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一首詩詞，穿越時空與古人相會在春天

關於春天的詩歌，不勝枚舉。

智利詩人聶魯達給自己的情人和第三任妻子瑪蒂爾德·阿露霞的情詩里寫道：「沒有你的眼睛，我無法入夢，/ 你不看著我，我活不成：/ 我願用春天/ 換取你注視我的眼睛。」用四時之中最受熱愛的季節交換愛人的注視，訴盡衷腸，令人觀止。

聶魯達把自己對馬蒂爾德的愛，比做春天——可想而知，一個老男人能遇到讓自己像青年一樣陷入熱戀的女人，彼時的心境正如春天，和煦、溫暖，還有最重要的：新鮮。春天之所以被我們看作四時之首，不可替代，最重要的是一個新字。這是一個氣象大新，萬物蘇醒的時間，啟下而不承上。你見到萬物生長，就彷彿看到自己也正青春，過去的別再提它，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有可能，並且正在變得更好。你見到老樹抽出新枝，聽到第一聲春雷的轟鳴，你的心也躁了起來。你要出去走走，認識認識這全新的世界，湊一湊這場新鮮的熱鬧。

春天不是讀書天，天地是騷動的，人也騷動起來，時間裡瀰漫著新意，不容你錯過。春遊，或游春，古已有之，但在我看來，這甚至不能算是來自傳統的習俗，而是人的天性使然。草木返青之時，踏青探春，確實是一大樂事，白居易《春遊》 詩中說：「逢春不遊樂，但恐是痴人」。游春之風，在中國可追溯甚久，至早在《詩經》 中便有相關記載這樣的故事。《詩經·溱洧》：「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溱水與洧水，是今河南地區的兩條河流，這首詩描繪的就是，早春三月，青年男女相約，臨水游春，良辰美景，兩情相悅，互贈香草寄託心情的事。

古人游春的記載，多和水有關。孔子問弟子的志向，最得其心意的是曾點所說的「 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知己相伴，在沂水中洗個澡，吹吹風，唱著歌回家，就是曾點心中最嚮往的事。之所以要在河裡洗澡，是因為古人相信流動的水能濯滌身心，祛除不詳，給新的一年帶來正能量。這樣的風俗在魏晉時代逐步確定在每年農曆的三月初三，稱為「上巳節」：「三月上巳，官民皆禊於東流水上，洗濯祓除，去宿垢，為大潔。」

不過隨著風俗變遷，聚眾洗澡以及男女嬉戲的行為逐漸退化消失，上巳成為了一個臨水宴賓、郊遊賞春的固定節日。同時，也不是每個地方都有大江大河，因此進一步演化出「曲水流觴」的遊戲，成為中國古代文人雅士上巳游春的標誌性節目。東晉永和九年的三月初三，會稽內史王羲之偕群賢四十二人，在蘭亭進行修禊儀式後，流觴曲水，飲酒詠詩，結成《蘭亭集》，名傳千古，這大概是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次春遊活動了。

另一次頗為有名而聲勢浩大的春遊活動，是杜甫在《麗人行》 中記載的：「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虢國夫人與秦國夫人是楊貴妃的胞姐，具有才貌，又因楊貴妃得寵，而顯赫一時，炙手可熱。根據《麗人行》與《新唐書》中的記載，幾位夫人相伴出遊，家僕奴婢也相應成列，華服寶馬、遺鈿墮舄、「香聞數十里」，浩浩蕩蕩，排場十足。一邊游春，一邊野餐，「紫駝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盤行素鱗。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郊遊還要專門從宮中傳來珍饈，以春景下酒，奢華宴樂，這樣的土豪做派，與文人們曲水流觴的雅趣比起來，想來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如今其實頗有些學者，希望能夠復興三月初三的游春風俗，甚至還有更進一步者，希望效法《溱洧》中古代男女在上巳節臨水約會嬉戲的做法，將三月初三樹立為中國的「情人節」，此處按下不表。大概看來，春遊的習慣還普遍存在，但三月三的重要性早不如古代了。

但在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上巳節依然是一個重要的節日。三月三在日本歷中被稱為「桃の節句」，顧名思義，象徵吉兆，能夠辟邪的桃花是這個節日的主題花，在舊曆中這個日子也是桃花盛開的時節。這個節日大概在平安時期就傳入了日本，顯宗天皇元年（485）三月條載：「三月上巳，行幸後苑，另設曲水宴。」可見當時在上巳節曲水流觴的遊戲已經在日本上流社會中流行開來了。名為桃の節句，當然少不了結伴而游，在郊外欣賞桃花盛開的美景，此外還要飲酒，吃花壽司——一種雜錦材料製作、斑斕如花的特色壽司。另外一個為中國人所熟知的習俗就是供奉人偶，這實際上是從中國的袚褉儀式中演化而來：舊時日本人三月三賞春時也要臨水遊樂，並以人偶替代本人，在水中漂流，以起到祛除不詳的作用。後來進一步變為單純的供奉和裝飾。

明治維新後，桃の節句從舊曆三月三改為西曆中的三月三日，自此和開桃花的時節錯開了，春季在戶外賞桃花的習俗也逐漸被「花見」所取代。「花」字在日語中單獨使用時，特指櫻花。「花見」指的就是每年三、四月間，當櫻花盛開時，友人、家人在櫻花樹下野餐、會飲，共賞櫻花飄落的美事。花見的習俗在日本影視作品中相當常見，盛開的櫻花隨風飄落，如漫天飛雪，華美間又暗含一種東方式的禪意，蔚為壯觀，為生機勃勃的春遊增加了一份沉靜的美學。日語中甚至有一個專門詞語形容這樣的意境：「櫻吹雪」。

和東方人充滿文雅趣味的春遊相比，西方人的春遊則更為活潑和熱情。西歐各國都有在早春舉行遊行、狂歡的節日風俗，人們相聚在一起，放肆飲酒，奇裝異服，狼藉過市，最終以爛醉如泥而收場。春天是耕種的季節，用一場狂歡來開啟一年的辛勞，也是符合人類共性的普世價值。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春天是一個讓人放肆、輕狂、得意忘形的季節。春風暫時吹散了我們對時光易逝的感懷，春風醉人，讓人自然高了起來：一切都更新，一切都生長，一切都推倒重來，你的年輕，也彷彿一如既往，即便歲月早已在你的眼角眉梢刻下不可磨滅的痕迹。這就是為什麼春天不可替代，她讓我們相信這世界是一場不散的盛宴，一首沒有終止符的華彩樂章，衰敗、死亡和黑暗都是暫時的且終將過去，明亮、溫暖和花的氣息總會一次又一次地凱旋。

就像聶魯達所寫的那樣：「秋天，我怎能不看落葉，飛舞並又返回地面；冬天，我熱愛的雨水，火撫摩著野外的風寒；夏天，像西瓜一樣滾圓……」但只有春天配得上你的注視，只有春天與你相稱。別辜負春天，躁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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