雪掩埋後，需要靠手拉，因為長時間在嚴寒天氣中，只能用手一片片撕開，徒手從雪地中取出。
更多的垃圾則被登山者堆砌在營地的冰川旁，在陽光下發出陣陣惡臭，混合著排泄物和雪水流出的污水已經侵蝕了周圍的凍土，場景跟城市裡的污水垃圾堆沒什麼兩樣。
因為海拔高空氣稀薄，隊員們只能幹幾分鐘歇歇，不少人回到帳篷後累得直咳嗽。即便是長期生活在山地地帶的夏爾巴人也很難承受這樣的勞動強度。
他們飲用的水是垃圾堆不遠處取回的冰塊融化而成的，為了讓口感沒有那麼差，有時他們也會往裡面兌一些果珍，也有不少隊員因此而生病。
頂峰附近被遺棄的氧氣瓶
收集垃圾最難的地方，毋庸置疑就是珠峰頂峰了。
海拔8778米的「希拉里台階」是登頂珠峰前的最後一站，這裡空氣中的氧氣含量只有平地的三成左右，每一步和每一口呼吸都至關重要。隊員們在這裡能看到很多丟棄的氧氣罐等登山客們丟棄的物品。
很多物品很明顯都是集中丟棄的，登山者為了減少下山時的載荷，不願將廢棄物品帶下山，想當然地以為自然會有人來收集這些物品，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人們以為很多登山客都是愛護自然的人，但隨意扔垃圾違背了他們一直以來踐行的保護環境準則，在峰頂的這些垃圾，無疑讓人們看到了人性的陰暗一面。
運送遺體是一件恐怖的事
清理隊伍的隊長納姆伽爾曾安慰隊員們：「等你們回到加德滿都，你們就出名了」。清理珠峰上的垃圾，是世代生活在這裡的夏爾巴人對珠穆朗瑪女神信仰的一部分，因此凈化這座聖山，將那些登山者的遺體運送下山，讓登山者的靈魂回到親人身邊，也讓這座山峰保持祥和寧靜。
俄羅斯登山者的遺體
在珠峰大本營的周邊，就有不少從山上運下的遺體推在帳篷的外面，很多人晚上不敢出去。遺體已經發臭，影響到了水源和空氣，大本營的登山者想將這些遺體帶回城鎮火葬，但當地的法律規定不允許他們這樣做。
從2號營地開始，隊長納姆伽爾和另外兩名隊員向更高處進發，將一名俄羅斯登山者的遺體運送下山。這本來沒有在計劃當中，但隊長說他有能力帶他下山，因為他的家人希望能取回他的遺體。
這位俄羅斯人在登山時，並沒有僱傭夏爾巴嚮導，甚至沒有使用氧氣罐，他的目標並不是要爬到珠峰最頂端，而是附近的洛子峰，在到達8000米以上後，因為缺氧，他逐漸昏迷，之後便「一睡不醒」。很多時候，人在精神上有堅持下去的動力，但身體在惡劣的環境中很容易會放棄。
不少登山者因為看到遺體而感到傷心和害怕，失去信心，最終放棄前行。
前往3號營地的路更不好走，這一路被一段覆蓋著冰雪的冰壁組成，坡度達到了驚人的65度。隊員們只能依靠安全繩和登山鞋上的釘子固定在冰面上，每一步踏實後，才能邁出下一步，集中注意力的同時也讓人疲憊不堪，但每個人都不能有一刻鬆懈，因為摔倒的後果只有死亡。
但就在離目的地不遠處，兩人遇到了暴風雪天氣，隊長只身前往，試圖將俄羅斯人的遺體拖下山，另外一人因體力不支，把隊長納姆伽爾留在原地，自己先行下山。
因為擔心隊長的安危，同行隊員無奈而悲傷的眼神
隊長最終發現俄羅斯人的遺體就躺在他帳篷幾米外的地方，一半遺體已被冰封住，必須用冰鎬才能將身體拖出，他將遺體挖出，但幾個小時的挖掘也快耗盡了他的體力。
被問到為什麼不放棄遺體抓緊返回時，他說：
「沒有安全的地方保存遺體，我就必須帶著他，把他放在安全的地方」，他說自己從來沒有哭過，這次哭了，而同行的隊員事後也坦露了當時的心情：「我不想看到屍體，真的很可怕」，隊長拖著遺體走了將近500米，最終被一位隊員和西方登山者救回，被發現時，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以為自己經驗豐富，但拖著遺體的手已經不聽使喚。
雖然每次登山都是幾十人的隊伍一起出發，大家互相依靠，但在珠峰「死亡地帶」，最終都要依靠自己，隊長和那名拋棄自己的隊員見面後，兩人擁抱和解（上圖）。因為在選擇生死時，很少人會放棄自己，顧及他人，這不是自私，而是人的本能。
「每個人都是孤單的，必須自己做出決定和選擇」——這是所有登山者心照不宣的秘密。
等天氣轉好後，隊伍分兩批人將瑞士人和俄國人的遺體運回2號營地。他們的遺體還包裹著喪生時的衣服，頭部被緊緊包裹，身體被繩索固定，然後放入準備好的白色容器內，以便於隊員們拖動。兩名隊員在上方牽引，一名隊員在下方，在惡劣的天氣中，隊長納姆伽爾一人徒手拖動500米的危險可想而知。
運回2號營地後，遺體由直升機送回大本營，直升機要飛兩趟，因為一次只能運送一具遺體，還要看老天爺的臉色，因為山區空氣稀薄，能夠供飛行的時間段僅僅幾十分鐘而已。
夏爾巴人心中的榮耀
現在，有不少夏爾巴人義務來大本營附近清理環境。他們收入微薄，但很多人覺得這是自己必須做的事情，在他們心中，拿別人的酬勞，在神的領域上做嚮導，就得向神回報以勤勞的工作，絕對不能輕易放棄。
目前，海拔8000米以上珠峰南坳地區75%的垃圾已經被夏爾巴人清理。
從珠峰大本營空運下來的垃圾
登上世界的最高峰，是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心中的終極夢想。它幾乎成了一種朝聖，但每年適合登頂的時節只有短短一個月，而在這有限的時間裡，大批的登山隊伍來到這裡，其熱鬧程度不下一些平原上的景區。
正在排隊登頂的珠峰登山者們（圖片來源 REX）
收集垃圾的夏爾巴隊員們，要耐心等待熱鬧的登山隊伍們都離開後才能清理，在此時，往往已經過了最佳登山季節，危險時刻存在，他們依然要在這極短的時間窗口裡，盡量多的將垃圾運下山。
每次，他們都要背20-45公斤的垃圾下山，一支隊伍一次能夠收集大約1.8噸重的垃圾到大本營，而每一次服務商業登山夏爾巴人被規定只能背負不到10公斤的物資。
相比其他海拔8000米以上的山峰，攀登珠峰難度並不高，夏爾巴人本可以作為嚮導在商業登山上賺錢貼補家用。對比之下，清理垃圾顯然更累，也更具安全風險，但沒有收入回報、沒安全保障的垃圾清理卻讓他們感到充實和開心。
「因為這座山是我們心中的榮耀，想還給這座山一片清潔」，一位夏爾巴人這樣說。
現在，珠峰登山者在登山前要繳納25000美元的登山費，還要繳納保險。如果不幸遇難，保險生效就會有資金將遺體運下山。但是垃圾的處理依然是夏爾巴人運下山。雖然尼泊爾一側的法律已經規定登山者要帶回自己的垃圾，但幾乎很少人遵守。有句著名的話在珠峰這裡，估計被很多人忘記了。
「除了照片，什麼都不要拿；除了時間，什麼都不要偷；除了腳印，什麼都不要留。」
今年，在珠峰的中國一側，新的規定即將實施。今年春季，中國將削減從北坡登頂珠峰的人數，總數會控制在300人內，以控制珠峰上的垃圾數量。另外，還會將海拔8000米以上的登山者遺體陸續運送下山。
編輯：Sebastian
參考來源：紀錄片「Death Zone: Cleaning Mount Ever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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