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咪蒙系「非虛構」到安妮寶貝新作:時代書寫者的不同路徑
撰文 | 林子人
編輯 | 朱潔樹
『思想界』欄目是界面文化每周一推送的固定欄目,我們會選擇上一周被熱議的1至2個文化/思想話題,為大家展現聚焦於此的種種爭論與觀點衝突。本周的『思想界』,我們關注安妮寶貝新作熱賣和咪蒙系「非虛構寫作」刷屏事件。
《夏摩山谷》熱賣:安妮寶貝和80後作家群體是如何緊跟時代的?
今年1月,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慶山的新作《夏摩山谷》。這是改名慶山的安妮寶貝時隔7年後的首部長篇小說,甫一上市就高居「噹噹小說閱讀榜」榜首。至此,安妮寶貝已在中國文壇活躍了近20年,從2000年的處女作《告別薇安》起,她創造了一個又一個銷量奇蹟,在同時期的作家大多已經陷入沉寂的同時,一直保持著極高的市場號召力。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在「新京報·書評周刊」作者董牧孜看來,安妮寶貝在20年間持續暢銷不衰的秘訣,在於她伴隨著一代城市青年的成長軌跡不斷進化,始終緊跟市場需求和時代痛點。這解釋了為何安妮寶貝的忠實讀者能夠一直購買她的作品——微博及豆瓣短評顯示,將《夏摩山谷》推向暢銷榜首的主力正是與安妮寶貝共同成長的、經歷過世紀之交的一代讀者,他們通過安妮寶貝的文字來構建身份、確認自我:
「安妮寶貝的寫作塑造了城市新中產的語言審美與愛情想像,也影響了郭敬明、張悅然等80後現象級作者的戀物寫作。80後、90後心目中的都市文青形象恐怕永遠無法擺脫安妮寶貝描畫的模子了:海藻般的長髮,白色棉布裙子,光腳穿球鞋的女孩,以及那些穿棉布襯衣、系帶翻絨皮鞋、用草香味古龍水的男人。每種身份都要有與之匹配的具有『生活品質』的物件,作為建構身份及品位認同的環節。」
回顧安妮寶貝的成名之路,我們不難發現,安妮寶貝被視作世紀之交城市及女性書寫的代表,其作品的社會性大於文學性——事實上,她的作品很少被文學界嚴肅對待,大部分對她感興趣的是文化研究學者。董牧孜認為,安妮寶貝、棉棉、衛慧等前衛女作家的出現,呼應了中國大陸在城市化進程中造就的現代性的都會情愁,「現代人被高度發展、瞬息萬變和物慾橫流所裹挾,造成虛無、挫敗與前所未有的自由感相交疊,這種無所依傍的情感是一種真實存在的都市體驗,也是所有城市現代性的普遍經驗。」整個1990年代,城市新中產開始出現,他們無論是在生活方式、身份認同還是婚戀觀念上都迫切需要指導,而都市小說為城市讀者提供了一種很好的示範。
安妮寶貝作品改編電影《七月與安生》
安妮寶貝早期作品往往刻畫的是一個勇敢女性在高度物質化的男性社會中渴望愛與庇護卻節節敗退的故事。這些頹廢傷感的故事令讀者產生了極大的情感共鳴,與此同時也構建了某種充斥著消費主義和精英意識的都市想像。董牧孜指出,安妮寶貝的故事實際上是郎才女貌這一亘古母題的現代翻版,即受過良好教育的美麗女性尋找英俊、多金、有品位的男性,她對品牌的津津樂道,令她成為「第一位中國(大陸)特色的品牌流行家」。從一開始,安妮寶貝的文學就和「小資」一詞深刻綁定,直到中國城市化進程狂飆突進,令城市(特別是消費)經驗再無獵奇特殊之感。
於是,安妮寶貝順利成章地進入了下一個書寫階段:她從《清醒紀》開始有佛氣,在安妮寶貝時期的長篇代表作《蓮花》中正式轉型,而在改名慶山後,她的作品始終與旅行、隱居和修行有關。「她對都市裡愛與怕的關懷似乎一以貫之,但卻將出走、隱居與修行變成了年輕時無解之題的解藥。」
在董牧孜看來,安妮寶貝的寫作歷程可被總結為一場城市新中產的中年危機:「一個從小鎮奔赴都市的女孩,經歷了都市紙醉金迷的探索並紮根其中,中年後卻渴望逃離城市、回歸自然的生活。」事實上,與安妮寶貝同時代成名的女作家,乃至王菲、伊能靜等明星紛紛踏上靈修之路,從側面反映了一個時代審美趣味的變化和一代成功人士的精神追求。
《夏摩山谷》很大程度上也正是反映了在世俗意義上獲得成功的城市中產不再滿足於生活的庸常,渴求獲得超越性人生意義的內在焦慮。然而諷刺的是,安妮寶貝將這種內在焦慮歸咎於人們內心世界的問題,卻迴避了造成這種內在撕裂感的現實土壤與客觀社會條件,這令她的文字在應對中產階級乏味生活的迷惘時,空有玄之又玄的佛理哲學,卻無法對世俗生活的條條框框進行徹底反思。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在安妮寶貝之後湧現的那一批80後作家。在「新周刊」公眾號發表的《八零後作家群走下神壇,往事不必再提》一文中,作者曹徙南指出,雖然安妮寶貝出生於1974年,但她的風格清晰地引領著下一代的80後作者,從她那些關於「愛、流浪、告別、宿命」的故事開始,80後作家群被打上了「殘酷青春」的烙印,將「為賦新詞強說愁」的青春文學寫進了中國當代文學史。
在80後作家中,韓寒、郭敬明和張悅然是三個不容忽略的名字。韓寒經歷了退學、開賽車、寫博客、辦雜誌,始終身處輿論場的中心又遊離在體制之外。人們曾一度將他稱作是當代的魯迅,用犀利的雜文針砭時弊揮斥方遒,然而曹徙南指出,學識的限制和與現實的分離使得韓寒難以在公共知識分子的位置上待太久,這種對於公共事務的介入很快淪為順應輿論的姿態性批評。2014年以後,韓寒停止更新博客,隨後投身電影行業,以導演的身份活躍在公眾視野中。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郭敬明被視作韓寒的對立面:如果說韓寒是一個冷眼面對主流價值觀的「社會批評者」,郭敬明就是一個無限迎合主流價值觀、殫精竭慮謀求世俗成功的「商人」。他從出道起就陷入抄襲指控,但依舊憑藉一己之力構建了自己的青春文學帝國。然而,隨著80後老粉絲逐漸回歸現實,更為年輕的讀者有了更多的文化商品選擇,郭敬明的青春文學帝國已經搖搖欲墜,近兩年,其推出的影視作品《爵跡》《幻城》接連失敗,就是一個明證。
張悅然是三人之中唯一仍在堅持文學創作的人。她的文學之路始於逃避計算機專業帶給自己的麻木和痛苦,但她很快就把青春的遺產透支得一乾二淨,在沉寂了十年之後,才帶著長篇小說《繭》回歸大眾視野。根據張悅然本人透露,《繭》的靈感來自她的父親早年目睹「文革」批鬥的經歷。
曹徙南認為,大多數80後作家對歷史缺乏認知,他們筆下的主人公迴避真實的歷史和社會現實,這種寫作反映了上世紀末年輕人普遍的精神狀態,也因此令他們收穫了鮮花與掌聲。然而隨著80後作家深度介入文化市場,曾經動人的青春文學迅速喪失其魅力,淪為一種矯情、殘酷、毫無現實根基的奇觀。「在為數不多的剩下的80後作家裡,重新認領歷史似乎是不約而同的轉向。通過對於父輩故事的重寫和延續,使得斷裂的歷史被重新接續。80後作家在與父輩的和解中完成了對自身寫作的超越。」
「咪蒙系」文章刷屏爭議:誇張虛構的「非虛構寫作」,為何還能戳中讀者的心?
1月30日,咪蒙旗下微信公眾號「才華有限青年」發布的一篇文章在微信朋友圈刷屏。不久之後,該文章卻被質疑「造假杜撰」,隨即引起圈內人士爭相討伐,矛頭直指咪蒙。面對眾多質疑,該文章團隊發布長文回應稱:「文章不是新聞報道,這是一篇非虛構寫作,故事背景、核心事件是絕對真實的。」針對被網友指出的文章中的謬誤,該團隊表示是為了保護當事人隱私。「沒人能編出一個真心的故事。有時候人們所謂虛假的質疑,都是因為不曾經歷。」
然而文章團隊這番回應未能澆滅許多人的心頭怒火,再度掀起對咪蒙系自媒體「誇大其詞」「標題黨」「煽動情緒」等問題的口誅筆伐,甚至有不少讀者對咪蒙進行了取關。目前,微信公眾號「才華有限青年」因內容違反了《即時通信工具信息服務發展管理暫行規定》,被禁言60天;咪蒙於2月1日在微博上發文稱,針對咪蒙團隊在網上引發的負面影響,表示誠摯歉意和深刻反省,故即日起「咪蒙」微信公眾號停更2個月,「咪蒙」微博永久關停。
針對「才華有限青年」團隊在公開聲明中提出的「非虛構寫作」不是「新聞報道」的說法,不少評論者指出了其中的謬誤和危險之處。媒體人張豐在「南都周刊」公眾號刊文認為,這類文章代表了雞湯文工業化的新階段,它不但可以製造焦慮、製造觀點,也可以製造事實。而這類虛構的且流量巨大的所謂非虛構作品,對於認真採訪寫報道的記者來說,就是一個巨大的諷刺。
另一方面,該文對當下正在蓬勃發展的「非虛構寫作」也起到了警醒的作用。在張豐看來,「非虛構」的優勢在於其精良的敘事能力,然而讀者的預期是,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而不是小說,因此,「真實」是「非虛構」合法性的重要來源。但諷刺的是,事實上,人們無法像要求新聞記者那樣去要求非虛構寫作者,一切都依賴於創作者的良心和底線。「隨著媒體介入核實,人們會發現它全部是虛構的——所有的細節都是編造的,但是你的感動卻是真實的。咪蒙們總是能夠成功,以至於現在可以在文章中公然嘲笑讀者的智商了。對她的讀者來說,這無疑是雙重侮辱。」
魏武揮指出,報告文學作者往往會辯稱自己寫的不是小說,而是真實事件。在傳統媒體興盛的時代,《讀者》《知音》《故事會》都有濃重的報告文學色彩,且讀者甚眾,如《知音》曾創造過單期過千萬訂閱的記錄。然而,從媒體傳播學的角度來看,新聞報道和報告文學有著截然不同的風格與價值取向,前者強調真實性,後者強調可讀性。與此同時,對於整體受教育程度仍然有限的廣大中國讀者來說,可讀性比真實性更重要,更能吸引他們的閱讀和轉發。而今,流行於微信公眾號的此類「報告文學」最有心計的一點,就是它們從來不會聲明自己有虛構加工的成分,而是借用新聞報道的「真實性」來作為增加「可讀性」的籌碼。
咪蒙
作為一位曾在《南方都市報》工作過12年、受過高等教育、既熟知嚴肅寫作規範又深諳大眾讀者趣味的自媒體人,咪蒙的經歷,反映了一位傳統媒體人在遠離追求啟蒙式價值觀、全面轉向大眾之後取得的商業成功及引起的眾生喧囂。2017年,《GQ中國》刊文《咪蒙:網紅,病人,潮水的一種方向》,點明了咪蒙正代表了當下內容創業浪潮的一種方向。
2015年,前《南方都市報》記者馬凌化名「咪蒙」開始公眾號寫作,並迅速走紅。她在《如何寫出閱讀量100萬 的微信爆款文章》一文中總結了12個寫作方法,比如「你的切入點要獨到」「你的標題要簡單粗暴」。她在接受GQ採訪時談到,公眾號文章閱讀量高的秘訣,就是緊跟「熱點、金錢、性、暴力」,好的題目要態度鮮明,有一定的冒犯性,要能夠引起讀者站隊。她發明了「場景式寫作」一詞來解釋公眾號寫作的特點:「公眾號附著於社交工具之上,是一個輕閱讀的場景,類似在咖啡館與好友談心。」她認為,微信時代的寫作方式就是去自我化,講目標讀者有共鳴的故事。
「咪蒙」公眾號果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它是2016年上升速度最快的微信公眾號之一,在一年之內,依靠《致賤人》《懵逼了!我的兒子失學了……》《生活不只有詩和遠方,還有傻逼甲方》《有趣,才是一輩子的春藥》《永遠愛國,永遠熱淚盈眶》等一系列風格偏激的文章引發了8場公眾論戰;另一方面,它深受廣告主的追捧,是廣告報價最高的自媒體之一,據悉,截至2017年3月,其頭條報價68萬元。
由此可見,只要以咪蒙為代表的自媒體不改變追逐流量的定位,類似的爆款文章仍將繼續出現。在咪蒙的南方都市報前同事馬一木看來,咪蒙能夠吸引千萬粉絲,已經無法單從技術上解釋,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正說明了,當下這個時代需要一個咪蒙,用雞湯文來彌補一個群體的「大學專業知識教育的缺失、情感教育的缺失」。縱使傳統媒體如何「咬牙切齒」地批判,恐怕也不得不接受這一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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