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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眼》

《泉眼》

曉華最後一次去醫院探望姥爺時,穿著一件墨綠色的上衣。姥爺從昏睡中醒過來,疑惑地問曉華:「你穿的是黑衣服嗎?」曉華沒有聽清。坐在病床另一邊的母親說:「姥爺問你穿的衣服是什麼顏色的。」然後,母親轉向姥爺說:「曉華穿的衣服是綠色的啊,這裡光線太暗了,您給看成黑色的了。」「哦,是綠色啊……」姥爺說完又閉上眼睛,睡過去了。這是姥爺對曉華說的最後一句話,兩天以後姥爺去世了。

幾個月前,母親曾送給姥爺一件銀灰色的羊絨毛背心,說是曉華用工資買的。姥爺還穿上試了試,說:「真不錯,曉華買的呵。」但其實曉華並沒有工資,她那時剛剛考試落榜,正在家待業,毛背心是母親自己買的。「讓姥爺高興高興嘛。」母親私下說。

曉華在考試、找工作之類的事情上遇到過許多挫折。這類挫折大部分年輕人都遇到過,但大概是曉華的精神太脆弱了吧,她時常想到自殺。她總盤算著冬天的時候,一個人去內蒙古大草原,把自己凍死在冰天雪地里。

一天,曉華獨自在家看電視,《動物世界》里正在播放一對金雕夫婦的故事,這對夫婦精心孵化了兩隻幼雕,雄雕出去捕獵,雌雕負責在巢中照顧幼雕。但有一次雄雕去了很久都不見回來。雌雕等不及了,就飛出去尋找雄雕。等它們一起飛回巢穴的時候,幼雕已經死了。雄雕看著幼雕的屍體,用力地踢了雌雕一下。雌雕悲鳴了兩聲,抖了抖身上凌亂的羽毛。不知為什麼,曉華由這個情景想到了自己日漸年邁的父母。她決心不再想尋死的事了。

曉華曾經找過幾個工作,但都不穩定。她對未來毫無把握,而且她覺得自己無法融入社會。她變得沉默寡言,極少開口說話。到了該考慮成婚的年齡,曉華還是孤身一人。父母讓她去相親,她也不拒絕。但結果總是失敗。「男方覺得你家曉華人挺好的,就是話太少了,什麼話也不說。」媒人們大多是這麼向曉華的父母解釋的。

後來,經人介紹,曉華認識了道琳。道琳也不愛說話。約會時只有幾句極簡單的對白:「你來啦?」「哦,來了。」「回家吧?」「哦,那回家吧。」但是,道琳似乎挺喜歡曉華的性格,也許他們在相對無言的尷尬中建立了某種默契吧。曉華聽媒人說,道琳也有過幾次相親失敗的經歷。

在一個寒霧瀰漫的冬日,道琳約曉華一起去香山。前一天剛下過一場大雪,這種時候沒幾個人會想到去香山的。他們先去了植物園。在茫茫雪景中彷彿只有他們兩個人。遠處的山林隱沒在濃重的霧靄中,只能望見重重高大的黑影。在群山環繞下,還有一片空場,雖然不大,但由於白雪令所有景物間的界限都模糊了,所以顯得格外曠遠。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卧佛寺的方向走,誰也不說話。道琳偶爾回過頭看看他們留下的腳印,想要發幾句感慨,但又都咽回去了。這時又下雪了,起初細雪緩慢地飄落,像是從濃霧中滲出來的。但雪越下越大,一抬頭,大片的雪花就會飛進眼睛裡。他們繼續往前走,在漫天雪霧的籠罩下,只聽見他們踩在雪地上發出的「咯吱」聲。

道琳把曉華帶到一座很小的破廟前,指著裡面說:「這是座龍王廟。」實際上,道琳前幾回相親都曾把女方帶到這裡,說上一句:「這是座龍王廟。」曉華探頭往小廟裡張望,廟內黑洞洞的,正面的牆壁上隱約雕著一條從雲霧中探出頭的黑龍,地上是一堆堆碎磚爛瓦,幾縷灰黑的蛛絲在風中飄蕩著。道琳從側面望著曉華凍得通紅的面頰和肩上、頭上的積雪,心想:「以後,我自個兒來這裡的時候,肯定還會想起今天的情景吧……」

他們繞過龍王廟,卧佛寺就在眼前了。風聲打破了略顯悲凄的沉寂,他們踏著石階走進寺院里。寺院的入口處有個小雪人,脖子上還圍著條破舊的紅毛巾。曉華指了指雪人,笑了笑。

這時,寺院的工作人員走上來用鐵杴鏟掉了雪人的腦袋。曉華本來想說:「別鏟啊,留著多好。」但她就那麼獃獃地眼看著雪人被人一下下剷平了。

「你信佛嗎?」道琳見到曉華跪在佛像前叩拜,就問了一句。「信啊。」她站起身,環顧了一下四周,一點微光透過古樸的窗格子射進昏暗的大殿里,什麼也看不真切。外面的雪似乎小了,但霧氣卻更重了,天地混沌一片,所有印象也隨之變得虛幻了。

下午的時候,他們到了碧雲寺深處的水泉院。院子不大,但給人一種幽邃的感覺。亭子、假山石、結冰的池面和探出高牆的松樹上都落滿了雪。道琳用羽絨服的袖子把椅子上的積雪撣去。他們坐下,望著被凍結的泉眼。時間在緩慢地流動,一陣風將古松枝頭的雪吹下來,發出「唰唰」的輕響,極遠處傳來幾聲喜鵲的叫聲。他們都沒氣力再去爬香山了,這次約會大概已經接近尾聲。

道琳忽然說:「我想起一件事,是我媽告訴我的,關於我姥姥的事。」「哦?」曉華望著道琳。「我姥姥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就是,在她母親去世前,她什麼話也沒說出來。她聽說母親病重,就冒著風雪跑了幾十里山路,趕回家去見母親最後一面。但回到家裡,見到母親躺在病榻上,她竟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連一句『娘,您好點沒?』都沒能說出來。她母親笑著對身邊的人說:『惠珍這孩子就是嘴笨啊……』」說到這裡道琳的眼圈紅了,好像有壓抑不住的悲哀。曉華聽後,也莫名地感到難過。

黃昏時分,在回程的路上,道琳又向曉華講了一件事:「我以前到農村參加過『支教』,那是一座山裡的小學,學校後面有一片空地,聽說以前是塊墳地。放學後,孩子們經常在那片空地上玩兒。有幾次,我還看見他們在挖土。他們很喜歡挖掘。如果這麼一直挖下去,可能就會挖出故去的人,那可能是他們的爺爺、奶奶……但幸好沒有一個孩子達到過那樣的深度。」道琳說完以後,覺得自己這些話實在不著邊際,就急忙說:「我今天怎麼總說這些呢。」

夜裡,曉華躺在床上,回憶著道琳的話,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姥爺。她還清楚地記得,有一年暑假,她和姥姥、姥爺一起住在郊區的一處平房裡。一天早晨,她看到姥爺在菜園裡抓住一隻大刺蝟。「它鑽到咱們菜園裡來偷東西吃了。」姥爺說。「那怎麼辦?」曉華問。「把它扔到牆那邊,它就回不來了。」姥爺說著就把大刺蝟扔了過去。「不會摔死嗎?」「摔不死,刺蝟不怕摔。」姥爺笑著說。不知為什麼,這似乎是姥爺在曉華心中留下的最深的印象,那個夏日的黎明綠瑩瑩的,到處都閃動著生機盎然的微光。

關於作者朱岳

朱岳,1977 年生,畢業後先做律師,後轉行從事編輯。曾出版短篇小說集《蒙著眼睛的旅行者》(新星出版社,2006)、《睡覺大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愛好哲學,曾發表「哲學隨想錄」,收入《多元 2010 分析哲學卷》。

朱岳也是好奇心日報(www.qdaily.com)「#星期六小說」欄目的特約編輯,他拒絕給自己寫解讀語。

一些解讀

讀這篇小說的時候,人物與人物之間的關係看起來並沒有什麼明確的焦點。曉華、媽媽和姥爺——曉華和道琳——曉華和姥爺。但關係的轉移不代表目光的轉移,讀者一直是跟著曉華來看世界的,當然也看到了曉華眼中的道琳。他們會不會有接下來的事情呢,從道琳說的話來看,他們似乎是有共同語言的。有意思的地方是,「語言」是隱沒在故事裡的另一層底色,曉華不善言辭,但又是敏感的,那些別人說過的話會在她的心裡留下痕迹,哪怕她一時間還不知道做何解。

這差不多是這篇小說可能給人留下的感覺。一些看似很簡單的關係,卻希望留下痕迹。(編輯:楊櫻)

題圖原圖來自:Victor Chaikaon iStock,有裁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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