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為何如此「講禮」？

天下 02-09

「折形」（おりがた）是

使用紙張對所贈物品進行包裝時使用的包裝方式。

日本自昭和時代初期開始，為

了區別於作為大眾遊戲的摺紙，「折形」的範疇有了明確的規定。

「折形」主要指摺紙中帶有禮儀性質或是實用性質的摺紙，屬於日本禮儀制度的一環。

將禮物、書信、錢幣等，用和紙細緻包

上，耐心地摺疊、對齊，手指的動作輕柔、緩慢，在這麼一段宛如儀式般虔誠寂靜的時間裡，禮物被包成特別的形狀，摺紙的每一道褶痕，被心意浸滿。

這便是日本的傳統禮法之一：折形。

「折形，是有形的『心意』。」

日本折形

設計研究所創辦者、設計師山口信博如是說。

折形成立於室町時代，作為上級武家

禮法之一，距今已有六百餘年的歷史。

18 世紀中期，一本叫

「包之記」

的書開始流行。此書的作者，是江戶中期一位精通儀式禮法的學者：

伊勢貞丈

。伊勢家世代擔當幕府的禮法指導，相傳與小笠原家、今川家負責的禮法不同，伊勢家專攻殿內的禮法。

而當時在殿內呈贈物品時所用到的折形，便是殿內禮法的典型之一，甚至一直作為不外傳的宮廷秘法，自室町至江戶，終被後代的伊勢貞丈著述成書，廣傳於世，且與他記述結繩法的《結之記》一起，合稱為「包結圖說」。

《包結圖說》（伊勢貞丈著）

《包結圖說》中，記述了江戶幕府內使

用的多種折形手法，是當之無愧的折形啟蒙經典。其中一些手法沿用至今，「熨斗鮑」便是其一。古時，「熨斗」折形里會包一些薄片狀物品，外面的和紙仿若在將裡面的東西壓平一般，因此得名「熨斗」。「熨斗」折形一般會作為主贈禮上的裝飾物，被一同贈送。

其實，無論「熨斗」抑或其他折形，其

內容物的分量與價值是一方面，外層的折形本身，也絕非單純的包裝紙那麼簡單，而是一份無價卻有形的珍重心意。

賀禮袋（祝儀袋）

作者：折形設計研究所學員　

鈴木順子

《包結圖說》（伊勢貞丈著）

中的「熨斗」折形

interview 山口信博

「禮法的真意是理解生命中的本質。」

山口信博

1948 年生，千葉縣人。日本知名

平面設計師。山口設計事務所代表。折形設計研究所代表。參與俳句雜誌《澤》。著有《白之訊息》《包之理》，及折形設計研究所的《新· 包結圖說》《折與贈》等書。

折形設計研究所

2002 年山口信博創辦了折形設計

研究所。這間折形研究所由四位平面設計師組成。折形設計研究所用一種現代主義設計的視角，來捕捉作為禮法的折形傳統，並將其融入現代人的日常生活，試圖給折形傳統以新生。通過與手工和紙手藝人的合作，折形設計研究所開發了一批原創的自主商品，同時通過開辦展覽會、出版書籍、開辦教室、組織現場學習等活動，來傳承折形之美與精神。

內六角折形盒/ 各種結藝組合

知日折形設計研究所成立之前，您從事怎樣的工作呢？

山口之前一直在從事平面設計的工作，這裡是我

的設計事務所。為了另外開展折形的工作，在其他地方又開了折形設計事務所。所以說我一直在做一般的設計和折形設計兩方面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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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您建立折形研究所的契機是什麼呢？

山口這完全是個偶然。有一次，我在古書店發現

了一本伊勢貞丈撰寫的《包之記》。這是一本江戶時代的古書，應該有170 年了吧。

喜事用紙幣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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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您的折形設計基本是依託於日本的傳統禮儀而成

立的，請問您的設計和日本禮儀是怎樣關聯在一起的呢？

山口

在日本是有一種叫作

「禮法」

的

東西。武士階層的禮法是由小笠原家、伊勢家、今川家這三家在堅守的。

武士階層的掌權以及武士階層禮儀系統的成立是在室町時代（1336~1573），之前一直是貴族掌權。受中國傳來的禪宗文化影響而成立的日本茶道、花道都是在室町時代建立起來的。

當然，那時也產生了武士的行為美學，比如切腹。

與貴族階層相比，說得極端一些，武士階

層就是一個以發動戰爭、殺人為職業的階層。

這樣一個崇尚暴力的階層起初受雇於貴族

階層。後來武士階層掌了權，需要建立一種秩序來統領整個階層。

當然，我想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填補其本身智性上的缺陷。於是有了我剛剛提到的小笠原家、伊勢家和今川家這三個分家。他們規定了武士階層的禮儀法度。

由於一些原因，

今川家到了江戶時代就中斷了。

起初侍奉足立將軍的伊勢家，到了德川幕府時代其實是受到了冷遇的。小笠原家則過渡得比較平穩。

《包之記》的作者伊勢貞丈是伊勢家的學者，我感覺他是一個非常有近代感覺、頭腦非常聰明和善於作畫的人。他將伊勢家的知識進行了整理和總結，留下了《貞丈雜記》這樣極具價值的日記。他撰寫的七卷《軍用記》，將戰術的規則和禮法也進行了梳理歸納。不過因後繼無人，伊勢家到了明治時代也消亡了。

其實到了明治，武士階層基本就沒有了。沒飯吃的武士們有的去北海道拓荒，有的開始經商。明治時代，近代教育體系形成。這時候小笠原家就轉向了近代女子教育。

喜事用紙幣包印有寸志/ 御

禮/ 御祝字樣

我其實是沒有學過小笠原家禮法的。如果

學過小笠原家禮法的話，拉障子、進房間、跪坐行禮都有一套特殊的動作規範。在我看來他們做得還不夠深入。我研究伊勢貞丈，發現以前武士連切腹都有嚴密的規範。另外，如何清洗首級的切面、單手如何拿人的首級、首級的面部要衝哪個方向等等都有規矩。這就是所謂的「首實檢」的禮法。我記得拿首級的手??大

拇指好像要伸進首級的耳朵里，為了防止首級

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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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這真的是非常殘忍的禮法啊……

山口是的，極為殘忍。武士是非常野蠻的一群

人。不過，這樣一群野蠻人，卻要遵從這樣一套看起來那麼文明高尚的禮法。

我想如果沒有禮法，將人放任不管的話??人也就是動物吧。

所以我們要通過一套文明的禮法來制約這種動物性。

日本人在吃飯之前要說「いただきます」。

吃飯實際上是動物性最強的一面，因為我們吃飯就是剝奪其他物種的生命，就是掠奪和殺戮。

記得我年輕的時候，曾在曹洞宗的禪寺里

住過一陣子。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我早上醒來洗臉的時候被修行的和尚嚴厲地批評了。「你這傢伙根本連最基本的事情都沒搞懂啊！」和尚很生氣地說。原因就是我當時洗臉很豪爽，水一邊流我一邊洗。這跟和尚們每天恪守的用最少的水洗漱的規矩正相反。從這件事來看，我發現我當時是沒有理解人生存的本質。所以才會對自己消耗的生命和物質不以為意。

禮法並不是為了看著漂亮，我想禮法的真

意是理解生命中的一些本質。

武士的確很野蠻，我們一般人也是很野蠻的，對這些人性中野蠻的部分，我們如何處理？這時候就有了禮法。

所以要認真地吃飯，不能剩。武士階層對殺戮

這件事進行了細緻的規定，也是源於此吧。

折形也是這個系統中的，在送人東西的時候，特別是送錢的時候，也要放進特殊的信封里交給對方。錢這個東西很微妙，所以我們應格外注意。送這個行為是「給予」。

在贈送禮物的時候，我認為作為一種禮法，需要折形的存在。

折形文香/ 放入書信中的香

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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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　原來如此，記得您前一陣子曾想確認折形是不是

中國傳入日本的，關於這個問題，您提到中國結文化，在韓國和日本都得到了發展。但是聽了您的解釋，我想折形很可能是日本獨特的文化。曾經讀過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中、日、韓三國都是講儒教，但各自又有所不同，中國人的儒教是孟子的一脈，相信人性本善，再加上老莊的道家思想的影響，所以流露「真性情」在中國受到尊崇。日本人接受荀子一脈，對人性惡的一面有更多的關注，所以如何規範這些人性惡的一面，對日本人來說是一個主要的課題。我想這會不會是以折形為代表的日本禮儀如此嚴密完備的原因呢？

山口　確實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同時，我認為折形

也體現了一種社會關係。在日本有

「即使再親近的朋友也要講禮儀」

這句諺語。另一方面過於隱藏包裝，又彷彿成了不相干的外人。所以，對於確定保持人際關係的度，折形是必要的。

過去日本是一個農村社會，在一個狹小的

區域住著需要合作生產的人，鄰里之間的對話是很頻繁的。但是，另一方面又要重視隱私，製造距離。

另外，我想折形也反映了日本人對一切事

物的珍重吧。回到剛才提到過的「いただきます」的話題。這句話我不知道中國有沒有？

五雙一組的筷子包

知日這是日本人常說的話，也是日本人非常獨特的觀

念表現，中國是沒有的。雖然很常用，但極難翻譯。通常翻譯成「我開動了」，意為「我開始吃了」，不過它和「いただきます」的本意還是有差距的。

山口是的，「いただきます」其實很像基督教進

餐前的禱告。除了對製作食物的料理人的感謝之外，這句話中有對為延續我們的生命而獻出生命的動植物的尊敬與感謝之意。

這種珍重感謝的心情在日本禮儀文化中很常見。比如，茶會的時候，鑒賞茶碗是不能舉起來看的，而是跪在榻榻米上，微微拿起茶碗俯身去看。這是對茶碗的珍重。常常說的「一期一會」也體現了招待者——亭主，重視彼此這次見面之緣的精神。折形也體現了對獲贈人的珍重，和對摺形所包裹的物的珍重吧。我想這裡面有很多相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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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日那麼您認為折形的未來是？折形有沒有可能成為

一種僅僅為了表示對對方尊重之情，而在多個國家共通的特殊的包裝設計呢？

山口我雖然是做設計的，不過我覺得只要有看重

對方的心情，在本質上相通的話，採用什麼樣的形式都是無所謂的。

折形這種東西消失也沒有關係。不過贈人禮物的這個過程是非常重要的。

雖然日本過於注重形式了，但我認為是沒有必要那麼在意非要使用何種形式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