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門裡的世界
文/吳國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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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芝向那扇門走去的時候,不是沒有猶疑,她記得這扇門她已經走過一次了。
靈芝站在門前,看著厚重的鐵門,伸出的手又縮了回來,她下意識地回了下頭,身後一個人也沒有,一團濃重的黑霧在她周圍聚集,很快,她就看不清周圍的景象了,除了那扇門。門在霧中越來越清晰,她記憶中刻在門環旁邊的奇怪符號再一次吸引著她伸出手去撫摸,她不能拒絕這份誘惑。靈芝的手一觸摸到那些符號,她的體內就彷彿注入了一種新的力量,這力量讓她的身體輕盈起來,她覺得自己正在變薄,等到薄的成煙的時候,她就順著門縫進到了另一個世界。
這個世界靈芝記得曾經來過。一溜的黃土房子,房頂上的草長得茂盛而恣意,黃色的莖桿在風中起伏,象是被人下了咒語的合唱班,聲音被禁錮在天地之外的監獄裡。一隻老母雞抖了下翅膀,晃著胖胖的身子鑽到穀草中去了。幾個看不清面目的人走過,向著靈芝招了招手,靈芝盯著他們黑色陳舊的衣服,忘了回禮。那幾個人就這樣走過去了,其中一個還回過頭對著靈芝笑了笑,靈芝這才記起自己剛才的失禮,回了一個笑容。
一隻牛走過,一邊的牛角折了半截,完好的那隻便顯得越發地完美了,這隻牛的皮毛是深褐色的,深褐色中的那汪清水格外明亮,它向靈芝小跑著過來,把頭倚在靈芝的身上來回地蹭著,嘴一張一張的,仍是沒有一點聲響。靈芝明白了,這是一個聲音被下了咒語的世界,連牲畜也不例外。
靈芝感覺自己的眼睛裡有片海,奔騰著漲潮,然而,高高的海岸任海浪如何哀求乃至惱羞成怒後的拍打,依舊堅定地忠於職守,不肯出賣一點原則。靈芝眨了眨眼,臉頰依舊乾爽的像是六月的撒哈拉沙漠。撒哈拉沙漠在哪兒,靈芝並不知道,她是從秋生那聽來的,秋生是村子裡第一個上中學的人,知道的事多著呢,如果自己的女兒也上中學,秋生肯定會娶了她,可惜……靈芝最煩想這些陳芝麻亂穀子的事了,她搖了搖頭,世界就從撒哈拉沙漠回到了老牛的身上。靈芝忍不住撫摸著老牛的頭,老牛的背部有一小塊紅色的毛,像朵靈芝,隱在深褐色的從林里。
靈芝的手剛要觸到那朵靈芝,一道鞭影掠過,無聲無息地抽在了靈芝上,靈芝瞬時分崩離析,四散而去。老牛轉了頭,確認靈芝收到了依戀的信號外,懶散地繼續走了,一個跛腳的女人跟在後面,靈芝從她的嘴型讀出了她的咒罵、怨怒以及無可奈何。
天依舊是灰色的,只有灰色,那些明亮的色彩哪裡去了?靈芝不喜歡灰色,她喜歡河柳剛抽芽時的綠,喜歡蜀葵的粉,喜歡石榴的紅,她還喜歡那天空的藍,喜歡那雲彩的白,她最喜歡的還是秋天的田野里的顏色。就是那死人時穿的孝服的白,她也喜歡,如果不死人的話。
靈芝不知道是自己走到了景象面前,還是景象走到了自己面前,在這裡,距離和時間都失去了,靈芝不知道自己的模樣是十七八,還是二十三四,總之,她覺得自己不該是九十多歲乾癟的樣子,一想自己像是熟透的瓜一碰就掉,靈芝就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忽然,她看見了已經死去多年的老伴。「啊哈,當初騙我說死了,原來是躲在這裡了。」靈芝忘了,這個世界是沒有聲音的,她只在心裡想著抬下腿,那個男人就已經站在她面前了。靈芝心疼地伸出手,指尖剛觸到對方的臉,麵皮便掉了下來,轉瞬,新的麵皮又長了出來,靈芝目瞪口呆看著眼前依舊年輕的男人,那男人卻像忘了她一樣,羞澀地躲閃著她的目光。
啊,靈芝發現,男人身上穿著的還是她親手縫的衣服呢,做那件衣服時,正好自己懷著老閨女,那天裁衣服的時候,老閨女在肚子里踢了她一腳,她一分神,領子就給裁大了。冬天經常從領子那鑽風,為這個,老伴叨叨了好幾回,不對啊,那時的老伴還不叫老伴呢,沒人的時候,她經常叫他春哥,春哥,這個名字她夢裡叫了多少回了,今天終於可以再叫出來了,可惜,春哥聽不見。靈芝遺憾地看著春哥,她有多少話都要和這個男人說呢,這些話憋在她肚子里,吸光了她的青春,也吸光了她的精力。她不由地拉著春哥的手,「春哥,春哥,我是靈芝啊!」
這一次,她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她還聽到了女兒驚喜的聲音,「媽醒過來了。」
一陣嘈雜的聲音振得她耳膜直響,她皺了皺了眉,「好不懂事喲,剛剛找到你們的爸,一句話還沒說上呢,咋就給叫回來了?」
「老太太已經昏過去兩次了,你們家屬做好心理準備吧。」靈芝感覺黑暗裡擠進了一點亮,她努力地睜著眼,看見了一片白色,這白色很快就閃過去了,她又重新回到了黑暗中。
「老太太多大了?」
「九十三。」
「哦,屬牛的。」
……
靈芝懶得聽了,她關上了耳朵。
迷迷糊糊中,她在尋找著一扇門,門後有她的春哥。
她決定,這次再也不回來了。
(圖片來自於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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